四十年来是与非
2019-09-10樊星
樊星
七
在传统文化的回归中,“戏说历史”的浪潮别有看点。
1979年,香港电影《三笑》在大陆公演,立刻风靡一时。唐伯虎点秋香的民间故事经过香港影星的喜剧演绎,给大陆严肃有余的影坛吹来一股清新空气。到了1993年,香港喜剧明星周星驰将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进一步拍出了“无厘头”的风格,居然将行为艺术绘画、现代打击乐表演、时装模特步态等搞笑创意都汇入了故事情节中,使荒唐与搞笑达到了狂欢的程度,被誉为“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1994年,由彩星电影公司和西安电影制片厂联合摄制、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大话西游》上映,进一步推动了“无厘头”热潮的高涨。故事借《西游记》的故事外壳,融入各种荒诞不经、笑料不断的爱情佐料、奇幻想象、方言杂烩,不断制造出搞笑效果,深受大众特别是青少年的喜爱。2000年大红大紫的网络小说《悟空传》(曾获得过全国第二届网络大赛奖),就显然受到《大话西游》的影响。作者今何在将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改写为一连串忽喜忽悲的人情故事:在唐僧“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的宣言中,写出了个性至上的意志;在唐僧欣赏女色的插曲中,又写出了他的凡心未泯;孙悟空一面降妖除魔,一面也常常发些具有“新人类”口气的感慨:“老孙最恨的就是一片痴心,不知误了多少人性命,偏要一个个打醒!…‘老孙最恨的就是规规矩矩,越是动不得的东西,就越是要动一动!”另一方面,一句“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活过来过。从炼丹炉中跳出来的,不过是那太强烈了的欲望”,也解构了孙悟空复活的神话,写出了孙悟空的可怜与悲哀;猪八戒的贪色也被改写成耐心等待了八十万年爱情的痴情人,而它的那句感慨——“俺老妈把俺生下来时,也没告诉俺猪一生的意义是什么?俺正在苦想,一看其他兄弟都先抢着把奶头占光了,才知道什么叫真他妈蠢!”——又多么传神地表达了当代人对于生存竞争的严酷体验!还有小白龙的叹息:“说是到了西天就功德圆满,可是没人告诉我们西天在哪儿啊?”也与西方现代派的悲叹遥相呼应,流露出当代一部分青年的苦闷与迷惘……严格说来,此书写得相当随意、零乱,但却因为作者在改写《西游记》的尝试中写出了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的“人情味”,写出了他们在爱情、奋斗中的无可奈何而博得了一片赞美。作者将弥尔顿、尼采的诗句引入作品,也给此书增添了一些奇异的现代感。
《悟空传》的成功是20世纪末由“王朔热”“王小波热”引起的不断高涨的狂欢化思潮的继续。这一狂欢化思潮既满足了世俗化浪潮中大众的狂欢心态,也为“游戏人生”情绪的加速扩散推波助澜。2017年,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悟空传》上映,为网络上、影视界已蔚然成风的奇幻文艺增添了话题。
另一方面,1991年,由台湾飞腾电影公司、北京电影公司联合出品的古装武侠爱情剧《戏说乾隆》播出,讲述了民间流传已久的乾隆皇帝微服私访,三下江南,了解民情,邂逅爱情的故事,风格诙谐,反响热烈,成为当代“戏说历史”潮流的代表作。此后,根据琼瑶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于1998年问世后很快产生轰动效应,一个与乾隆皇帝下江南有关的民女寻亲的民间故事,在热心快肠、不断惹是生非的女飞贼小燕子的帮助下,历经磨难,也屡屡喜剧性地化险为夷,终于圆满。接着,该剧第二、三、四部于1999年、2003年相继出台,使《还珠格格》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作。到了2009年,讲述历史名人纪晓岚与和珅明争暗斗故事的电视连续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上映,也以喜剧风格受到大众的热烈欢迎。2011年,根据“80后”网络作家流潋紫的小说改编的电视連续剧《甄嬛传》因为讲述了清朝后宫嫔妃之间明争暗斗的故事而声名大噪。这部“宫斗剧”对嫔妃之间残酷斗争的深入刻画与女权主义者张扬女权的呼声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甄嬛传》这样的“宫斗戏”一方面延续了从《雍正王朝》到《还珠格格》的“清宫戏”传统,另一方面又写了后宫中的明争暗斗。甄嬛在皇后和华妃两方势力的夹击下,虽然小心周旋,仍不得不一次次被卷入你死我活的宫闱斗争中,直至经过命运的大起大落,练就了权谋,最终成为胜利者。这样的故事,使人联想到赵玫的《武则天》《上官婉儿》中关于宫廷残酷斗争的刻画。其中,既有权力斗争催人异化的不得不然,也有对于人心较量、妇姑勃溪深入剖析的洞察。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谈及小说创作的初衷时自道:“写《甄嬛传》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怀抱着对自己喜欢的影视作品的敬意,写出了那么一个故事。可以说,《甄嬛传》呈现的爱情故事是未婚女性对爱情的一个憧憬吧。”而在作品获得了巨大成功后,她也谈到了自己的期望:“喜欢读历史,中国的史书里,除了少数极其贤德或是祸国干政的女人留下些痕迹,那些帝王将相身后的女人,多只有冷冰冰的姓氏或封号,连名字都没有一个,她们似乎没有机会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被记录。‘我不喜欢,所以就想自己去写她们的故事,每个坏女人都有她闪光的点;每个好人也有她不堪的一面,我想写写她们的日常。’”“真心希望《甄嬛传》能够打破一些既往作品带给部分年轻人古代很美好、很童话的梦幻,希望能帮助他们摆脱穿越剧给他们带来的穿越避世情怀和幻想,活在当下,学会坚强。真心希望那些因幻想穿越而自残的悲剧不要重演。”这样的立意,又流露出鲜明的女性立场与批判意识。尽管,《甄嬛传》的故事纯属虚构,但后宫斗争的残酷又相当逼真。当作者还原了宫斗的残酷时,她也就写出了历史的另一面:在引导观众了解女性历史的同时,也拷问女性的阴暗与残忍。而《甄嬛传》对宫斗的刻画居然也以独特的风采走向了韩国、美国、日本,堪称奇观。
从《戏说乾隆》的喜剧风格到《大话西游》的“无厘头”,再到《还珠格格》这样的喜剧,以及《甄嬛传》这样的“宫斗戏”,都充分显示出“戏说历史”的大行其道。而2006年由网络作家宁财神担纲编剧的电视连续剧《武林外传》上映后,也以“后现代”的喜剧风格借一个古代客栈中发生的一系列搞笑故事,表达出现代人的琐碎生活和玩世不恭风格,同时也无所顾忌地讽喻现实。宁财神曾经自道:“大学看的就是王朔和金庸。王朔的小说对我影响最大,王朔的东西我上中学就开始看了。”“我是深受王朔影响,语感和思维方式,王朔其实对我影响挺大的,他提供了一种解构庄严的可能性。”由此可见,《武林外传》是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高涨的“王朔热”的悠远回声。喜剧精神,化“崇高”“严肃”为幽默一笑或“恶搞”一乐,是20世纪80年代“王朔热”兴起后文学界、艺术界、影视剧乃至社会生活中非常流行的倾向。这是对于泛政治化刻板风气的拨乱反正,也是民间“找乐”心态的需要。
就这样,在主流意识形态大力宣扬儒家的“忠孝”“诚信”“敬业”等价值观时,大众文化却在戏说历史、追求狂欢、审视残忍方面风生水起。仅此一端,也意味深长:一方面,尽管历史有“高大上”的传统,有无数感人至深的悲剧和正剧,不可轻看,更不可偏激否定;另一方面,中国的百姓最爱看的,可能还是戏说历史的娱乐之作,而这一传统,早在民间关于“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传说、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神话、宋徽宗私通李师师和乾隆皇帝下江南的野史中就已经流传甚广了。在这样的“戏说”中,帝王被还原成为肉眼凡胎的普通人。
八
说到“传统文化热”,央视的《百家讲坛》功不可没。这档节目得到了广大百姓的热烈追捧,也引发了人们探寻历史的热情。
2005年易中天初登《百家讲坛》,开讲《汉代风云人物》,他诙谐幽默的讲史风格,赢得了大众的欢迎。2006年易中天开始“品三国”,其重评历史的新视角、妙语连珠的说史风格,一度被媒体誉为“生猛史学和麻辣史学”。《三国演义》是中国最著名的古典小说之一,其中的人物、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关羽成为“武圣人”,诸葛亮是料事如神的神人,而曹操则是奸雄的典型。到了1994年,中央电视台播出八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盛况空前,影响广及海外。后来,长篇小说《曾国藩》《杨度》《张之洞》的作者唐浩明就曾经谈及《三国演义》对自己的深刻影响:“酷爱读书的少年时代,先是在书摊边租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后来是去图书馆借阅原著。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认为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书。若干年后,当我无意间走进晚清,走进那个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内心里有许多冲动,有许多话要说。当思考采用何种方式来表达时,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三国演义》,三部历史小说就这样产生了。要说宿命,这就是宿命。”到易中天讲三国故事,还原曹操性格的复杂,替周瑜辩诬,正说诸葛亮,重评司马懿,将三国故事说出了新意。他的《品三国(上)》出版后一个月就卖了100万册,《品三国(下)》十天之内就卖了120万册。一时间,易中天成为“学术超男”。
紧接着,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于丹在央视《百家讲坛》讲《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底出版的《于丹<论语>心得》-书面世不到4个月,销量达230万册。但伴随着奇迹般的市场销量,这本书的学术性遭到了多方质疑,当时“十博士联名抵制于丹”的新闻闹得满城风雨。中华书局也被牵进“骂战”中,被指“有失水准”。尽管如此,于丹带着听众重温《论语》,使民间掀起一股“《论语》热”“读经热”,仍然是有积极意义的。
到了2011年1月11日上午,一座总高9.5米的“孔子”塑像在位于北京天安门广场东侧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北门广场落成。立刻引来各种议论。后移入国家博物馆雕塑园。此事在当代的“传统文化热”中也耐人寻味。
以易中天《品三国>和《于丹<论语>心得》的热播为标志,“传统文化热”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这场大众的文化盛宴正逢中国经济腾飞、文化影响力广被四海的历史时刻,更显得气势不凡。尽管,伴随着易中天、于丹的大红大紫,也有不同的争鸣声音此起彼伏,但不论如何,因为他们在《百家讲坛》上绘声绘色的讲评,大众对于传统文化的兴趣普遍高涨了。许多青年学子纷纷穿上“汉服”,礼拜孔子;许多的读经书院如雨后春笋纷纷开办;许多小学生按照老师的要求回家后帮父母洗脚,践行孝道;一些宣传“女德”的讲座也突然成为“网红”……一时间,好不热闹!其中有赶热闹的心态,也有沉渣泛起的隐患。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反封建”的批判声音也相当强劲。这是五四新文化浪潮的影响犹在,新时期“新启蒙”光芒犹在的证明。谁说“启蒙已死”?启蒙万岁!
由此忽然想到当年的“批林批孔”运动。为了深挖林彪“复辟资本主义”的根子,全国突然掀起了“批林批孔”运动——从“梁效”“罗思鼎”的鸿篇大论铺天盖地发表到各种批孔、讲“儒法斗争史”的政治报告此起彼伏,一直到“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講仁义,肚里藏诡计!鼓吹‘克己复礼’,一心想复辟……”的儿歌广为传唱,孔子及其学说遭到了“五四”以后最猛烈的冲击。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新时期,孔子再次成为传统文化的旗帜,回归当代生活。海内外的“新儒家”为弘扬儒家文化不遗余力。以冯友兰、梁漱溟、李泽厚为代表的大陆“新儒家”与以杜维明、余英时为代表的海外“新儒家”都在学贯中西的基础上创造性地阐述了儒家思想对于当代文明发展的重要意义。2004年11月全球首家“孔子学院”在韩国成立,则标志着中国国家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小组办公室在世界上推动开展汉语教学为主要活动内容的“孔子学院”开始走向世界。从那时以来,已有140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511所孔子学院和1073个中小学孔子课堂。现有注册学员210万人,中外专兼职教师4.6万人,遍布全球近百个国家和地区,成为推广汉语教学、传播中国文化的全球品牌和重要平台。
九
与戏说历史有所不同的,是“草根史学”。代表作是网名“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2006年3月,一个名叫“当年明月”(真名:石悦)的年轻人,开始在“天涯社区”的“煮酒论史”板块连载《明朝那些事儿》,以新鲜活泼的笔法讲述明朝历史故事,很快赢得极高的人气。全书七部于2009年出版后,畅销近千万册,成为“传统文化热”中又一热点。
当年明月出生于1979年,从小喜欢读历史的特殊爱好使他渐渐发现明史的人物最有意思,他们都是好坏都到了极点的人。这样的发现带有相当鲜明的“新生代”色彩:超越传统的历史评价标准(无论是阶级标准还是功过评判),而聚焦于历史人物的个性。他因此开始研究《明通鉴》《明史纪事本末》《国榷》《纲目三编》,并尝试将自己研究明史的心得写了下来。他曾经自道:“我算是一个比较喜欢历史的人……用流行文学元素和小说笔法来写真实的历史,是我的一个心愿,在这个快餐文化和娱乐文化流行的时代,如果仍旧使用二十四史的写法和论述,相信看的人不会很多,而要让更多的人喜欢历史,就必须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因为其实历史也是很精彩的。”他表示:“我一定会把流行和草根进行到底!我就是希望能够把历史写得好看,写得精彩,让不看历史和长篇的人也愿意看,让小学生也能够看懂,喜欢看。”值得注意的是,他没有因为《明朝那些事儿》的畅销而得意,而是坦言:“他自己很佩服钱穆,他认为钱穆对历史本质精辟的分析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钱穆的《国史大纲》《历代中国政治之得失》在一系列的论据之后给出一个让人惊讶的答案,与之相比,明月毫不讳言自己的差距:‘差距很大,他是着重于历史本质的东西,虽然我的书里也有这样的内容,但跟他还是相差很远。……我的书我希望它能流传很久,但是我认为可能性不大。我的书卖得很好,但是我一直认为钱穆的书虽然可能一年卖不到100本。而100年以后,钱穆的书还是有它的价值和意义,还是会被翻出来重新出版。’”一位“70后”业余史学爱好者以这一段话表达了对学术前辈的敬仰,实在难能可贵。而他迥异于戏说历史的做法——力图还原历史,又以不同于从前史书古板、僵硬风格的活泼文风,也使他在普及历史知识、平视历史人物方面大获成功。从这一点看,他的历史书写与那些注重还原历史真实的长篇小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紧接着,在2007年,朱景辉的《清朝那些事儿》出版;2008年,网名“钓雪人”的《唐朝那些事儿》出版;2009年,网名“飘雪楼主”的《汉朝那些事儿》第一卷出版,至2013年出齐八卷,也是一部以活泼的文风还原汉朝历史的作品。作者是历史学硕士,也是从小痴迷历史。此二书影响虽不及《明朝那些事儿》,也都为“草根史学”的影响扩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些具有演义风格的作品的接连出现,虽然不乏出版界“跟风”的因素,但也为进一步掀起大众文化的“历史热”推波助澜。这些书的出版、畅销,与同时期《百家讲坛》的热播互为呼应,推动民间的“传统文化热”此起彼伏,蔚为大观。
一边是戏说历史的电视剧,一边是还原历史的畅销书,都大行其道,赢得了大众的追捧,也丰富了大众对历史的多元化理解。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戏说历史的风气还是明显盛于还原历史的潮流。从《戏说乾隆》《还珠格格》到《甄嬛传》的轰动效应,是世俗化年代大众狂欢情绪的体现,影响所及,一直到《武林外传》和大量粗制滥造的“抗日神剧”。而像《明朝那些事儿》这样建立在研究历史的浓厚兴趣与潜心写作基础之上的作品,毕竟不多。
中央电视台在2014年推出的《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谜语大会》、2016年推出的《中国诗词大会》等带有大众参与、选秀的盛会,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古典文学、民俗文化在民间的深厚基础,鼓动了大众的“传统文化热”持续升温。在2018年第三季《中国诗词大会》总决赛上,来自杭州的外卖小哥雷海为逆袭夺冠的新聞轰动一时。他对诗词的兴趣,从小就有,可谓有缘。小时候,他父亲会把古诗词写出来,贴在厨房的墙上教他念,“那时候父亲希望我成为有文化涵养的人吧,将山川湖海藏于心中”。2003年,他在上海打工,偶然间看到根据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侠客行》,剧中用了李白的《侠客行》,很喜欢,想要找到这首诗的全文,却苦苦遍寻不得。2004年,他在书店偶然翻起一本专讲诗词格律的书,书里居然有《侠客行》全文,他喜过望,赶紧背下了这首诗。“那时收入不多,舍不得买书,就经常去书店看诗词的书,看一首就背一首,回家再默写下来。如果有个别字句有错漏,下一次再去看,再背。”这样的苦学使人想到古代许多自学成才的学者(例如汉代的王充)。他没有太多别的爱好,喜欢背诵古诗,会背约800首诗词。他说自己喜欢诗词并不是因为诗词营造了一个美好的世界,而是诗词宝库中蕴含了太多人生道理,“在诗词里我可以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也能学会如何为人处世”。由此可见,他对古典诗词的热爱是发自内心。在民间,喜欢古典诗词、热爱写古体诗者,大有人在。这是古典诗词伟大魅力代代相传的有力证明。由这位外卖小哥的酷爱古典诗词,还使人想到2009年那位自学成才、考取复旦大学的三轮车夫蔡伟,他也是酷爱古文字研究,坚持自学二十年,凭着扎实的本事最终进入专业研究的园地。还有2001年南京高考作文《赤兔之死》的作者蒋听捷,从小喜欢听袁阔成的评书《三国演义》,后来读了几十遍,很多章节都能熟读成诵。他酷爱文中描写的那个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的时代,到高考时遇到“诚信”的考题,居然就以古白话洋洋洒洒写出了一篇取材于三国故事的出类拔萃之作,为人称道。还有2009年湖北省高考满分作文——周海洋以102句七言诗歌写成的《站在黄花岗陵园的门口》,也因为充分展现了一位高中生熟悉历史、擅长写作古体诗的才华而广为人知。这些酷爱中国古典文学、文字学的人们,也是传统文化的民间守护者,是无数民间热爱古典文化的人们的代表。
群众性的“传统文化热”在民间水涨船高,从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到古体诗创作蔚然成风,从传统文化讲座遍地开花到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古诗文比例大增,从许多小学、监狱号召学生、服刑者为父母洗一次脚到“汉服热”成为新时尚……可谓百花齐放。另一方面,也有书院以戒尺、“龙鞭”、关“小黑屋”等方式体罚学生,美其名曰“古法教育”,还有“女德班”宣传“点外卖不刷碗就是不守妇道”“女人就应该在最底层”“女性穿着暴露,是上克父母、中克丈夫、下克子孙的破败相”,“女人不能换男人,这是保持种族的纯洁”等封建道德,理所当然地激起一片声讨。这也充分表明,在经历过改革开放、思想解放的洗礼以后,封建主义的陈腐道德观念企图悄悄复活,注定是徒劳的。
重要的是,这场全民的“传统文化热”如何避免三个误区?
一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中国的文化热潮,常常呈现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特点,也唯其突如其来,所以才难免大起大落。当年狂热的“破四旧”“批孔”,都有来势汹汹、草草收场的特点。到了新时期,多元文化思潮此起彼伏,“寻根热”也给人以昙花一现的短促感(虽然事实上,“寻根派”中不乏一直深入开掘“寻根”主题的作家,如贾平凹、韩少功、莫言等)。“百家讲坛”盛况空前,不久也辉煌不再。因此,如何将传统文化的普及、重新发现、推陈出新深入、持续、常态化地开展下去?值得研究。
二是将传统文化的普及与宣传片面化。“弘扬传统文化”,一定要辨明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种种美德(从耕读传家、闻鸡起舞、知书达理到克己奉公、淡泊明志、宠辱不惊……),但也常常有美德的异化(如“孝”异化为盲从,“忠”蜕变为狂热,“义”堕落为鲁莽,“礼”演化为繁文缛节……);更有嗜赌、贪杯、贪图不义之财、不讲公德、蛮横任性等痼疾,作为“国民的劣根性”的表现代代相传、绵绵不绝,虽然,民国时期已有过“新生活运动”,革命年代也掀起了“破四旧,立四新”的热潮,20世纪80年代也兴起过“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90年代,“讲文明、树新风”,创建文明城市、文明村镇活动广泛展开,还有2016年启动的“厕所革命”迅速发展……然而,成就巨大,问题也仍然普遍存在。在普及传统文化教育时应该适当加强辨别传统文化负面因素的教育,无疑十分必要。正因为如此,文学“寻根热”的倡导者韩少功在他的小说《爸爸爸》《女女女》中表达了对民间迷信、造神、械斗、苛求等“劣根性”的批判;评论家刘再复在《双典批判》一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中批判了《三国演义》中的权术、心术、阴谋、计谋,充满机心,还有《水浒传》中的残忍、嗜杀、大男子主义和专制人格,也发人深思。
三是在传统文化的普及与宣传中,不可忽略对于西方文化影响的正确认识。当代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成就离不开西方文化、西方科技的影响。“五四”以来,“科学与民主”的西方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西方科学技术与生活方式也已经给当代人的思想、文化、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因此,有些人常常别有用心地提出“警惕西方意识形态”的民粹主义口号,值得警惕。即使是在特殊年代,一批“内部发行”的西方政治学、文学书籍还开启了了解西方的窗口,可见中国与世界已不可分割。历史的车轮不会倒退。而那些口口声声“不过圣诞节”“抵制洋货”“抵制西方思想侵蚀”的愤激言论,到头来除了散布紧张气氛,其实动摇不了开放年代的大势所趋。
回顾四十年来中国大陆“传统文化热”的发展历程,不难看出,无论是高层还是民间,对传统文化都有根深蒂固也相当复杂的情感。看今朝老百姓既热爱“武侠风”也追捧“帝王戏”,文学家“寻根”既指向民间文化又富有士大夫的浪漫情怀,都表明:传统文化丰饶而庞杂,具有不同心理素质、文化修养和人生经历的人们,会根据各自的喜好有所择取,有所杂糅,有所利用,有所摒弃。这意味着:传统文化是一个庞大芜杂的系统,内部充满矛盾也彼此勾连——儒家、道家、佛家“三教合流”,为人生的可进可退可攻可守提供了灵活的应对策略;“崇文”还是“尚武”,“耕读”还是“为官”,“进取”还是“隐逸”,“谨慎”还是“狂放”,“忧患元元”还是“乐以忘忧”,“文以载道”还是“独抒性灵”……一个人可以“儒表法里”,也可以“儒表道骨”,还可以“出道入佛”,或者“亦儒亦道亦释”,一切依时而变,“到哪座山上唱哪支歌”,充分显示了心思的灵活、应变的从容。这是中华民族能够挺过一次次灾难考验的根本所在吧。
而随着中国走向世界步伐的加快,传统文化如何在与西方的碰撞与融合中激荡出新的浪花,催生出新的亮点,或者暴露出哪些新的问题,都有待于持续的观察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