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那个夏天的麦子
2019-09-10周天红
周天红
高坡上,阳光下,有风吹动,麦浪滚滚,满山遍野,金黄色诱人的全是麦子。
父亲坐在三斗坪的山梁子上,抽完一杆叶子烟,往石头上抖了抖烟灰,猛站起身来,说了声“是时候了”。父亲、哥和我手握镰刀左右挥舞着,一大把一大把金黄的麦穗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任凭汗水从脸上大颗大颗地往下滴都舍不得停下来擦上一把。麦子,太喜人了。
麦子是个好东西。能推磨成面粉,制成面条,煮成麦粑,还能喂鸡喂鸭喂猪喂一大堆的牲口。就是把麦子直接一大挑一大挑地往三道桥送,在那里的粮食收购点就能换成红头花色的票子。
每年,麦子是父亲必种的粮食。种上几大坡地的麦子,父亲心里就踏实多了。三斗坪是出麦子的好地方,坡上坎下,全是黑油沙质地。那地,黑亮黑亮的,往手里捏一把,不小心就能捏出油呀水的。
冬天把小麦种上,开春的时候,那麦苗尖带露珠一寸一寸地看得见往上长。一两次农家肥施下去,麦苗长得又粗又壮,还少遭虫子病菌,年年都是丰收的好希望。
麦子是家里的“顶梁柱”。乡下人种地,谁不盼一个好收成呢。有了好收成,把麦皮子麦壳子喂了猪羊,把麦秆子做了柴火再做了农家灰肥。
从村子口出发,过一道桥,上牛屎坡,下五斗冲,过二道桥,还要走鸭儿凼,翻罗锅背,才能到三道桥。大山里,方圆二三十里地界,就只有三道桥一个场镇,那里往山外通车,那里才有收购麦子的店子。
麦子,成了哥的希望,也成了全家人的命根儿。1997年,那个夏天,麦子显得尤其重要。
父亲、哥和我,成天往三道桥送麦子。在那条路上,我们三人像蚂蚁一样,上坡下坎,过河过水,一挑一背地搬运着麦子。每次卖了麦子,父亲领着去张二麻的館子里。哥都说,包子馒头就不吃了,就喝碗稀饭吧,这玩意儿,解渴。我知道,哥是想能给家里节约一点是一点。李二妹她爹那里,钱,还是一个无底洞。李二妹是邻村媒婆给哥介绍的女朋友。
每天早晨,哥都比谁起得早。用风簸车风麦子,一挑一背地风好。等天刚麻麻亮东方要露白时,就跟着父亲挑着麦子直奔三道桥。我不知道,多少次,那些挥汗如雨的早晨和路上,哥是怎么样把麦子和李二妹以及那些美好生活的向往联系在一起的。
一路上,父亲和哥都很少说话,只是在每次我脚杆子打软不想走路时,他俩才回过头,简单安慰两句,然后继续往前走。牛屎坡上的花,鸭儿凼的鱼,罗锅背岭上的鸟,这些,对于我们来说,只能是充耳不闻。只有那张二麻子馆子里的稀饭,偶尔让自己带上一把劲儿。
麦子,1997年夏天的麦子卖完。一天早晨,哥突然走在床前,往我手里塞上一把钱。哥说,弟呀,拿着钱,还是去三道桥上学吧。要想干点事儿,还得多读书。书没读好,想成点事儿,难呀。
我感觉哥的手有些发烫。我说,哥,你把钱拿给我,那李二妹,不娶了呀。哥摇了摇头,一低头,走出了屋子。
等我翻身起床时,哥已经背着背包,走上了牛屎坡那道山梁子上。哥越走越远,身影转瞬就淹没在了风起的麦浪之间。我看见父亲坐在高高的麦秆堆旁,使劲儿地抽着叶子烟,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后来,听说,李二妹嫁给了后山的王石匠。王石匠的老婆头个月去三道桥赶乡场卖麦子时,被车碰去了小命儿,赔了一大笔钱。
当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些麦子,1997年夏天的那些麦子。还有哥,在长江下游的另一个城市里漂着,不知还过得好不,是否还能有心静下来闻到一粒麦子的清香。还有那个叫李二妹的女人,在那个大山的村子里,还能越过那些钱的影子,去认认真真地种上麦子半亩吗?
对于乡下人来说,土地和庄稼,才是自己生活、生存、生命的最好依靠。一个夏天,一些人和事儿,总是涌上心头。1997年,那个夏天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