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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息屋檐下

2019-09-10邓跃东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茶具屋檐下饮茶

邓跃东

村里那一大片平整的农田中,兀立着一间土砖屋。屋子简陋老旧,不高不大,上面盖着稻草,里面堆了草灰。屋子没有门,檐下面很宽敞,十多个人可以席地坐下。

小时候,见到大人们有时凑拢来,抽一袋烟,说一阵笑话。天气炎热的时候,大家轮流过来歇凉,每人带着一瓦罐茶,倒到白瓷碗里大口大口地喝。我喜欢雨天,雨天可以长时间地停下休息,大人们在等着天放晴,有时就在地上画几道线,下起棋来,手里端着一碗茶,一局完了,才把一大碗茶一口喝完,手背擦一下嘴巴,连说再来再来。

雨水从草檐上连珠似的落下,碧绿的水稻在风中翻滚,人和庄稼在雨水中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农耕休憩图,让人沉浸在清欢之中。半晌了,谁家的媳妇在村口一声声呼唤——呷饭了,还呷饭吗!大人们才懒洋洋地拍着屁股上的泥土,慢慢地离去了。

长大一些我才知道,这间土屋是用来歇脚的,干活累了喝口茶,人就有了精神,再回地里去。分田到戶后,这座土屋年久失修,在雨中坍塌了,没有人修复,反把地平了,种上了庄稼。这幅雨中饮茶图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时间遥远了,却愈加清晰。

我经常追忆过去的饮茶清欢,是觉得现在离茶越来越远了,虽然每天都在喝茶。如今日子好过了,不像过去粗茶淡饭,随便抓点泡到杯里,现在叫过茶生活,人们看重形式。我发现,什么东西一形式起来,离内容就远了。

比如,有人喝茶一定要选优质的茶料、高档的茶具、纯净的泉水、雅致的茶室、精美的茶点,这还不够,还要邀上三五个相投的茶友,交谈一个话题。选择一个好环境无可厚非,让身心安顿下来,但是一个个正襟危坐,轻言细语,口吐莲花,我觉得过于规整了,很不自然。我们平时为生计奔波,人就很累了,休闲空间再这么正经,一个人如何能轻松下来!

我也无法做到远离,不时地被邀请过去。有次我问他们,你们在家里、工作地或茶室以外的地方喝茶不?回答很少有人喝,说环境太差没气氛。我说我的体会,喝茶就是图个简单,图个自然,不能脱离茶的本意,你去想想这个“茶”字的本义。

有个朋友说,前不久看到一篇《人在草木间》的散文,写得很美,揭示到位,接近茶就是接近自然,我们应该多到山水中去。这篇文章是我一个文友写的,生动灵气,独出己见,从生命状态上解析“茶”字,人处草木之间,生命得到润泽。的确概括形象,深得妙理,后来很多人以这个题写文,重复这种解释,以为懂了茶道。我觉得这是一种宏观的说法,虽叫人多亲近自然嘉木,但不能启示到底怎样去亲近,人们不可能为了喝口茶,都跑到茶山去接近自然。他们说也对,那你认为自然的喝茶方式是哪样的?

生命离不开茶,怎样才能自然地接近一片茶呢?我们饶有兴趣地讨论下去。

一次,我到湘西南绥宁县一座苗寨里,帮山民硬化一条公路。有天下雨无法动工,一个汉子喊我喝杯茶。他在山腰上干活,旁边是他家一座木制的粮仓,上面盖着瓦,下面铺了木板,仓里是空的,人坐到里面,看着瓦檐上雨水流下来,就跟静坐木屋中一样。他从一根三节长、碗口粗的竹筒里倒出一碗温茶,递给我喝,味道先苦后甜。我问他这是什么茶,没有香气,但很润喉,喝了轻松。他说是山里的一种树叶,叫青钱柳,也喊作茶叶,喝这种茶要坐下来,慢慢地喝,要是边走边喝就没得味道了,细柔气味飘开了。我觉得他喝茶有阅历,能够分别出坐下喝与走着喝的不同味道。

也是在绥宁的一座苗寨里,碰到一家女主人在打油茶,热情地请我们品尝。这种油茶看着简单,实际丰富:把油炸锅巴和玉米跟茶叶水、葱姜一起煮,味道很香,盛到小碗里一起喝,但不能用筷子。可我们怎么都喝不干净,碗底全是饭粒玉米,而他们却喝得精光。女主人说,不要心急,坐下来慢慢喝,晃几下,喝一口。我就照她的说法,坐下来边晃边喝,一碗喝下,碗底干净了很多,看来还要慢一些。油茶本不是茶,是一种应急食物,山民们每天在山上干活,做饭不方便,就带着油茶,饿了就倒出来喝,坐着歇息一会儿,既充饥又解乏。

大家聊得兴致盎然,说茶是要慢下来喝,节奏快了感觉不到味道。我觉得是这样。周作人先生写过一篇散文,记述一个爱茶之人坐火车出行,突然想喝茶了,便摆开随身携带的茶具泡起茶来,周围人说他太讲究了,坐会儿火车还要摆个谱。我觉得,这个人不但嗜好茶,而且有一颗安然之心,不避嘈杂,淡然自饮。周作人在另一篇谈茶的散文中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世之梦。”他对泡茶条件有些挑剔了,但也认为喝茶要有点闲心,最低也要安然坐下来,才能得茶味。

我想起苏轼来,他年轻时奔走大地,有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四十多岁却作文说“此生有甚么歇不得处”。人应随遇而安,就地饮茶。

我们越谈越有味,他们还要我继续说下去,我就说起小时候跟大人上山采茶的情景。那时候,村里有一片茶山,后来分地到户,开春后就去采摘,四五角钱一斤,每次可以采摘十余斤,一年可采摘七八次,五六块能添置好多日用品。那时生活紧张,好茶叶都卖给了茶厂,留下的全是茶厂不愿收购的粗老叶子,老人们做活细心,把茶叶晒干,过了筛子,不需翻炒,翻炒的茶香味浓,但不耐放。各家各户早起烧一锅水,倒进大瓦罐,抓一把茶叶丢进去,从早喝到晚。大人们下地都带着一罐茶,活计再忙,也要聚到农田间的土屋里歇一会儿;农闲时常常坐到屋檐下,三三两两喝着茶,谈着阳春,说着桑麻,一脸的欢快,还以为是茶叶好,其实是慢下来的日子心情好。

我喝茶好多年,没有感受到山野屋檐下喝茶的散淡悠闲,后来慢慢觉得静坐下来喝茶要舒服。我以为是我独到的发现,但有次在茶店看到一个毛笔隶体的“茶”字,突然就醒悟了——老祖先早叫我们坐到草屋下的木凳上呢!

接近一种茶就这么简单,只是我们老坐不住,常埋怨茶叶不好。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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