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芊
2019-09-10阮文生
阮文生
1960年3月1日深夜,月黑风高。呈坎朱村的无名坡边,一个影子一晃,不见了。村民甲说:是个鬼!村民乙头皮一麻,声音颤颤地说:对!是个鬼。这一阵子,老死人,孤魂野鬼多的是。八成是快死的人的魂灵,溜出来了,在找寻或确认着自己的墓地。频繁的死亡,浓密了乡间的想象。传说越来越多越来越瘆人,东舒祠里住着好几百饿出病的人。今天是人,晚上或明天,说不准就是个鬼。躺在门板上悄无声息,僵直的双脚把裹着尸身的被单顶得又尖又高,就像墓碑立刻诞生。死者被抬进了荒山野岭,东舒祠就像加工厂,三天两头就有这样的产品运出去。显现在门前的场景是,木板的后面跟着浓稠的哭声,逐渐哭声稀疏了,凋零了。后来再有抬出的门板,后面一片平静,只有抬尸者的喘息和脚步,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声音。离两个村民不远的地方,两座新坟在弓曲着浓重的影子,边上窸窸窣窣的响声时有时无,应该是风在吹动草叶。村民甲乙停住了,交换了几句什么又走动了。
他们大吃一惊!窖口的芦席和茅草被移动了。划了根火柴,只见山芋堆里豁出了新鲜的痕迹。这是比鬼还要可怕的事实,生产队的山芋种被偷了。短暂瘦小的火光里,两个看护的人,青筋立刻在额面上跳动起来。这回他们一点也不商量,不约而同地朝着黑影晃动过的方向追过去,泥土里发出响亮的脚步声。猛烈的奔跑让眼前冒出许多金星,金星照耀下的速度不约而同地暗淡了松弛了,肚子里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叫声,那是一种强烈又沉闷的喊叫,就像枯井里扔进了石块。卡路里告罄了。不知晚间他们吃了些什么东西,可以肯定,没有多少像样的食物在支撑这场运动,更多的可能是糠皮加上草根。饥饿就像乡路瘦弱得禁不住一阵风。饥饿沉重,几分钟的奔跑,差不多耗尽了所有的体能。就在他们快要停下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前面出现的影子。规模和做派,就是刚刚看见的那东西。他们再也不害怕了,就算真是一个鬼。他们有两个人呢,一定要把他扳过来看个究竟。他们猛地快起来。
影子差不多松软成了一块黑布,他们振奋了,他们甚至听到了前面粗重的喘息,那里虚空的部分太多了,吭哧吭哧的就像风中快要散架的破屋。村民乙兴奋了,一股气息冲撞着他的鼻子,他打了個顿,调整着自己。本能加快了追逃的步伐,晚风刺人的冰冷,早被上气不接下气给抚平。可是影子也快了,显然发现了后面追来的人。影子越来越快,快得像鬼一样不可思议。距离越来越大,异常的破碎的气息远了,就像天空里寒冷的星光,最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影子在黑漆漆的村庄里无影无踪。
村民甲朝着无边的黑暗恶狠狠地骂着,村民乙躺在地上笑出了声,仿佛他是一个局外人。村民甲是个精明人,他听出了笑声里轻松的意义。夜色里两个看山芋种的人在窃窃私语。逃不了的,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得出来。
1960年3月2日,天空涌满了灰色的云,渐渐地,东方红太阳升了,呈坎朱村一个叫屠春寿的人被带到了大队部。大队的干部见到他,有点诧异,眼前的屠春寿人到中年,是个劳动积极、邻里关系和睦、算得上是知书达礼、各方面都不错的人,怎么和鸡鸣狗盗画成了等号?
大队长口气温和但面色严峻地问起了昨晚的事情。屠春寿说,他昨晚哪里都没去,不信,去问他的老婆。大队长笑了,那不如问你自己。大队长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见过世面。大队长特别知道饥饿的味道,他曾在朝鲜战场上饿得啃石头。那会子,美国佬的飞机将朝鲜炸成个饼,志愿军的供给成了问题。饿极了,就是聪明人也会干些蠢事。前阵子,一个叫大肚子和来的人,只因偷了集体食堂的一块锅巴,就被绑到柱子上示众。全身上下一条短裤。尿急了,他叫着,没人给他松绑。他吼叫了,在柱子上扭动着,还是没人来松绑。尿水从裤管里出来了,就像活动的绳子,在黑漆漆的腿上扭曲着。这样的事不少,虽然他们身为干部,但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底气?也是天晓得!早上的稀饭,洪湖水浪打浪,见不到几粒米。这事不能不管,要是弄成大家都去哄抢山芋种,谁能负得了这责任?
扫来扫去的目光一起盯住屠春寿,屠春寿的脸红了,顷刻又白了。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在风起云涌。他还是不承认。大队书记向门外使了个眼色。一小篮子气色鲜艳的山芋被拎进来了。屠春寿的脸陡地更白了,他的头耷拉下来。那时的权力可以打开所有的密室。公共食堂的粮食不够了,搜粮队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各家各户翻箱倒柜。屠春寿的雕虫小技,瞒不过乡村的权力中心。物证摆在了面前。
偷窃山芋种,是一个严重事件。可以看成是对新生的人民公社的挑战,也可以说是破坏春耕大生产。回去好好想想吧,等候处理。大队书记一言九鼎。
1960年3月2日是个好天气,太阳升高了,到处都是红彤彤的阳光。
一个人急急慌慌地来找大队长。就像被传染了,大队书记同样急急慌慌地出了门。
谁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村子里到处都是跑动声。屠春寿家成了脚步敲击的焦点。整个村子乃至四周的村庄都被震动了,四乡八邻的目光朝这儿拢来。杀人了!杀人了!人们在急切地相互传播。屠家门槛上石头上木板上都是血,有的凝固了,有的还在汩汩地流动。血液,从房间里淌到堂前,再从堂前汇涌到明堂里。血液在忙碌着,仿佛这里留下过什么,必须要用浓稠的血液来清洗或覆盖。墙脚、门拐里的黑暗,被染红了,就像十字路口,有着催击心跳的话语和图画被醒目地写下或画出。喝足了热血的窟窿,冒出了小泡,似乎在打着饱嗝。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小孩不给前去,大人怕吓了自己的儿女。乡亲们面色凝重,道道眉头纠结出老大的疙瘩。
有人往后退,有人泪流满面。前面乱了。大家目瞪口呆。简直是尸横满屋啊!屠春寿侧身地下,屠春寿的妻子倒在床上,就连三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全都倒下了,瞧!小三子的身边还有一枝紫花伴陪着。一家五口成了五具尸体。痛苦在面孔上纵横着。血淌尽了,跑远了,留下躯干,仰着,卧着,趴着,半躺半卧着,简直在陈列着概括着人世间最惨烈的姿态。
老屋里闹鬼了?吉祥的村庄,一夜之间酿成了如此惊天血案!前所未有啊!是谁和屠家结下这样的血海深仇?疑惑还是一圈又一圈地围绕起屠家的老宅。
公安人员还没到来,大队长在维持现场。他举止从容,一点也不怕,毕竟是军人出身,他里里外外看得很仔细。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什么箱锁被撬。再靠前,他看到所有的伤口如出一辙,再次惊呆了。一把剃头刀紧紧地抓在一只垂落的手中。手的骨节是突出的,就像枝梢被狂风吹断,强大的暴力摩擦出白中带黄的弯度。是屠春寿的手。那里的韧性,犹豫或果断,甚至原因和结果,全都留下了迹痕。窗口里过来的光线,也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变得细弱起来,就连自身也得靠着暗影来反衬。
谁也想不到的事又来了,屠春寿的身子动了一下。乡亲们从沉痛中醒来,一齐叫起来:赶快送他去医院!这真是不幸中之万幸。
屠春寿活下来了。可他拒绝打针、吊水、换药。一个谁也难以相信的事实被他讲出了。是他杀了全家,最后自杀。那把杀了四个人的剃头刀,钝了,老式剃头刀就像屠春寿一样,不堪重任了。夜色里的屠春寿是繁忙的,就算是杀了五只鸡也该顿一顿,歇口气了,热血淹没了锋芒,钢铁的性质偏离了路径。屠春寿的力量和刀等同为零了,大张的嘴像在总结,与刀的合谋不能大于一。屠春寿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消灭不了自己。最后身不由己地滑落在地,发出一堆和柔的声响,就像一点事也没有,就像颗烟蒂。最多沾一点碎屑,割裂开一块土腥气,屠春寿高估了自己。倒是翻滚在老屋时空里血的气息,顺着无数的皱褶和暗影,顺着伤口,找回了原有的根底。这个世界还需要他的供词、反省、呻吟,需要他目光通过窗棂的冰冷的共鸣。1960年3月2日,屠家老屋里发生的事件,被血洗去,大量的细节丢失在夜色里。
阎王爷真喜欢恶作剧,这么一个连杀了一家五口的杀人犯,竟然让他从鬼门关里溜了一下,又回来了。这个世界真的不可思议!
屠春寿不断地央求医生和看护人员,做做好事,让他去死吧!他再次打错了算盘,最后以反革命杀人犯被判处死缓。他在劳改农场带着深深的罪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道伤痕从脖子一直伤到心里,看起来整个人就像是凑合起来的,几个部分凑合得潦草粗糙,结合的地方就像一条臃肿丑陋的怪兽,分秒不离地蠕动着身体,成为了生命的一个节点和一个部分。至于他是否度日如年,是否终日以泪洗面或者说生不如死,不得而知。
屠春寿最怕的事,是生不如死。每天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總是心慌。大米光了,小麦光了,玉米、黄豆也光了,南瓜、萝卜,光了,连糠皮树叶也光了。孩子们多能吃啊,就是树皮加野菜、观音土,一个个也能吃上几海碗。简直就是几架吃的机器。能吃的全吃了,草根树皮没有了。许多人在田头走着走着,忽地倒下就不行了。屠春寿看到,隔几天东舒祠里就会抬出的门板,东舒祠住满了等待救治的因饥饿而浮肿的人、不育者、脱宫的人。生命的重量被大幅减去,如果不裹上棉被、破衣烂衫,就是巷弄里一阵风,也能将他们卷得不知去向。屠春寿惶惶不可终日。乡间的传说越来越怕人:一个人不能走路的,弄不好被人吃了;陌生人被陌生人吃了,熟悉人被陌生人吃了;男人将女人吃了;舅舅将外甥杀了吃了,大腿从锅里伸出,雾蒙蒙的热气在飘着。为了活下去,有人偷锅巴,有人被五花大绑。屠春寿不敢想下去了。外面的死亡太凶猛,他宁肯用一时的疼痛远离无止无尽的噩梦,也不愿让饥饿将生命一点点地煎熬。一天,屠春寿的眼睛一亮,他发现了队里的山芋种。整整两天,他为自己的发现两眼里放光,他在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设计细节,然而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到底步步要命啊!他成了一个真实的杀人犯,一个杀害妻子,杀害自己儿子,而且是三个儿子的凶犯或者说恶魔。最后屠春寿死在劳改农场,这当然是后话了。
大队长沉默着,屠家现场让他夜不能寐。那个小三子才几岁啊,一个多么聪明好玩的小男孩,他身边的紫花,是春天的花啊!也是像桑葚一样可以吃的花,怎么一起倒在了血泊里?他在心里骂起来,全是狗日的山芋,要命的红山芋惹的祸。两个看守山芋的村民悔断了肠子,见了人总是低下头来,好像是他们杀了屠春寿一家。特别是村民乙,老是悄悄对人说,怎么就在那时候飘来了熟悉的屠春寿的气息?真他妈的活见鬼,在那个春天的夜晚,他的鼻子居然比狗还灵敏。
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屠春寿事件之后,山芋的红皮简直有了邪恶的光芒。人啊,就是个知道吃的东西!大队长深深叹气了。面对蜂拥而来的敌人,大队长会立刻端起机枪,可是饥饿从肚子里冲锋了,他能对着饥饿扫过去一梭子子弹吗?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