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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观察志

2019-09-10许超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秦淮谷雨园子

许超

今天正是惊蛰。睡眠结束,万物醒来。惊蛰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桃花、黄鹂和鸠即将登场,在冬眠状态下蛰伏许久的昆虫,将集体被雷声唤醒,春天的这一场大戏,正缓慢拉开。

二月兰是春天的先行者,她最先告诉我们:春天来了。她最先取走我们的眼睛和嘴唇,取走诗人们的二月兰之心。至此,春天的旗帜越来越多,我们梦中的繁花,将要坐稳她的江山。

我很早就醒了。我希望在我醒来的时候,有人在身边陪伴。于是,罗丹在雕刻他的青铜时代,康德在循着固定的轨迹散步,莫奈在画他的日出,凡高在涂抹阿尔的太阳,勃拉姆斯在弹奏他的德意志安魂曲。我起来,给小豆冲洗奶瓶,给大豆准备早餐。我的一天开始了,这是我的春天,我的惊蛰。

园中的垂丝海棠还在准备中,它有着自身的节奏。一切艺术都是节奏,就像醒来本身。就像醒来本身也需要停頓,而停顿即是反省,是更好地看清自己的面目。

春天醒来,你和我即将拥有梦中的繁花,我希望我在面对浩荡的繁花时,心神俱宁。

惊蛰之后,春天就像一匹撒开蹄子的野马,一切都在向纵深挺进。

先是白玉兰,担心黑夜再次禁锢,它选择将白色的灯盏挂在身上。然后是辛夷,也就是紫玉兰,不甘落后,也提着灯笼出场了。

单位后面有两株梅,一株是蜡梅,这个时候,果然如蜡,果然是属于前村深雪里。而另一株梅,正兴致盎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一下子就投入了所有的深情,这应该是陆凯从江南寄给范晔的那朵梅吧。一朵梅就是所有的春天。

前几天还按兵不动的梨,今天早晨,我惊奇地发现,它们也已经从褐色的疆域出发了,白色的花贴着梗,有点像电影中漂亮的女特工。

梨旁边的石榴,绝对是个老谋深算的杀手,在春天百般诱引之下,声色不动。

在园中,遇到一只蜜蜂,仅有一只,等了半天,还是一只,碰碰这根草,触触那片叶,悬停的时间也很短。它显然有内在的寻找或者焦虑,而我不能明白。

快速骑行者,给你看到他的背影,或许也能够体会那颗轰鸣的心。苕子,即使用于沃土,也要开出自己的花。

我和阿豆在园子里割草喂鸡,他发现了一只乌鸫,搂着草准备作为掩体靠近。

《听客溪的朝圣》里有一句话:我一直在想季节的转变,我今年不想错过春天,草变绿的那一刻我要在身边。

樱花肆无忌惮。

春分的物候,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前天夜里,好像听见外面的雷声,但是未见闪电。

春分,白天和黑夜,要打一个平手。

春分之后,白天就逐渐占据了上风。 蜡梅开始它的换装表演,前几天还僵死如蜡,在春风的抚逗下,已经主动伸出了小手。梨花,一寸寸地,像一个贪甜的小孩,把一颗糖放在嘴里,用舌尖一点一点地舔。甜如美神,需要用心体会它的旷远。

白玉兰不同,它要的是痛快,这大约十五天的花期就是它的一场销魂。风来了,雨来了,它觉得够了,它的退场和出场一样,绝不拖泥带水。

早晨五点半钟,在园子里,垂丝海棠探出小小的脑袋。我后退着看它们,越看越觉得像梅花鹿。榉树显得小心翼翼,是不是站得太直太高,就会对无所依凭的虚空生出更多的不信任感?栾树还是不急,它睡得太晚,春天的铃铛还不能将它摇醒。

一只长尾鹊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它所站立的那一棵意杨,正在一天天地发生变化,而它像一位观察者一样眺望着远方,昨天也是这样。不知道明天它是否还会出现。

3月21日,春分。盐城化工厂爆炸,中国地震局监测到2.2级震波。距离溧水二百多里地的扬州,有十几位工人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

白天越拉越长,而有人将处于永夜。想起苇岸曾说:“人类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化,不光污毁了自然,也无益于人类。”历史的进程也许无法逆转,但人类的某些悲剧是不是一定不可避免?

樱花不管人事兴衰,继续向春天的腹地挺进。

秦淮北路的绿化带上遍植西府海棠,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

一夜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但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每天必经的秦淮北路来说,海棠搬家来到此地,是一件大事。

西府海棠,白中泛红,红是那种浅红。薄薄的羽翼在风中。它们站在秦淮北路,像文艺女青年。一条曾经尘土飞扬的路,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气息。这样说,其实是站在我个人的视角。当我从秦淮北路拐入交通东路的时候,另一个问题便浮现在眼前:它们从哪里来? 它们从哪里来呢,可以有无数个猜想,比如遥远的某座城市的野外,或者就是这座城市的近郊,可以远,也可以近。但是它们的去处却几乎是固定的:城市的绿化带。

从出生开始,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必得跋涉,必得远涉重洋。

离开故土,离开它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离开它出生地的阳光、雨露和呼吸,也离开爱慕它的那些目光。

是的,现在,它离开了。它身边的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们也离开了,或者也有暂时被留下的,总之,它们是分开了。即使是共同离开的,也并不一定能够相聚。它们留下了一座座坑,空空的,像是远行人留下的一座座空宅。雨水和阳光没有变,但是有人离开。

这多么像人类的命运:我必远游,宿在荒野。秦淮北路就是西府海棠们的荒野。也是李白的荒野,他曾经很想干好他的翰林待诏,把皇帝哄开心,但是不行,赐金放还,必得远游。杜甫更是如此,一条摇摇欲沉的船,载不动大唐的良心。更早的屈原,时代为他选好了一条江。

今天赶早班,我途经那些西府海棠,二十几辆面包车,载着一百多号工人,分成若干小组,在路边整队,有另外一些低矮的苗木躺在绿化带里。我抬头望西府海棠,有些花已经蔫了,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见到我们这些陌生的人,它,一定是在思乡吧。西府海棠,有一种花语就是思乡。

清明,还远。但天地,已经渐渐,既清且明。

从春分到清明,这条路,蓬勃向前,世界是一片开阔地,绿的红的白的黄的,一起上阵,这是春天的合唱队。

茶花一声不响,从一个月前就把自己献出来。油菜花正处在鼎盛时期,再过一段时间,它将要埋头忙别的事情。世间有许多人爱现实胜过浪漫,也有许多人爱浪漫胜过现实。茶花纵然红艳,油菜花纵然金黄,可是,浪漫的人更愿意在一朵玫瑰上用情。农人则相反。

窗外的那株高大的意杨上,有一个鸟巢,冬天的时候,它孤零零地悬着,而现在,几乎要被树叶隐没,看上去安全了许多,那里将萌生新的歌声和毛羽。

榉树已经千枝成云,在扩大自身的同时,它会感觉到世界的广阔。这是另一种相对论。

石榴,在春天的壓轴节气里出场,一出场就是红,惊艳的亮相。

清明螺蛳端午虾。去菜场买虾,只有大虾,像笨重的石头,笨重就会无趣。想起齐白石的虾,灵活通透,仿佛能够看到它的灵魂。据说人也有灵魂,而且还是有重量的,那么,虾的灵魂是不是也有二十一克?

艺术,你只有热爱,才能让它有灵魂,就像你的灵魂贴合在它的灵魂之上。郑燮的竹,刘海粟的马,因为有灵魂,我们才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清明这一天,太阳却很好。雨,是在6日来的。我在村庄的鸟鸣中醒来,顺着雨的方向,撑一把长柄伞,步行到孔镇的三叶园林。

一切都在雨中。雨中的春天是不一样的春天,雨中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它妩媚多情、恣意而静默。我愿意向你述说我所看到的雨中事物:列队的樟树、翼薄如蝉的叶片、深情的荠麦、散落的墓碑、修长的芦苇、绿肥红瘦的海棠、纯白的未名花以及塘边的独钓者。

我看到的显然不是雨的全部,必然有一些雨忽略了我,它们独自生存独自消失,在你之前或者在你之后,它只是为了——成为它自己。

我有这样一个认识:在雨中的草木中,可以检验一个人的本性。心性柔软的人,很难在草木面前颐指气使。此刻,空气如清泉流过喉管,流过身体的纹理。

请允许我用波德莱尔的诗句送给你和我的草木们: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应该知道我曾为你动情。

风吹叶唱,去年此时,我九十二岁的祖父,回到了大地中央。我们为逝者的动情,在清明,也在清明之外。

谷雨一到,我住处附近的那座园子便热闹起来。

青蛙以鼓吹的方式迎接夏天。白鸽子们在园中的空地练习飞翔和降落。两只稚兔勇敢地在路边散步,它们是我去年在园中追赶过的那只野兔的后代吗?

我看到一棵树在春天离开,另一棵树从底部努力地证明自己。

此刻,园子还没有完全醒来,而远处的太阳即将跃上楼群。我旁若无人地走着,看被露水濡湿的草叶,看枝头上的鸟雀,看一捆被遗弃的柴木。深吸长呼,缓慢行走,我比较喜欢这种老年人的锻炼方式。这样的方式比较适合发呆和观察,比如我现在看到远处有两个人在挖野菜,有四个人在园中的甬道上跑步,有五只灰喜鹊在高高的白杨树上。

园中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儿子上的幼儿园,这几乎是我独辟的蹊径。顺着这条路去接儿子放学归来,是非常愉快的选择。园子从贫瘠开始丰满,你会感觉到风的密度和阳光打在汁液上的绿,有一些阴影铺展于地,那是美妙的——寂静的缓慢并不能被阳光完全给予。那样的感觉确实很好,你不会想到更迭,你不会想到衰老和凋零,那样的时刻,只有世界和你。

站在窗前,雨在天地间。为雨侧耳,为雨倾目。一个人执着于物,总有他说不清的理由。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说:“下雨天散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但,我是在雨后走进园子的。

雨后的园子,一只蜗牛顶着它的房子,开始时光旅行。被雨水激起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依次遇到车前草、泽漆、泥胡菜、野豌豆、野胡萝卜、紫荆、蚕豆和秋葵。

人和植物的相处总嫌短暂。一座园,在谷雨,却可以给你许多语言。而在寻思与寻言的时候,如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所说:内容和形式常是同一瞬孕育而出。

世界,在春天,可以有如此多的表达方式,而每一种表达,都意味深长。

久不去菜场,生活的味道就很直接,显得单薄。选四根黄瓜、一把苋菜、花菜五枚、辣椒一堆、莲藕三节。去菜园里,拔了小青菜,因为没有药水味,连虫儿们都很喜欢它。割了小葱,今天,我要让它移情爱上鸡蛋,小葱煎鸡蛋啦。掰了莴笋叶,像是《古诗十九首》里的《行行重行行》。我偏执地认为,不去菜园或者菜场的人,仅仅是活着,缺少必要的泥和水。男人,应该去厨房做一回国王。

谷雨,雨生百谷,自然界将要打开它的粮仓。谷雨的风,不再娇羞柔弱,神情不定。谷雨的风,也还没有盛气凌人、飞扬跋扈。谷雨的风,温良恭俭让。在谷雨的风里,你会遇到许多喜爱的人和事物。

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说:你该深入夏天的形式之中,如果你想讨论意义的秋天。

那么,穿过春天的节气隧道,前方白雪皑皑,这是意义的春天,我一个人的观察志。

好了,请坐,夏天。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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