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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声漫录

2019-09-10毕亮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莲蓬白菜

毕亮

看周作人《知堂杂诗抄》,有一题《辛稼轩》,诗云:幼安豪气倾侪辈,却有闲情念小童。应是贪馋有同意,溪头呆看剥莲蓬。诗后还有作者附注:稼轩词云,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莲蓬在江南之地是常见的,周作人的故乡绍兴,更多。我生在皖中,少时也见过不少。如今久居西域,稀罕得都快不知此物为何了。幸好书房的书架上还放着一个莲蓬,已经干透,颜色也由刚摘下时的绿色变成了深黑。

几年前盛夏时,去了一趟江苏。莲蓬就是从江苏的苏州带回来的。当时几个人买了一堆莲蓬,吃的时候我还不忘把它们和手边的《汪曾祺小说精选》放一起拍了个照发在朋友圈,几个江南的朋友还评论说莲蓬和汪先生的小说是很搭的。汪先生生在水乡,莲蓬是日常常见之物,当然他的文章里也免不了会写到。

带莲蓬回新疆时,担心太远,会霉在路上。等到家收拾行李,把它拿出来,才知担心是多余的。经过几千公里的行程,莲蓬的颜色只是暗淡了些许,未见丝毫坏的迹象。

那次在江苏,还吃到了多年未吃过的菱角,同行之人多为新疆土著,多不识其为何物。近两年,这边的菜市上卖菱角的越来越多了,价格也还公道,上市时都要买几回,只是吃在嘴里,全无菱角的味儿。

新疆气候干,放了几年的莲蓬,干枯成黑褐色,摆在书架上,书房清供,倒也妥帖。莲蓬旁放着的是三枚菱角,也是一起带回的。在西域大地,他们还待在一起,亦如同在江南之水中,也不显得孤单。

莲蓬生在江南,江南多画家,所以莲蓬是常入画的。我在金农的画中就见过一些。他在题一幅荷塘的画中有“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之句,真好。齐白石大概也是喜欢这句的,他有《连心情丝图》之作,画中两节莲藕,一个莲蓬。齐白石所题,就是金农的这两句。

以上,莲蓬入的是“雅画”。“俗画”中,同样有莲蓬。这是我在《营业写真百图》上看到的,此书所收多是百年前江南尤其是上海滩街头巷尾常见的职业营生,一画一文,很有趣。其中就有《卖莲蓬》,所题文字,也值得一录:

新鲜莲蓬清心火

生吃鲜甜熟吃补

孩童一见最心欢

为有莲蓬梗子好把烟筒做

孩子如何可吃烟

既伤脑筋又费钱

君不见外国小孩俱有吸烟禁

为怕习惯成自然

在江苏,我们去了多个地方,卖莲蓬处也不少,路边店铺,景点中的摊位,甚至是河边人家门口都摆着。此时,正是吃莲蓬的季节,莲蓬真多。

开展驻村入户工作,夜宿农家,晨不到七点即醒,记下声音若干,村庄这样的早晨都属于声音:

公鸡打鸣声。公鸡打鸣,此起彼伏。先一只,后一群。白天入户串巷时,都没发现还养着这么多鸡。

鸽子咕咕声。村里养鸽子的人家不少于养鸡者。好多人家在院中都有鸽舍。或置于一楼平房的房顶,进门即可见,和院中一盆盆花一起,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

其他鸟鸣声。曾经住过一家,院子里有一棵蔽天杏树,整个院子都在阴凉中。树上有鸟窝若干,鸟群若干,早上六点多被各种鳥声叫醒,躺在炕上听鸟鸣至近九点。

兔子的声音。有四只兔子,白三,灰一。白天见它们在草丛里扒拉找食。兔子的叫声我形容不出来,记在这里。以后再听见,就知道是兔子在叫了。

蚊子嗡嗡声。已是秋天,蚊子还不见少。在新疆十五年,唯今年夏天见蚊子最多。

风吹树叶声。有风,吹着院内外的树叶,声音不大,足够听得清楚。

七点四十三分,主人家的白胡子老汉起来扫院子。天刚蒙蒙亮,昨夜睡时未关门,扫帚摩擦土地的声音可以确认一个移动的身影。

如果住在22巷,应该还有羊群的声音,有奶牛的哞叫。这条巷子靠近村尽头,有几家养羊,还有一家养了四头奶牛。这些人家,我都住过。

翻杂志,见冯骥才一幅画,是他十多年前的作品。此时看到,正是时候,或与画名有关:《秋色深几许》。

在伊犁,此时正是深秋,即将入冬,过几日该供暖了吧。随画一起的还有段文字,应该也是冯骥才之作:秋色已深,木叶转黄,斑驳地夹杂在这些屋宇与院落间,或隐或现,更显深幽。然而,村中年轻村民大多外出打工,留下老人照看孩子和老屋。村中静寂异常,鸡鸣多于人声,有些房屋久空无人,腐朽破败,多有侧塌。村民说,年年都会轰然一响,出现一所倾圮的老屋。这美丽又衰落的古村的前途将是什么?

看画和文字时,我正在村里。杂志是从家中临走时塞进包里的,每天临睡前在昏黄灯下随手翻翻,多年养成的习惯走到哪里都不容易改掉。如王安忆所言,“没有可以进入视野的文字,就很苦恼,真的很苦恼,这是一种习惯”。她的这种习惯已经到了一种无文字不可度日的地步了:没有文字的话,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一定要找到阅读的东西才行。

白天,我们待在村民家,院中不时有黄叶落下,而我坐在葡萄架下的炕上,头顶的葡萄依旧碧翠,这和葡萄的品种有关。前几日住过的人家院中也植有葡萄,颜色已经偏黄。葡萄无论翠绿,还是淡黄,都是甜得腻人,不敢多吃,客居他家,也不好意思多吃。就让它们长在藤上,看着养眼。有时,一看就是小半天,在村中的漫长时光中,靠此度日。

这是个城中村,村庄所有的,在这里也都不缺;城市该有的,除了集中供暖外,这里貌似都有。甚至村里纵横阡陌的小巷,也都以某某路几巷来命名。“某某”有上海、重庆、天津、成都、西安。我在村中入住时,偶尔发朋友圈会说起诸如重庆南路6巷、天津南路7巷之类的住址,让刷朋友圈的友人误以为我浪荡在各大都市,好不潇洒。只是,终究是“误以为”,潇洒也是有的。

许多时候,晚饭后,天色还算早,大街小巷也都有路灯,就会和二三同事散步,漫无目的地走,或者沿着村子的外围走一圈半圈的。从去冬到今秋,把村子周围的路都走熟了,其中有数百米长的一截,野生着苍耳,我们在散步中见证着它们的成长,小苗长大,像是突然冒出来,苍耳就结出来,夏天的时候,看上去绿绿的,摸上去嫩嫩的,水分十足;待进了九月份,苍耳日渐黄起来,摸上去扎手……走在近旁,一股药味入鼻。

村中有几棵忍冬,长在每天去往村委会的路上,从开花到结果,我们都从忍冬旁走过,天正热的时候,忍冬果青翠,如小几号的绿葡萄。恰好那几日我们曾住过的一家,院中植有三架葡萄,满藤的葡萄粒,是忍冬果吗?进入秋天,忍冬果开始往红里长,秋越深,越发的红,它们甚至可以整个冬天的红,直至来年春天果实终于耗尽气力,黑而干瘪地坠落满地。

树上的叶子正黄,也在按部就班地往下落,十月十七日一早,一场雪让边城提前入冬。

因为今年近半时间在村中入户度过的,至冷至热都是在村中感受的。热得彻夜不眠如在眼前,前两天住在未架火的农家客房,冷得蜷缩一团,熬到天明。热夜寒夜,都如此漫长。

如今,人还走在村中巷道,雪就下来了。不到半日,秋色将被白雪覆盖。

风是在夜里吹起来的。刚回乡,久居新疆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夜里不到一两点总也睡不着。可是早上却又早早醒来,五六点钟的样子,看窗外,天已经亮透了,就躺坐在床上发呆,没多久就又睡过去了。

八九点钟起床,风还是吹得猛烈。好在过了春天的风,刮得再大,也不觉冷。门口路边的一株李树,花开得有一周了,经过一夜的风,所剩不多,在树下刷牙,还有花瓣落在漱口杯里。门口稻床边的桃树,已有一人多高,花开没几天,风也吹落些许花瓣。不远处油菜地里,花海有了浪,此起彼伏,虽不足一亩地,却也小有规模,当然,和我生活在昭苏时看到的万亩、几万亩油菜花地是没法比的。

风吹得大,外面的人就很少。村里人本来就不多了,打工者过了正月都出去了;搬到镇上、城里的,没有大事也基本不回来,自从有了微信,建了微信群,回来就更少了。我这个生长在这里十九年的人,走在路上,所见者半数都不识,有眼熟者,许多也都忘了名字,但辈分也还记得,只好笼统地以爹爹(爷爷)、椒椒(叔叔)喊之。

大风里,我站在门口的樟树下,已经忘了哪一年种的了,但肯定是我离家到新疆之后的事,如今已经高过房顶,成了夏日乘凉的不二之处。旁边稍小一点的枇杷树更没印象了。

村庄里大风吹过的地方,我曾经都去过。如今多半茅草丛生,小路湮没,田园荒芜。偶见熟悉之处,见有大马力拖拉机在犁田耙地,回家说起,父亲告知我,村里的水田被外地的种植户集体租去种了。一亩地的租金不过两百块钱,往年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就让他们种吧。

站在大风中望远处的枞树林,突然发现风很大,我很远。

臨睡前翻手边的杂志,见有黄复彩的《腌白菜》。知黄先生是我的家乡人,就先看此文。没想到看得满口生津、饥肠辘辘,看得睡意全无。

黄先生的老家与我乡不远,腌白菜的方法和吃法也都相差不多。只是十几年来,久居新疆,乡味忘得越来越多。偶被文字勾起余味,也是路远莫及,只好神思。

陈冠学先生说:雨声之美,无如冬雨。冬雨细,打在屋瓦上几乎听不出声音,汇为檐滴,滴在阶石上,最饶韵味。陈先生写得很美,惜在北方多年,冬天无雨多雪,听不到冬雨之声。在冬雨中,一家人围着土火锅吃腌白菜,暖从心出,火锅的热气和腌白菜的香味环绕,置身其中,冬天也不再觉得漫长和难熬。

炒腌白菜要油大。腌白菜可以和豆腐一起烧,白菜的味道浸进豆腐中,是佐饭佳味。腌白菜还可以和豆腐干同炒,豆腐干切丁,放不放辣椒糊均可,也是很下饭的。即使什么都不放,仅是腌白菜炒腌白菜,在冬天的饭桌上,吃干饭喝稀饭时,都是不缺席的。

上高中那会儿,学校离家二十几里地。冬天,每周末回家都要用罐头瓶子装上两瓶腌白菜到学校,偶尔有肉丁或豆干丁。这两瓶腌菜,省着点可以吃四五天。那些年买的书,多半是腌白菜之功。它们中的许多本依旧还立在书架上,离我很近,只是腌白菜离生活渐行渐远。

腌白菜也是霜降后的好。乡谚有云:霜降腌白菜,立冬不使牛。霜降后,白菜洗好控干,将白菜码在陶瓷缸内,需要用脚踩一踩。踩白菜是技术活,白菜腌得好不好,全看这一“踩”。将专门从河道里寻来较大的河卵石,压在踩过的白菜上。

汪曾祺先生经常提到的咸菜慈姑汤中的咸菜,是青菜腌的。汪先生的故乡高邮离吾乡并不算远,一些方言及吃食也都很接近,不知为什么“过去不种白菜”,而腌菜的程序也是差不离的。我在看这些时,想到的却是王羲之的《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霜未降未可多得的还有腌白菜,待霜降后,白菜已腌好几日,余墨就剩纸,书一《奉腌菜帖》,真是好味。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我想念家乡的雪。”这是一个老人晚年的真情流露。细想已经多年未吃过家中的腌白菜了,在这样的盛夏,很想吃一点,不需要放肉,只是简单地放上辣椒糊一起炒即可,肯定可以多吃一碗饭的。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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