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河堤上的人
2019-09-10张强
张强
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块胎记。
——题记
还差一米斜阳就落进水里了。风停歇之后,树木们停止了喧哗,如果不是鸟的搅扰,它们或许已经提前进入睡眠。成群的乌鸦和喜鹊集结,在归巢前,它们要清点一下数目。
我从河滩远远看见堤上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是谁,只看见他披着一件黑棉袄,呆立着一动不动,像一棵杨树一样,风不吹,他就忘了动弹一下。他的羊正沿着河堤走下来,这些牲畜的身体里藏着一台座钟,知道什么时辰吃饱,什么时刻溜下河堤,什么时间走进村子。它们今天踏进昨天留下的蹄窝的时间,和明天再踏进来的时间,也就相差几秒钟。进村的路逼仄,走惯了这条路,它们闭着眼睛也能用四蹄感觉到昨天留在大地上的体温。羊已经走得很远了,站在堤上的人还是一动没动,他在等一阵风推他一下?
我知道这是我们村的人。河堤是我们村的,只有我们村的人站在河堤上才会这么从容。我见过来这里割草的大王庄的人,见过河滩的茅草深处偷情的犁耙村的人,他们慌慌张张、火急火燎,好像河堤是我们村的,这堤上的草也是我们村的,好像他们割了草,身子压坏了草,我们会记恨他们似的。他们忘了草是长腿的,这满河堤的草,有一些就是蹚过河,从他们村跑到这里来的。
黑暗彻底压了下来,我听到对面羊的咩咩声和羊们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点着一根烟,我只能看到一个红点,一个红点一动不动地闪烁。河的两岸是田野,浩浩荡荡地往四面八方铺展,遇到河就躲过去,遇到路就绕过去,遇到村庄就打个结,遇到山就拧个扣,一个结一个扣散在大地上,散在或青葱或萧瑟的时间里。他专注地凝望田野,在这片土地上他播撒了一辈子的种子和汗水。过不了几年,他会把自己像一粒种子一样播进去,能长成一棵高粱就长成一棵高粱,能结个倭瓜就结个倭瓜。他不知道自己是颗什么种子。他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芽,春风呼啸而过,看着周围的庄稼和野草拱破地皮,蓬蓬勃勃地绿起来了,他心里痒痒的,他期待一场细雨撬开他的骨缝,唤醒骨头里沉睡的一粒芝麻、一颗黄豆。五谷杂粮、瓜果菜蔬养了他一辈子,它们蛰伏在他的身体里,成为他身体中随时可以醒来的一部分。
原野上漆黑一片,星星跳进河里,河流像一条发光的白带子。他的烟头明明灭灭,看来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现在他想做的,或许是要把几十年来大地上的景象和发生过的事情,从脑海里翻拣出来,把那些没来得及品味的东西咂摸咂摸。六七十年的时光一闪而过,一个人忙于大地上的奔波,现在他终于能够安静下来,终于能够慢慢解开困扰了他几十年的关于生命的秘密。他打开陈旧的时光:一朵花被阳光推开门撞了个满怀的娇羞,一只黄鹂从杨柳的帷幕中现出倩影,蜜蜂提着包袱沿路兜售花香,蝴蝶醉倒在油菜花的石榴裙下,呼呼的风唤醒《诗经》中隐居的芦苇,沙沙的细雪扑打烛光下瞌睡的节气……这些温暖的瞬间已经揉进了他的身体里,灌进他的血管中,揳进他的骨头里。当有一天他被种进土地的时候,他修行一世的舍利中就有了万物的声音和气息,有了万物的表情和情绪,他用活着的短暂时光体察万物、亲近万物,用死后的漫长光阴实现了与万物的共融。生命就是向万物靠近,直至修炼成万物的样子的过程。
河的对岸是他的村庄。这个村庄和黄土地上其他的村庄没什么不同,天下不下雨庄稼都会生长,收成好收成差锅底都会冒烟,寡妇嫁人,小孩尿炕,土里边埋姥,多少年的日子就这么过来的。从几岁跟在大人身后上席,到年轻时赶毛驴赶脚,赶大集卖秧苗,他到过的村庄已经数也数不清了,但他总觉得走到哪个村都像进了自己村。直南正北的小道,狭长的土路上摆着一摊鸡屎两个驴粪蛋儿,土墙砖墙石头墙,坯屋砖屋石头屋,红瓦黑瓦,高门楼低门楼,连瓦楞间的草都长得一模一样,骡子的叫声一样,公鸡打鸣的声音一样,母猪发情时的哼哼也一样……
他走过村庄的时候,光阴陪着他肩并肩地走。他们走过一条路,一条路就变老一些;他们经过一堵墙,一堵墙就沧桑一些;和他们打招呼的老人故去了,光屁股蹦跳的小孩长成了中年。他在奔波中老去,村庄也在他的回望中老去。村庄的烟囱不再冒烟,柴草垛没了踪影,没了驴,没了骡,没了马,没了牛,没了犁,没了耙,没了耧,没了镢,没了锄,没了斧,没了锯,没了凿,没了錾,没了水车,没了辘轳,没了碾盘,没了风箱,没了马灯……这些都没有也就罢了,最让他揪心的是——村庄没有了人。
他频繁地出入于这个村那个村的丧事。一个人老掉了,灵棚得有人扎,孝布得有人扯,请魂送魂得有人抬轿有人烧纸有人放鞭,要有人喊“上路吧”“往前走”“走好”的号子,客人要有人招呼,哭晕过去的亲戚要有人搀一把,要有人挖穴,有人去火葬场的炉膛里捡骨……
村里只剩下他们这样岁数的人了。只有他们这样岁数的人才愿意守着村庄,一步也不离开。每打发走一个老人,他就长长地哀叹一声,不是哀叹死亡,而是哀叹葬礼上的凄凉。一群已大半身埋入黄土之人,残喘着给大他们几岁或小他们几岁的人送行,纸扎的轿子颤颤巍巍,那个躺在骨灰盒里坐着轿子的人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而他们,却因为多了几口还没咽进肚里的气,还要承受这不该他们承受的悲哀,见证这人世上最大的荒凉。他挥一锨土,再挥一锨土,这土曾被逝者无数次挖过,被他翻过来又翻过去,他清楚这锨土里埋藏了逝者的汗滴和他先人腐化的骨殖。他将这锨土盖在逝者身上,堆成一个圆圆的土堆,大地是公平的,逝者流过的汗滴又渗进埋他的土里,又归还给了他。埋葬他先人的土地现在埋进了他,以后还会埋下他的后人,在人世他们血脉相连,在土里他们的骨灰掺和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他们还是亲亲的家人。
这几年他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他儿时的玩伴、远房的表亲、和他动过手吵过架的人、偷过他家白菜的人、点着他家柴火垛的人、帮他犁过地耕过田的人、借给他两百块钱的人……还有一些是他这辈子只说过一句话的人,还有一句话都没說过的陌生人。他觉得几年后他去世的时候,那些老人的后人们,可能会过来搭把手上锨土,即使听说了不能来的,也一定会长长地哀叹一声。他觉得这就足够了。
河堤上的烟头灭了。我看不清他,也没听到他走路的响动,他的羊早已进村了。我站在河滩上往他的方向张望,黑漆漆的一片,连他模糊的轮廓也看不见了,但我总觉得他还站在那里,站在那里凝望着原野和村庄,村庄星点儿般的灯光跳跃在他沧桑的眼睛里,像一滴混浊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使劲儿噙住,努力不让它滚下来……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