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紫花的野豆角
2019-09-10马温
马温
车窗外飘过的金黄色越来越多。青稞的收获季开始了。摩托车、马车、拖拉机、面包车、厢式货车……各种交通工具将镰刀和农民送到各家田头。沉重的穗头压弯了青稞,突然间又下起雨,拉车的白马有点恼火,使劲甩着尾巴。这场雨短促得可笑,刚开始就结束了,天边还现出一道彩虹。马安静了,抬起头看向天空。那时,我们也停了车,站在路边看彩虹。我们和白马欣赏着同样的风景。然后,我们就看到田间的这家人。一家四口,父母带着两个女儿。姐姐车仁和妹妹卓玛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和外乡人闲聊,还顺手在田埂上拔了一把草递给我们:“这是野豆角,好吃。”豆荚发黄了,可豆角的花仍然开得热闹,是紫红紫红的花瓣儿。阿妈始终弯着腰不停地割青稞,戴毡帽的阿爸捡起姊妹俩丢下的镰刀,拿出一块石头打磨刀刃,白马站在主人身后听我们说话,马尾巴上编结着彩色布条,这应当是姊妹俩的手工吧?磨镰刀的阿爸说,来年他们一家要去朝圣,去拉萨,去大昭寺,点酥油灯,献哈达,然后,车仁就要出嫁了。这儿属于四川的甘孜,离拉萨还很远。可再远,也挡不住朝圣者的心愿。
川藏线是朝圣之路。不论在它的哪一段,都会遇到磕长头的信徒。他们的身体此起彼伏,如波涛在涌动。他们伸长双臂拥抱大地,那个动作只能用“扑”来形容。他们扑向大地,哪怕前面是泥坑、是牛羊的粪便、是坚硬的车辙、是山崖淌下来的冰冷的水,也完全不理会。当他们从地上站起来的那个瞬间,你能看到他们紫黑脸庞上露出白牙的笑容。
让人产生敬意的人,才值得与之告别。他们笑容迷人——他们不是以受难者的姿态,而是以开朗、快乐的心情去朝圣。这个过程成为一个家庭、一个族群、一个村寨至爱亲朋的嘉年华。手扶拖拉机被他们打扮成喜气洋洋的大篷车,装上帐篷、锅碗、糌粑与牛肉干,朝圣团队就出发了。各有各的任务,有人每天在路上磕长头,有人负责在宿营地架帐篷,有人生火煮茶。团队精神和物流概念被引入信仰活动,漫长的朝圣之旅再也不是孤独行走,而是集体行为,充满了互助友爱和彼此间的精神支撑。一车子的人就是快乐的一家人,每天,每天,在风风雨雨中缩小着他们与梦想之间的距离。
进藏路上,朝圣者多,牦牛也多。时常看到一只牦牛文静地磨着双唇,像影视中的小鲜肉吃饭。它一定不饿,它只是因为习惯才做出嚼草的动作。正是因为不饿,它才能在一个地方站立很久,然后慢慢挪几步,就又站住,垂下头,装着在吃草。牦牛挪步时,它佩戴的牛铃响了,那声音宁静而致远,一旁呆望的人觉得魂灵儿快被攫走了,赶忙开车离去。
朝圣者身上有路的味道、牧草的味道、牛羊的味道、酥油灯的味道、风雨尘土的味道,这一切一切的味道最终混合成为他们的信仰。站在一起时,朝圣者的体味强烈地冲撞着我们。现在知道了,那是信仰的味道。
借助于汽车轮子,我们将几条进藏的公路都走完了,加起来是很大的公里数,可是我们绝没有勇气说我们已经了解西藏。走得越近越陌生,了解越多越敬畏。西藏是另一种灵魂的安置地。我们以一百码的车速驶过去,至多只是那种生活方式的臆测者。
这天傍晚又遇到一群朝拜者,他们站在路边休息。哇,好年轻啊,就像参加春游的中学生,但他们脸很黑,嘴唇也开裂了。我们围成一圈说话。临别时,我说握个手吧,没有想到,这个礼节性提议让我在此后的一两分钟内受了一场惊吓。我说握手之后,一圈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我以为触犯了什么禁忌,不免紧张。这时有人主动和我握手,而我仍然处在紧张中,因为他的手在明显用力,他的眼睛也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眨也不眨,这真的不是我喜欢的肢体语言,我担心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幸亏他主动松开了手。但这次身体接触并没有结束,松手后,他又用头抵住我的额头,我背靠着汽车,否则一定会被他顶着向后退。谢天谢地,这一波亲密接触终于结束了。他轻轻后退了一步,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一直让我紧张的小伙子脸上竟然挂满了灿烂的笑容,他的同伴们此时也呵呵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对陌生人的考验筛选还是施予朋友的尊贵礼仪?有一点不用怀疑,我和他之间现在已经没有戒备之心了。我们搂着肩膀合影,他还歪着脑袋打趣我,说你好丑啊,我不能模仿他损人,只好夸奖他说你是个大帅锅,一圈人笑得更开心了。也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这群人中还有三四个女孩子,她们剪了小平头,穿着打扮和其他男孩几乎没有区别,但她们脸上的红晕更艳些。他们是来自甘孜的朝圣者,已经在路上磕了八个月的长头。甘孜不也是车仁、卓玛的家乡吗?明年这条路上也会出现她俩的身影。
我们和他们,在这条公路上重叠了一小会儿,然后就错开。两群人各有各的使命,使命维护了不同生活方式的纯洁性和排他性,发生于这条路上的相互打量最终沦为蜻蜓点水。偶然相遇之后就是必然的告别。那个青年朝圣者用额头抵紧我的额头时,传递过来的真实感和坚硬度,成为我难忘的记忆。我们是自驾行,旅行印象其实就是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还带着一百码的速度,所以那些印象又有些模糊。车子开过去,牛铃声消失了,朝圣者也离我们远去。他们的背影渐渐成为路上的一个黑点,再渐渐,就成为这条路本身。
我割青稞的樣子应当很笨拙,可能都不是笨拙,是无从评点。镰刀是那个藏族女人给我的。她弯着腰在田里干活,感觉都没有青稞高,可是直起腰来,嗬,好大个儿,见我走近,就将镰刀递过来。她知道我不是来讨水喝的。我舞了几下镰刀,就决定终止劳动,转而和藏族女人聊天。一个说汉语,一个说藏语,正常情况下这个天是聊不起来的,但今天凑巧有个翻译在场,他是藏族女人的小儿子,刚上初中。他喝着瓶装饮料,一边给我们当翻译。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小男孩的父亲继续割着青稞,割几刀,嘴里就发出很响的喘息声。他家的田虽不大,可手工收割是个累活儿,家中女人可以歇脚,小孩可以叫苦,他不能,他要趁着好太阳抓紧将活儿干完。
这块田在浪卡子,离拉萨不太远了。这里的习惯,割下来的青稞,不是随意地丢在地上,而是细心地垒成长条形的垛儿,这儿一个,隔些距离又是一个,站在公路上向田里看,那些垛儿就像大牛大马卧在草地上休息。庄稼地里的活儿,牛和马都插不上手,但当这场劳动结束,它们可以套上车子,将主人拉回家,主人甚至可以躺在车上睡一觉,它们认得回家的路。
有些藏人种田为生,有些藏人一辈子都是放牛放羊。那些放牧人,他们负责给牛羊找水、找草、找阳光、找奔跑撒欢的场所,他们提防狼、提防山洪、提防暴风雪,走失了牛羊就像弄丢了自己的新娘那样伤心。在放牧人的守护下,牛羊过着体面的集体生活,而他自己,长年累月只能搂着那杆羊鞭子说话睡觉。牛羊吃着草,他就孤独地坐在一边等候,草很嫩,是它们喜欢的品种,放牧人若是饥饿了,只能从一只肮脏的口袋里抠出一块干硬的牛肉蘸点盐巴吃。这不是放牧人想要的生活,他想喝滚烫的酥油茶,想骑上马到野地里撵兔子。可是,在放牧点,他的生活简单到极点,扁平到极点,社交活动就是扔块石头教训不老实的牲口,他喜欢打手势,喜欢嗷嗷叫,因为这是牛羊看得懂的肢体语言。这个放牧人啊,将他的生命放在牛羊的嘴里任它们咀嚼,牛羊长出了秋膘,放牧人却在春天憔悴了。
在云南的香格里拉,割倒的青稞不是堆在田里,而是放在青稞架上晾晒。在田里栽几根长木头,上面凿出洞眼,再找来一些长木头相互穿插在一起,就成了青稞架。这样的架子,每块田里都有几个。平常的日子,青稞架上什么东西也不放,光秃秃的,非要形容,大概就像一头大型动物的骨架,但,假如你正好在收获季来到香格里拉,你将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奇异景象。田里到处是忙碌的藏人,看不到农业机械,只有镰刀,青稞一行行倒在地上,有人打成把,有人高高抛起,青稞架上站立的人一把接住挂到架上,一排挂满了,再挂第二排,不用多久,瘦骨嶙峋的青稞架就变成了卡通风格的动物,像放大了许多倍的牦牛……真正的牦牛还不及它们的腿高。初次看到青稞架是很娱乐的体验,披挂着青稞的架子就像儿童绘本中的长毛兽,在我们的车窗外奔跑。这是我见过的最让人浮想联翩的劳动工具。
连绵的群山是青稞架的宏大背景。在那些大山中,有冷冽的山口,有陳旧但是不屈不挠飘扬的风幡,还有一步一喘的徒步旅行者,可是,站在青稞架前是看不到以上细节的,就好像我们坐在车中,虽然看到了麦浪滚滚,却不知道一株麦穗的具体重量,也不清楚收割一亩地的青稞需要摆动多少次胳膊。我们有时候追逐细节,有时候又抛弃细节,但我们常常闹出笑话,在不该追逐的时候拘泥细节,又在不该抛弃的时候大大咧咧。
青稞架是一场收获的结束,也是另一场农耕的起始。青稞架上还可以晾晒玉米、土豆、红辣椒和喂养牲口的青草。这些红黄蓝绿的东西挂在架上,随风摇摆,将泥土色的日子转换成一张彩照。搭建青稞架的木头,我说不准它的颜色,也许是黑的,也许是灰的、青的,更也许就是这三种颜色的混合,满满的,都是岁月的包浆。好像一张脸,被高原的太阳烧烤了一辈子。这张脸即使笑起来,也是沉重,也是压抑。唯有储满了麦草,青稞架才成为快乐的动物。我必须说,它是无法奔走的,它的脚固定在田地中,但你看吧,它的姿势是在走,是在跑,轻松,轻盈,跳跃着,开心地,好像做游戏。一样劳动工具能让你想到这些,真有点图腾的意味了。
在浪卡子,记得我曾掐了一棵青稞穗放在手心掂过分量。我的印象是,青稞要比小麦沉。世间万物,何以这样,何以那样,一定是有道理的。青稞和小麦,同为粮食,它们的籽实中都含有相同的劳作、汗水和忐忑的希望,不同之处是,青稞的籽实还须加上海拔的重量、紫外线的重量、稀薄空气的重量以及手摇式转经筒的重量:多出了这些因素,青稞当然会比小麦重。
在一座寺庙的廊檐下,二十来个小僧人一声不吭,坐在地上挑拣青稞。青稞放一堆,稗子放一堆。“能送几颗青稞给我吗?”小僧人摇头:“这是为佛事准备的。”我就拈了几颗稗子作纪念。小僧人不好意思了,纷纷将青稞塞进我的手心。我说:“不会犯错误吧?”他们都笑着摇头。小僧人的红袍被阳光晒得灿灿烂烂。他们在阳光下拣青稞。青稞很饱满,一颗一颗仿佛玉做的。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