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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上鲤鱼去

2019-09-10汉家

散文 2019年8期
关键词:虚度谈论

汉家

那时我在太原上了终点站是石家庄的火车,中途,我想在夏威夷下车。

那时我不知何为送葬,认不得石头与青铜,以黄金为粪土。那时我对于生命的容器,毫无见识。那时的光阴已分分秒秒地逝去,已一秒不落地逝去,已稳定地逝去——这千古不变的稳定。

那时的九月,自有九月的清气。

那时的苦味只是苦味。那时的一哀一乐是具体的一哀一乐。那时我的魂魄正盛,但我还不晓得严肃地逼视这魂魄。

那时轻松,那时懒惰,那时我还没有学会任何一种技艺。

那時我上楼,上了一层又一层,一层连一层,这没完没了的时光。那时的过道似乎都没有尽头,人声永远在回响着,尘埃飞扬——那时的过道过于真实。

那时院门口有两棵树,我在柳树下看邻居们下象棋,他在杨树下端着大碗吃拉面。那时我跑出了院门口,哭着向北街跑去。

那时的四月,我爱上了一个女生。那时的八月,我在夜里睡不着,就来到路灯下呆坐,灯下聚集着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以后再也不会遇到的飞虫。飞虫,你们好!

那时学校门口有一家冷饮店,我省下吃早餐的钱,请她喝了一杯冰镇果汁。

那时看到了戏谑以为是看到了庄严,看到了庄严以为是看到了戏谑——那时的我目击的是另外的生活。

那时的票根、那时的球鞋、那时的吉他。那时没有赢,也就谈不到我的输。那时的一二三四,那时的甲乙丙丁,那时的光明任性。那时历历皆真,我竟有些不敢回忆了——这时,如李义山的诗:“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风吹羽毛。落笔,点睛。

我不动。

种梅的瘦人近日心宽体胖,艳阳高照。隔壁的丫头拨弄门前的柳枝,眼含笑意。我依然不动。有七上八下的十五个吊桶在我的面前,我却不动。现状安静,日子长如流水,我惜福。

夜里点小灯,暖罗衣。鱼要双鱼才好,此刻正好有两条鱼,那就游游看。

东风远去。我起身走了几步,掸尘土。眼无车马。风不吹,羽毛就不动。

写字时,我的笔锋渐收渐利——我想学学盲武师点龙舟的眼睛,那点睛方为点睛之笔。

你寄来了吴江水。

烟雨岸,并州夜。并刀已成遗物,春风浩荡,我也是一件遗物。

你有艳阳助阵,用水粉点睛,牡丹花是你的传令官——“这位爷儿,您怎么才饮马归来?”

我答:“登楼怀古,又听了阵蛐蛐叫,所以回来得迟了。”

你说鹤无仙气就与家禽无异,我听了称好。我这个笨伯坐在摇椅上,不留白,不赠送三五枯笔,也不炫耀淡墨,但如有冷风吹过,我会为你挡住这冷风。

有时候北方无中生有,逢大旱。江南天地,从来都是梅雨季。你我相对无言,都倦在了琴台,为了使你提起精神,我递给你锦瑟消息。

见人情凋敝,我也吼几嗓子。

如何写下你的光景?我的手抖得厉害,心已南方。

定要有轻声言语,有檐下乳燕,有人世流长。我有大黄狗一条,为忠良之后,你叫它老苍头。我有一出春天开演的好戏,戏台不高,观众多村妇。你有一位老祖宗,她有若隐若现的腮红,她有尊位。

我有家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神仙朝东,我也朝东。我有驱邪术,你有烹香的秘方。彩云归,我走在大东门,你跟在我的身后,你的身后跟着老苍头。

我被除名了。

一年四季里,我与另一个自己交流着我的想法。

我谈论毁灭,我谈论转身离开。我谈论初吻——那美好的初吻应该理直气壮地吻个不停,而不是诚惶诚恐地只吻一下。

我在星期一的早晨醒来,这可耻的一天开始了。

无论今天是星期几,对于一朵浪花来说,它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打下去。无论今天是星期几,当尖刺扎进了黑熊的皮肉,它就嚎叫着,就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

相信永恒的人,原则上也相信此时此刻。

我相信无始无终。这无始无终中,需要遭遇无数次险境,需要无数次化险为夷。这无始无终中,我渴望发现一双眼睛后面的一双眼睛——我渴望发现一双手后面的一双手——我渴望发现影子后面的影子。

我谈论了很多,我一根筋地谈论着。那些一味虚化的东西和欣然自欺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东西。历史上有大英雄化解大灾难,亦有大浑蛋制造大毁灭,而我只要一亩三分地。

我只要打出一个小泉眼,只要它能浇灌麦子与蔬菜。我谈论山,我说山前面还有一座山,山里有一只喜鹊叫,你不必放生它,它本来就是活的。

我谈论符咒:据说将符咒塞入香枕,梦中就可为所欲为。

我谈论收成:在白日里种豆得瓜,或点石成金。我谈论逆势而为:身处下风之人,起手就应该风声呼啸。

我按住了伸出头的魔鬼,这带来的变化显而易见——我的一盘棋尚有胜算。我划定了理想的边界,不纠缠大海与针尖,举目望去,那西湖是西湖的西湖,那猪圈是猪圈的猪圈。

青山见浊水,我虽然志向满怀,但四季偏偏与我作对。

春水生恨意,活该自作自受;夏令浮空,闲人气躁;秋风扫落叶,昏鸦伤心欲绝;冬夜鹅毛大雪,炭火熄灭——

如果我消灭了另一个自己——破败的自己,四季就将与我相合:春水生根唤你,夏令避暑山庄,秋风金黄庄稼,冬夜一盆旺火——

四季回来了,你为我送来了云锦。

下雨时,我随手打开了一把伞,可是我没有一艘船。

我写的是象形文字,我不只写下她,更是爱上了她。文字亦有轮回。人类发明克隆术,“复制”成为当代的永动机,但我爱她不是为了复制另一个相同的她——我爱她,是为了创造她。

创造她,是为了更好地爱她。

我不挽留山一重、水一重,也不停下来凭吊她。如果我的胆子再大一点,我会不顾一切地亲吻她;但我没有,我认为时候未到,我必须在确定我可以永远吻下去之后才能鼓足所有的勇气去吻她。

那将是一次永不停止的亲吻。

各种文字都有一个入口,象形文字的入口要稍大一些:属于她的色彩太过丰富了,她甚至拥有梦幻般的无边界图像系统。文字是人类的一种表达方式,象形文字总是试图去掉“方式”,而成为“表达”的本身——她厌倦定义,她呈现的是风景本身。

她来源于人类原初的眼睛,单纯的、喜悦的、跳跃的,而不是唯一定义的。

她是纸上的山水,她是纸上的金銮。她绝不是一副白骨架,她有源源不断的感情,她的任意出自于她的诚恳:她主要是浪漫主义的。

——她是天生的歌手。

如果她的历史是一辆向前行驶的车,那么她有时候加速前进,有时候则开倒车。她曾经离死亡只有发丝那么短的距离——她发出婴儿般的哭声。她时时刻刻面临死亡,又时时刻刻重获生命。

逆子与老朽都谋害过她,但她化险为夷。

她从不贪图一把丈量语言的尺子,她从不依靠自身以外的工具来丈量自身:她就是尺子。

时代自有一本龙虎名册,手后推手,话里含话,滔滔有滔滔,俱是烟尘——这道理我都懂,但现在下着雨,而我没有一艘船——只是下雨而已,为什么我非要有一艘船呢?这道理我刚刚懂得,就在我写下象形文字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变成了那艘梦中的船。

我沉住了气,我的面前是象形文字,这所有的海。

我头顶的天空变得蓝了起来。

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即我可能需要一个代表我的发言人,但想想后,就觉得这个念头真是太荒唐了。

我嘲笑著我的智性——我不需要多余的野性,我厌恶花里胡哨的魔法——简单地说,我越来越趋于保守,趋于藏身在石头中。

石头可以是大石头,也可以是小石头,只要是石头就好,好在好相认。

我看石头,最初是用感官来看,看得久了,就超出了感官的部分。我也常常超出了自然物理的法则——那又怎么样?我愿意——我愿意藏身在石头中,这当然很难,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做到。我没有做到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的前世如果是一个敦煌的画工,那么我画出了菩萨,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可我留下了菩萨。或者我画的菩萨也没有留下,我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但我至少留下了后世——

后世就是我。

说前世与后世的话题大概会被认为是不科学的,但核武器也是科学家发明的——不提。

那些我不愿提及的事物,就不提了。对于惊动我又令我欢喜的事物,我不仅提及,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想,比如昨天,我看了一棵北宋年间种下的银杏树,它使我非常感动。这棵树大,大大大,大到枝叶可遮天,落下的银杏叶没完没了地铺在了地上,真是大啊,地盘与志气皆大。其主干外,支干环绕,如子嗣相围而坐,生何欢,死亦何哀。

看树时,我想到白居易在晚年去拜访的那棵赵村的杏树,也想起了一位远方的寂寞朋友,这寂寞如惊动处的心头一紧。临走时,我对银杏树恋恋不舍,袁彦伯叹曰“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他说出了我的未尽话语。

我有很多未尽的话语,如同我醉倒在了火炉边,因为暖烘烘的,所以我本来想说的话却说不出了;也像我在寒冷的早晨,看到昨夜又冻死了一些卑微弱小的植物,不禁欲言又止——我没想过要与这个世界分出什么胜负,也没想过最后的摊牌将是怎样的一次摊牌。

吴曙天记鲁迅醉酒事:“鲁迅先生也醉了,眼睛睁得多大,举着拳头喊着说,‘还有谁要决斗!’”鲁迅先生看似是要与这个世界分胜负的,但他的伟大却不在此,而是他明知道前方定然逃不脱空虚与死寂,却还要硬着头颅去斗争——他真是悲伤到了极处,所以豁出去打一场——他实在是明白这打来打去的结局是什么,但他还是去打一场——

鲁迅先生去打了,结局还是那个结局。

山西有一句俗话,说“不要看夏天的地,不要看上午的戏”。意思是想知道收成怎样,看夏天的地是看不出的,要到秋天的地里去看;上午的戏一般都唱得不起劲儿,要看好戏就要看下午和晚上的戏,到了那时,艺人们方才卖力气去唱。

我的地正是夏天的地,这地还看不出收成是好是坏,但我在地里抬起了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天依然很蓝,蓝得不讲什么道理,我一直看着蓝天,就看得有些晕眩了——我也想如此地不讲道理——

我也想如此地蓝下去。

今日冬至,大雪飘飘扬扬,飘飘扬扬起来就没个够,没够没够。

今日我们相约喝酒,我们都是不知足的人,我们没够,没够没够。

我们吃着羊肉火锅,大口喝酒,讲几十年前的笑话。喝酒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但它在下雪天发生真是好极了——好极了的是一锅鲜美的忻州偏关羯羊肉,好极了的是几瓶陈了二十年以上的高粱酒,好极了的是我们依然记得那个漏洞百出的老笑话——好极了的是我们还活着。

你忠于自己,你忍不住眼泪掉,你的旧时光也啪啪啪地往下掉。

你没有变,你的心眼很大,你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你很不以为然。你唱出的歌声还像年轻时唱出的一样——你一样的愣头愣脑,一样的全无废话,一样的在可抛可不抛时都被你抛。

你除了抛出去的,还有留下的。

你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船,如你在沙场点兵,却只点一个兵,这个兵亦是你自己。你是一个好兵,因为你只为了你去打仗并甘愿牺牲,或者算毬了——你只为了你而当了一个快乐的逃兵。

——说一千道一万,你只为了你。

他欢乐开怀,他忍不住眼泪掉,他的旧时光也啪啪啪地往下掉。

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他不做不该做的事,他从不作孽。

他的快乐是不作孽的快乐,是山山水水的快乐,是夕照间炊烟升起的快乐,是一碗粥和一盏茶的快乐,是说私房话说到天明的快乐,是对一朵花作揖的快乐,是与精壮的农人比赛谁吃馒头吃得最多的快乐——

他的快乐是拧成一股绳的快乐,是一股脑的快乐,是濒死时不容置疑的快乐。

我从容虚度,我忍不住眼泪掉,我的旧时光也啪啪啪地往下掉。

我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虚度,不过是七八十年虚度,这必死无疑的虚度,这虚度啊,这一劳永逸的虚度。

虚度是光荣的虚度,也是朴素的虚度,也可能是一种鞭挞般的虚度,或者是窥伺者的虚度,又或者是色情的虚度。

虚度是发生器,是我的生命的发生器,是对我的吞并。

我怀念月光下的流水,怀念一只缩回去的手,怀念日出时爱人流泪的脸庞——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不知此时是喜还是悲——我怀念的其实是虚度。

——我们正喝到酣处,羊肉愈加入味,你喝喝喝,他干干干。喝完酒后,我今夜还要飞檐走壁一番——飞檐走壁這种事只在凌晨三点发生。

凌晨三点,我呼出了一口热气,没够的我就要去偷生。

化不开的水。

湿漉漉的一首诗。

被判有罪的老实人。急速变形的一张人脸,又急速地恢复了原状。误了火车的打工父子——他们在候车室,满头大汗的父亲递给儿子一瓶矿泉水。看水不是山。

太阳下的一块坚冰。脚踩油门,像马达一样的夜游症患者。

张大爷手中的拐杖,有时候他想用这根拐杖打人。

寂寞时只喝汽水的公交车女司机。减少弱于少。

消灭多声部容易引起误解,而我宁愿被误解,而我宁愿理解误解。

三轮车夫骑着一辆车,车里可载人也可载货,他沉默地骑着一辆空车。

中午,一个人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人就开始广播了。胚胎令人不安。天黑了,花神显身。

凝视动物们的面孔,似乎它们的面孔都像熟人的面孔。

将一张纸撕碎,越撕越碎,直到不能再撕下去。在黄昏响起的挽歌低于在清晨响起的挽歌。黏合一个破碎的花瓶,将全部碎片都黏合在了一起:碎片的完整。

值得信任的带路者只能是一个迷路者。

如果必须在1和2之间做出选择,那么我选择0 ——清凉大于清楚。

摔倒后不爬起来,只是抬头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在移动,却不是个人在移动。火焰熄灭了,将烈酒加温。门槛高于门的高度。在心口安装一个简易开关:安然做傻子。

满到无有缝隙,空到无有缝隙。

学习是一种软弱。寂灭小于寂静。余强于多余。

脏有顽命,亦是穷命。月缺了,但月绝不贫困。

区区一个风铃也足够阔气了。

在碰壁前逃难。

一片枯黄的叶子落下,这逃难逃得太晚了——

爱吃酸杏的李艳红在逃难,临别时,她反复追问东山的那棵杏树还在不在——没有人回答她;驯服苍龙的本家哥哥在逃难,他说我不要什么风调雨顺,只求与我的二妹妹在一起;王经理倨傲,他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地开经营分析会,他恨死了这份工作,他一直准备去逃难。

看山不是水,索性去破。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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