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向古桥
2019-09-10郑爱云
我喜欢在落日余晖中,一个人,来看你。
太阳在后,你在前,我,在中间。天地岑寂,唯余你我,无人无物相扰,亦无人无物能扰。其实桥台下方即是一条烟尘滚滚的公路,车辆行人熙熙攘攘,数米以外的上方就是一条现代化的高速铁路,不时有高速列车呼啸而过。
我所在之处,是曾经的第一座桥台,现在,它叫天佑堤。台上,灌木、荆棘、野草恣意纵横,毫无章法的潦草,周围,是拆建的好大一片废墟。恰恰是这些无用之物,隔开了过去与现代,隔开了俗世与红尘,给我们保有了一方清寂,一方落寞。 穿过废墟灌木之间的一条秘径,我即可以抵达你的身边,无人发现我在这里,无人发现我们在一起神游万里。
我只是偶尔,这里的常驻是蚂蚁,桥台的石面上已经覆了厚厚一层土,上面布满了蚁穴。一队队的蚂蚁视我如无物,一如寻常来来去去。如此,最好,这世间最好的距离就是远近相安,最好的缘分是不惊不扰。适应,就是既能顺其自然,也能顺其不自然。
古桥不远是一座古刹,我想,当年詹公在劳累之余一定听闻过它的暮鼓晨钟,在最繁琐最复杂最困惑也最无助的时刻,古刹的梵音一定给过詹公无数空灵和智慧。
桥台边站着一棵榆树,倾斜着身子探向桥梁,是否,当年詹公也像这般身形,一次次站在河边考察地形地貌?还是,此树不忘詹公,代詹公年年守候?我想,我此时所站的地方,一定留有詹公的足迹,詹公一定站在过这个角度,看当年滦水如何惊涛拍岸,看新落成的大桥鸣响通车的第一声汽笛……
如今的滦河,早已不复当年水势,只剩下一股涓涓细流,细瘦如绳。所有的史料都记载着当年修建滦河大桥之难:水势猛、河面宽、滩涂广、流沙深,外国工程师承建此桥,桥墩屡建屡塌。最后詹天佑临危受命,利用压气沉箱法筑起了水下桥墩。
今天临水而立,这种落差很难让人想象。滦河大桥,亲历了这方水土的沧海桑田。
在建造水上桥墩时,为了节省必须进口的水泥,詹公毅然放弃了当时认为最先进的水泥浇筑法,就地取材开采附近石灰石,让石匠精心打制成尺寸统一的条石。石块整体砌筑,粘合剂就要经久耐用,詹公为此绞尽脑汁。桥西不远有山,有皇家偏凉行宫。詹公得知行宫里能工巧匠采用古法“万年牢”制作的粘合剂,酷暑不松,严寒不裂,于是特请他们帮忙。这些工匠们属于“御匠”,此法只能在行宫内使用不得外传,据说他们帮助詹公完成筑墩任务后,为避免被内务府追究,集体跳河自杀了。此为传说,尚待考证。
一百二十余年已成往昔,今天,我们再次看到这座老桥时,丝毫不觉得它残破,矮小。即使身边就是一座现代化的高速铁路桥,一点也不相形见绌,反而衬托得它更加恢宏。一座座雄浑的桥墩矗立水中,料石层层叠叠直至桥面,浑然一体,细瞧,不松不裂,坚固如初,连同那种艺术的美,令人惊叹不已。据说,当年砌桥的石头一律人工开采,不许放炮打眼火药炸,因为怕石头内部震裂有纹。桥面上只剩下了当年的钢筋铁骨,裸露傲立于天地之间,一如汉唐崔巍、鸿蒙的大气象。
大桥建成后,成为当时我国最大的铁路桥,一直为关内通向东北的咽喉要道。从 “出生”到“退休”,历经84载,有关它的诞生以及五度“服役”的佳话一直被人铭记、传颂。1948年国民党撤退时炸毁新桥,解放军入关后紧急补修老桥,作为铁路使用,为保证平津战役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1949年新桥修复,老桥再次铺上木板成为公路桥。1976年唐山大地震,新桥塌毁,老桥却安然无恙,于是它第五次被启用。这是否,会让很多拥有现代高科技手段的建设者们,忍不住为此提袖遮羞?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坐在大铁桥上,我的眼里,八百里滦水依然浩荡,依然浊浪滔天,依然白帆点点;透过飞溅的浪花,我看到了打下水中的第一根桩,灌下的第一桶浆,那些开山的汉子号声连天;我甚至能感觉到,浪花溅了我一身,湿了我的衣,我的襟,我额前的发。
桥为横,河即为纵,空间为横,时间即为纵,纵向无边,横向无尽。时空的纵横感鼓荡着我的心胸,像春水一样,瞬间涨满了空荡的江。古桥的剪影,在我潮湿的目光里,渐成一幅离离的水墨。
我站起来,与大桥站成一条直线,穿越古桥的一节节钢梁隧道,我竟然看见了时光的那头,过去与未来一起在那里等待,那是怎样一种神性的光芒啊,烛照着无尽的远方。
我似乎听见了那些历史深处的跫音,整齐而又肃穆,随詹公大踏步而来,他们踩在钢梁上的步伐,如同火车行进的节奏一般铿锵。我看见,这吹送过千古的风,拂乱了先生的发,先生长衫的一角,拂过身边玄铁的桁梁。
恰此時,知我行踪的友人发来信息:你真的要上桥,身手行吗?我回:我一个鹞子翻身就上去了。好友不能同来,深感抱歉。没关系的,你不来,但依然与我同在。
知音不必对话,远远地击节、赞叹、点头,足矣。如同这穿越历史的烟岚,携带着所有与你同频的信息,一直同在!
(郑爱云,河北唐山滦州市作协副主席,滦州市诗词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编辑: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