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词汇不忌重用
2019-09-10刘向东
刘向东,当代诗人,一级作家,河北文学馆馆长、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出版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白纸黑字》《诗与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刘向东短诗选》和塞尔维亚文版《刘向东的诗》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精华·诗歌卷》《新诗百年百首》等两百多个选本,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波兰、捷克等多国文字。
一个人每夜每夜轻轻地唤你的名字还不够,还要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就连睡梦中所梦见的也还是你的名字。
提起台湾诗人纪弦的诗作,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有的诗词汇不新,甚至“陈旧”,但仍给人以新的感觉,这首诗就属于后者。
纪弦曾说:“陈旧的词汇不忌重用,只要用的手段不陈旧。”倘若以此来对照《你的名字》,就可以发现,在这首诗中几乎找不出一个新的词汇。“轻”字在诗中出现了十一次,“你的名字”在十八行诗中出现了十五次,可以说“轻”字与“你的名字”在诗中使用的频率最高。因为用的手段不陈旧,所以仍给人以新鲜感。
何以见得“用的手段不陈旧”?采用“复沓”这一修辞手法,几乎每行诗均出现“你的名字”,是为了一再表现强烈的感情。整首诗五节,只有第一节与最后一节出现“轻”字,这就形成首尾照应的特点。俗话说,变化是生活的香料。诗中三处出现“轻”字,即“最轻最轻的”“轻轻地”与“轻轻轻轻轻轻轻地”,意思相近而有变化,“轻轻轻轻轻轻轻地”是迭字“轻轻地”的延伸与发展,又是“最轻最轻的”具体化形象化。
《你的名字》也是感人的,之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带着沉湎入迷的感情去写,也的确写出了循环不绝之情。试想,一个人每夜每夜轻轻地唤你的名字还不够,还要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就连睡梦中所梦见的也还是你的名字,这里连用了五个动词:“唤”“写”“画”“梦”“刻”,由浅入深地有层次地表达了诗人所要表达的绵绵之意,殷殷之情。
将“唤你的名字”作为引子与收束,由实至虚,由醒入梦,浓墨重彩地描绘诗人的梦境,诗人先后用了七个比喻和三个排句来表达自己一泻千里的感情。“你的名字”本是抽象的,将如日、如星、如灯、如钻石、如闪电、如繽纷的火花、如原始森林的燃烧这七个比喻与“你的名字”叠印,“你的名字”也就幻化成具体的形象了。
思想藏于诗中,如营养价值之藏于果实中。诗自有它特殊的表达思想的方式。倘若说这首诗“写得是那样明朗,又是那样朦胧”,我想这“朦胧”就是指这首诗的思想性如何认定。有的诗评家认为此诗是首爱情诗,并说:“不着一爱字而痴爱之情毕露。不具体写出‘你’的性别、身份、外貌、内心,留余地给读者,让读者随意代入自己的恋慕者,这正是作家手段高明处。”我们姑且这样认之。
除此而外,我们往另一层面想,这里的“你”字是否可以认同是“故国”或别的代名词呢?倘若我们结合诗人的另一首诗《一片槐树叶》来读,或许对此看得更分明:“故国哟,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这些诗行与《你的名字》中的诗句在感情上也合拍,可与《你的名字》这首诗相互印证。
除了《你的名字》,我还喜欢纪弦的《在地球上散步》和《火葬》。
在地球上散步,/ 独自踽踽地,/ 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 并把它沉重地点在 / 坚而冷了的地壳上,/ 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 /可以听见一声微响,/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在地球上散步》
全诗不到七十个字,却将诗人的孤独感以及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包蕴其中,显得意味深长。
一般说来,散步是一件轻松、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而在诗人笔下,由于散步的支点不同,让原本轻松的事情显得有些沉重。纵观全诗,一开篇,诗人选择了“地球”这样一个如此广阔的空间散步,却是独自一人。这般鲜明的对照,多少显得有些戏谑,却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僵硬,活生生地表现了出来。“独自踽踽”“黑手杖”“沉重”“坚而冷”等词,都是诗人孤独迷茫心绪的写照。读到这里,读者脑海中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人(或者许多人,甚至整个人类)拄着“黑手杖”,在“坚而冷了的地壳上”“独自踽踽”,互不搭理……通过这般描绘,人际关系的分化、人存在的疏离感与孤独感便跃然纸上。
诗人当然厌恨于这般孤独,故而才用“黑手杖” “沉重地点在” “坚而冷了的地壳上”。诗人相信,“那边栖息着的人们”,能够“听见微响”,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其中表现出来的是:诗人希望叩开人与人交往的那扇门,要打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坚冰。读着这首诗,让人想起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在这里》:“我在这条街上的脚步声/回荡在/另一条街上/在那里/我听见我的脚步声/在这条街上回响/在这里/只有雾才是真实的。”同样是孤独的意绪,与帕斯停留于孤寂相比,纪弦这首诗中所表达的对人与人之间相互融洽关系的向往,无疑更具动人心弦的情感感染力。
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 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 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
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 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
……总之,像一封信,/ 贴了邮票,盖了邮戳,/ 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
——《火葬》
《火葬》一诗,以奇异的构思,戏谑地表达了对死亡的感悟。该诗由一系列相关联的比喻组合而成:将死者喻为“一张写满了的信笺”,将棺材喻为“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将火化炉喻为“邮筒”,将火化过程喻为将“信”“寄”往天国的过程。
死亡,本是充满恐怖与哀伤的,纪弦却用戏谑的语言写出了人死后的景况。正是经由诗人以超逸的想象、奇特的比喻、戏谑的语言进行的诗化处理,人之死亡的悲剧性被解构了,哀伤感被淡化了。诗人笔下的死亡,不过是一封信被寄往“很远的国度”而已,从中,我们可以领会一种乐观、豪迈、睿智的人生观。正因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因而在诗人看来,与其悲悲戚戚,不如以戏谑的情怀,将其化作云淡风轻的诗境更为有益。
从中,我们还可意识到:人生既是一封信,当然就应努力将这封信“写满”,写充实,写精彩,以便最终能够被无所遗憾地投递。又正因其完满而精彩,这信才会更受那个“很远的国度”的欢迎。显然,诗中的这样一些内在意蕴,能够引发读者的这样一些联想,不仅可以使人超越死亡,亦会激励人们更积极地面对人生。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