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反转,两种世相
2019-09-10安殿荣
一边进行故事的铺陈,一边与读者互动,这在刘荣书的小說中是不常见的,而《盗梦记》和《101室》这两部短篇小说,不约而同地使用了这样一种讲述方式。作者在精彩的讲述中突然现身,告诉读者,唯有如此,故事发展的逻辑才是合理的,又或者转而“训诫”读者,将读者从对惊悚片的好奇拉回到剧情片的日常。总之,刘荣书在这两部短篇小说中,更像是一个专门讲故事的人,他希望读者按照他铺陈的线索,准确地着陆到作者精心设置的情节反转上,从而去感受人心的柔软、人性的复杂。
先说《盗梦记》。冯明坤和肖白木,一个是小装修公司的土老板,一个是有着设计天分的工人,一个可谓伯乐,一个可谓千里马。为了更好地商量工作,两人常常住在一起,由此也暴露了两个人的特点:冯明坤常讲梦话,而且常常能和白天的生活对应起来;肖白木有洁癖,每晚临睡前必要将自己清洗干净,因此便睡得晚,得以从梦话中窥伺到冯明坤的隐私。通过紧锣密鼓的铺垫,出现了两人的第一次信任危机——冯明坤在梦话中暴露了对肖白木的不信任,导致了肖白木的心凉。在“高跟鞋”事件被说破之后,两个人都热衷于在天亮之后说梦,以此掩饰冯明坤的担忧,满足肖白木的好奇。当肖白木破解了冯明坤无意间说出的一串数字“梦话”——其实是银行卡密码后,贪念使他犯下罪行,然而故事真正的反转还在后面。谁能容忍别人洞悉自己的隐私呢?小说结尾再次通过冯明坤的梦话揭晓谜底,原来这串数字是他故意抛下的诱饵……亲密,往往源于合作的表象,然而好奇作为人类的本能之一,驱使着肖白木和冯明坤们不断试探亲密关系的边界。当利益受到损害、隐私遭到侵犯,亲密关系自然一下跌至冰点,陷入猜忌、怀疑、背叛的旋涡。故事结尾的两次反转,是作家精心布置的机关,前面的叙述,皆可视作结构紧密的多米诺骨牌,一路铺垫,只是为了将读者引入这一场精心的算计,呈现人在诱惑与怀疑面前的选择,揭示人性中埋藏至深的那一部分。
在这里,不得不重申梦境在刘荣书小说中强大的功能特性。在他以往的作品中,梦境或是对现实的补充、互文,或是对传奇人生的预示和指南。比如在《拯救》中,一个自称是双胞胎哥哥的人闯入了“我”的睡梦和幻觉之中,硬生生介入“我”的生活,把“我”引入一桩命案;《马失踪》则以梦开篇,以先验的方式预设了人物的命运;在《细雨唤醒狮子》中,碎片式的梦境与现实互文,则加深了现实中的恐慌……《盗梦记》中的“梦”,所占的篇幅更多,但这里的“梦”,实则指梦话,通过梦话判断梦境,由梦境判断现实中发生的故事。这里的“梦”,由虚写实,功能更为强大,或者说已经成为小说的主体,成为结构小说的关键。
《101室》一波三折,是一篇始于悬疑,争于偏见,结于真情的小说。作品开篇即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老龄化社区——“公共楼道墙体斑驳,被孩童涂鸦,小广告牛皮癣一样滋生”“楼下扎堆的老人,不见他们喁喁叙谈,只勾头在空地上晒着太阳,仿如一堆发了霉的古钱币”“静寂深夜,侧耳细听,听来的除了咳嗽声,病痛的呻吟声,便是楼体莫名的铮响”。社区的氛围和“恐怖片里的气氛几无差异”。将与主体故事并无关联的剧作家的生活放置进小说,并使用了颇多笔墨,这可以看作是故事反转之前,作家有意对老人生存环境所做的第一层铺垫。也恰恰是这个恐怖片的剧作家,半夜三更听到异响,发现了101室老人的死亡,继而引发了关于老人遗产的处置问题。“干闺女”的出现,搅乱了一塘平静的池水。发廊女作为干闺女,总是让人浮想联翩,何况老人去世时,这个声称是老人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干闺女并没有守在老人身边。接下来便是由偏见引发的担忧。居委会马主任、广场舞刘大姐,还有蔡大妈们对老人过往生活片段的回忆和相互印证的讲述,使一个利用老人情感、骗取老人房产的发廊女形象呼之欲出。这一部分可以看作是对故事展开的社会人文背景的铺垫。在两重氛围的层层铺垫后,故事的核儿才一点点被擦拭出来。第一次反转是发廊女将居委会和老人所在单位告上了法庭,在发廊女丈夫的解答下,方才知道是老人主动接近他们、帮扶他们,真情之下,也换来了发廊女夫妇对老人的关心和照顾。然而一面之词总是让人生疑,当房产几乎成为全民瞩目的焦点时,老人的情感世界鲜有人关注。于是作家通过老人的日记完成了故事的第二次反转。即便是工程师的身份,有房住,有居委会的关心,有单位可依靠,老人内心的情感缺失却无人能够填补。因为发廊女像极了去世的老伴儿,应该就是他五岁时夭折的女儿长大后的模样,于是,发廊女成了老人情感的最后依托。老人愿意为她和她的家庭付出全部。也唯有如此,老人才能得到真正的慰藉和幸福。看到这里,一切辩解都不需要了,小说自然收结,老人找到情感依托后内心的喜悦,足以撼动每一颗坚硬的心。
《101室》直接面向当下的社会生活和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体现了作家对当下生活极高的参与度,但小说并不肩负直接解决社会问题的职责,这篇小说也如《盗梦记》那般,所有生动的铺垫,都为了答案揭晓那一刻的唏嘘。对老无所养的社会现象,我们动辄以道德施压、用法律裁断,然而老人失去女儿和老伴儿后的孤独,谁能体恤呢?当老人心底最柔软的地带被呈现,前面用舆论和所谓的“常识”搭建起的理性大厦便轰然倒塌了。
这两篇小说,同时保持了刘荣书以往小说的一个特点,即每一篇都像是从一张繁复的时代画卷上精心裁剪下来的,总能让人从一捧水中感受到整条河流的气息,从一片落叶中感受一棵树的沧桑。回过头来再看《盗梦记》和《101室》,作者虽着重于故事情节的设计,但在铺垫过程中,对一个行业或是一个社区的样貌,表现得非常生动。比如在《盗梦记》中,一个关于“穿高跟鞋的女人”的梦,便道出了业主的无知与傲慢,装修工人受雇于人的隐忍。《101室》对广场舞大姐、居委会主任、单位负责人等的刻画,十分形象接地气,不管着墨多寡,都鲜活生动,让人看到作家描摹世相的强大能力。总的来看,这是两部设计性很强的小说。
短篇小说写作难度非常大。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座摩天大厦,中篇小说就是一间充满细节的房间,短篇小说则是一扇门,一扇稍稍开启,后面蕴藏着无限想象空间的门。但要想营造好这样一扇门,并非易事。从我对刘荣书的阅读经验来说,他之前的作品侧重于人物命运的“迁徙”和改变,有着宽阔的时代和社会背景,是丰厚而沉重的;这两部短篇让我看到的风貌又略有不同,它们偏重于讲述者的引领,偏重于机关的设计。作品虽然保持了对人物的精细刻画以及叙事的延展性,但是更偏向于故事反转的一刻对人内心的拷问。这便如一扇安置了精巧机关的门。但这精巧也是一把双刃剑,设计感无疑加重了作品的刻意性,作品铺垫的痕迹就会重一些,比如《盗梦记》中,对冯明坤为什么能与肖白木同居一室的铺垫,以及对肖白木有洁癖的铺垫等等。
尽管如此,这两部短篇小说不失为精彩,触动机关的那一刹,我的心也随之惊骇、伤感和柔软起来。
(安殿荣,满族,辽宁北镇人,现居北京,供职于《民族文学》杂志社。有小说、评论等作品见于《南方文学》《时代文学》《文艺报》等报刊。)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