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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青稞

2019-09-10相金玉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青稞田地大伯

相金玉

八月高原,那葱笼一片的青稞地总给人温暖的感觉,青稞长长的麦芒,远远看去,如一层毛茸茸的雾气笼罩在整片田地上,让心柔软,微笑不由地绽放。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祖父母从青海大通县城下放到脑山农村生活了二十四年,我们姐弟都在农村出生。六岁那年,我们成为“倒流户”回城居住。对于农耕生活,我的记忆停滞于六岁之前。

依稀记得四五岁时,逢春耕时节,家家户户要到田间劳作,没人看管的孩子们也被带去地里。有一种用手指粗的枝条编织成的长约两米,宽约八十公分的,用来磨平田地表面土块的农具,叫“耱子”。马匹驾起,耱子被马拉着在田地上飞奔,驾马的人站在耱子中间,手持马缰,控制马的速度和方向。那时,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坐耱子”,坐在耱子上,任驾马人驱赶着马,拉着耱子驰骋飞奔。在没见过汽车、飞机的时代,那种听凭风声拂过耳际,快速如飞的“坐耱子”快乐,远胜现在孩子们坐过山车、摩天轮的感觉。

少年懵懂,不知道田间劳作的辛劳,更不了解种植庄稼的各种程序和方式。一九九八年春天,刚刚参加工作的我去下乡,从车上远远看到:在平整好的褐色田地里,一位老者胸前挂着一个奇怪的盒子,双臂轮换着张开再收起、再张开,远远看去,似是在作一套奇怪的体操,又似在田地里舞蹈,非常滑稽。我忍不住指着远远的他,捧腹大笑,边笑,边告诉车里的人们,快看,那人在干啥呀,笑死人啊!同事平静地望了一眼车外,告诉我说,那个老人在播种。

再次回望田地里舞蹈的那位老者,才知道他胸前挂着的盒子里装满了种子,他分别用左右手抓起种子,不断向身体两边的田地里播撒,这个动作一直重复、重复。立即,我感觉到自己刚才的笑是那么无知、失礼。民以食为天,千万年来,人们为了食物劳碌奔波,劳动者是最美的人。

此后,走向社会,才真正走进人间烟火,我开始从祖母、父母、姑姑口中了解到一些有关青海农牧区,脑山地区的耕种生活。

我总是想象,我的父亲、母亲、祖母、祖父……

高原春寒料峭,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往青稞地里送肥,然后耱地、犁地、撒播种子,汗水浸透衣衫,希望播进土里。

短暂的夏日,她们双膝跪地,一铲一铲,为田地锄草,汗水一滴滴滴入他们膝下潮湿的、黑褐色的泥土。那双膝跪地的动作,充满敬畏,承载感恩之情。

秋冬快速到来,高原转瞬变冷,青稞地以夺目的杏黄色宣告成熟季節的到来,人们挥舞镰刀,青稞成捆收割,排立山间田地,如列队出征的将士,被形象地称为“排子”。

山头被白雪覆盖,白天更加短暂,凌晨五点,父辈们已经打着手电筒来到打碾场。他们穿着厚重的棉衣,女人们用头巾捂严口鼻,甚至穿上长长的布袜,抵御那些会顺着布纤维不断钻升的青稞麦芒的扎刺。人们把从田地里运回的青稞麦捆摊开在打碾场上,套起牛马,架好碌碡,打碾开始。打碾时,逐步缩小打碾场上的同心圆,用打“斜子”的碾法,驱赶牛马拉着碌碡,均匀碾压麦场上的青稞,小心移除牛马在打碾时排出的粪便。接下来的日子,女人们要打簸“磨物”。“磨物”是青稞麦粒成为面粉之前的名字。女人们趴在地上的青稞粒堆中,挑拣剔除石粒、土渣、杂物,还借力簸箕、筛子,总之,一定要让青稞干干净净地成为“磨物”,装进长长的毛线织成的口袋,搭到马背上或装进马车里,送到磨坊里去,让“磨主儿”磨成面粉,再运回家中。

一位七旬大通老汉在自己的诗歌《忆老伴》中,这样回忆妻子当年劳作田间的情景:

寒天半夜赶牛辗场,半夜寒天背粪上山。

上山负重汗如雨淋,下山风劲身如披冰。

妊娠累重临产前,割麦收草忙田间。

托儿带女走田地,风雨脱衣顾憨憨。

白天劳动无闲暇,夜晚为儿做针线。

粗布贱帛巧安排,精缝细补妙手裁。

含辛茹苦拉儿女,废寝忘食为吃穿。

栉风沐雨挣工分,披星戴月为家园。

艰苦奋斗学大寨,为求温饱顶风寒。

冒寒顶暑父母心,任重让轻夫妻情。

曲曲折折人生路,坎坎坷坷我俩行。

美好年华忙中度,宝贵青春苦中完。

……

日子就这么紧紧张张地行进到了年底,人们,又紧张奔忙着准备过年。

每当想到祖辈们的这些辛劳,这些奔波不息的身影,我便心情沉重。他们的辛劳,正是我们的来路,这些辛劳写在他们的白发、皱纹,蜷曲的手指、佝偻的腰身,还有年老病衰,一脸倦容和那一个个矮矮的墓碑上了。

一位从农村进县城经营小买卖的大姐,她不识字,但一说起青稞,便滔滔不绝,眼里满是怀念和自豪。

她说当年她是村里种青稞的能手。“白浪散”青稞磨的面最好吃,但是产量不是很高,面粉筋道,加黄毛菜籽擀出来的面条口感很好;“肚里黄”青稞还可以细分为“白肚里黄”“黑肚里黄”“蓝肚里黄”,这种青稞产量高,种的人家多。

每年清明节后,家住互助岔巴峡的她们就要种青稞了。她大伯哥两口子人勤快,每年要早早开犁,逼得自己家不开犁都不行!但她家每年犁完地,总是要放十几天才下种,那时候大伯哥家早就种完了。

五月期间,大伯哥家的青稞都开始锄草了,她家的青稞才长到一两寸长;六月里雨水广,大伯哥家的青稞要出穗了,大量雨水冲击下,青稞很容易倒伏。可她家的青稞还没出穗,不会倒。到秋收时,大伯哥家的青稞都收完了,自己家的才成熟,有的青稞麦穗有五寸长,有的一个麦秆上结出“双穗”。她家的青稞地亩产达到六百斤左右,比大伯哥家的收成要好的多。所以嫂子感叹:懒人有懒命哩!

大姐笑了一把说,其实,种青稞有技巧哩,不能种得太早,不能下种太稠,肥料要上好,最好上羊粪,一亩地至少要上三手扶拖拉机羊粪。

每年打碾结束,她总是收好那些原本用来喂猪的瘪青稞,然后到门源县去收购那些瘦弱的、价格便宜的羊,拉回家中,用瘪青稞炒熟而成的“麻麦”作饲料来喂养那些羊。一个冬春过去,夏初,高原人开始踩青吃羊肉了,她的羊儿已经被喂养得格外健壮,她又用高于进价两三倍的价钱,把羊卖出去。她说,别看是瘪青稞,那营养真的好,喂出来的羊膘肥体壮,羊肉吃起来,味道也特别香。

现在,机械化播种收割,科学种田,粮食产量成倍增长,经济水平的提高,人们不再依靠种地实现温饱。种小麦、油菜的人们更多了,种苗木、中药材等经济作物的也多了,加上家乡气候转暖,青稞的种植面积大大减少,许多人家都不种青稞了。

大姐一声叹息,仿佛退出的不止是青稞,还有她自己。

现代化生活紧张的节奏,常常让我们忽略他们,忽略那些辛苦、那些背影、那些青稞……那些有长长麦芒,远远让人温暖、柔软的漫山的青稞。

其实,青稞这种种植历史数千年的粮食作物不会轻易退出高原人的生活。高寒地带,仍然坚持耕种青稞的人们大有人在。青稞化了身,它走进城市里的烘焙店,有一种面包前面有它的名字;它走进酒厂,发酵酝酿,成为青稞酒,销往高原之外更广阔的世界;它时尚地走进啤酒厂,成为青稞啤酒,立时代潮头;《本草拾遗》记载:青稞有下气宽中,壮精益力,除湿发汗,止泻的功能。藏医典籍《晶珠本草》更是把青稞列为重要药物,用于治疗多种疾病。青稞的药用和保健作用正在一步步为人们重视起来;还有许多人,他们喜欢青稞面糌粑、青稞面馍馍、青稞面搅团……这些足以为青稞带来更多机遇。

和牦牛一样,青稞是青藏高原的象征,它被高原人种植的时间超过了三千年,它磨出的面粉虽然不如小麦粉白皙,可它养活了一辈又一辈高原人。和高原人一样,它耐寒、抗缺氧,能吃苦、忍耐、奉献,这些令人崇敬的精神与生俱来。

在这初冬雪夜的灯光下写青稞。那种久远而深沉的情愫一直围绕着我。高楼林立、万家灯火、一片繁忙中,守着一方静谧,我只想青稞,想那遥远而此生都无法摆脱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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