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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婚书

2019-09-10徐湛

高考·下 2019年1期
关键词:参军戏台

徐湛

我眼前的,是一张保存得完好无缺的纸,其实随着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战火纷飞之下,很多不好存留的物什都在逃亡或搬迁的路上遗失了,幸有保存下来的也大都缺边少角,但这一张纸,我尤其珍视,所幸虽然没有洁白如新,但封面上出自江西造纸厂的印纹依稀可辨,是当时最好的纸了。

这是一张婚书,是我的先生给我的。

那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上旬的一天,是初八还是初九,我不记得了,但总归是在七七事变后。我只记得那时候到处的天都是灰蒙蒙的,无论男人女人,上街的已经不大多了,偶尔在灰蒙蒙的天里,睁大了眼睛,才能看见一两个人,在树底下,在一口深井边,呆楞着,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想什么的样子。或许在你眼前走过的,还有一两个仍然留着辫子,或许是念着从前满清的荣华,亦或许是想着伪满洲国能够将这些繁华延续下去。

我俩都是出身梨园的,世俗的话来说就是戏子,一同入门,一同学艺,一同出师,又一起成了角。数不清多少了日日月月,年年岁岁都在一起。或是因为太过熟悉了,或是戏台上一转身一唱和的默契,多年的相伴,催生了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也同时催生出了一种相携一世的情愫。

我们在一起不过数年,往日共唱游园惊梦的辉煌犹在眼前,曾经的繁荣,是最让人割舍不下的。眼看起高台,眼看大厦倾颓。高处堕落的滋味并不好受。

所幸,我和先生都是看得开的人,也并非舍不得荣禄,我们也是人,日常花销何处不需用钱呢,只是骤然失了糊口的工作,心头多少有些惆怅。

现在寻了闲职,不至于饿死而已,本以为生活就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偶然也有人寻上来:我可是您二位的戏迷。忆起从前往昔,勾起一点说不清楚高兴还是可惜的情绪,又继续过下去。

现在世道乱,接下去还会更加乱,工资已经不足以支持我俩的过活。纵然千万个不舍,我们也只能卖掉头冠,换掉戏服。我手中攥着一件勾金描红的衣服,是当日唱游园惊梦时候穿的。先生见我不舍:“留一件吧,当做纪念也好,视为凭吊也好。”

我却笑,并不甚温暖的阳光射进狭窄的矮屋倒像是戏台上铺设好的灯光:“我们有多久没唱《牡丹亭》?”

会意,更衣,描眉涂彩,一甩水袖,仿佛又有了从前的默契。

所有的相遇和离别都像是在戏台上的一场戏。

先生决意要参军,他与我商讨过,但我总认为是因为翠姨。

毗邻的翠姨是个善女人,也是个真正知道生活幽默的人,她孤身,带着一个儿子,还有一条大黄狗,一家人不富裕,但是和和美美。翠姨常来,串门子、唠嗑,偶尔也带几块自家做的豌豆黄什么的。而我从未见过翠姨有那日一样的丧的脸,她眼睛是红的。但分明是已经止住哭了,或者觉得哭与不哭都没什么分别了,浑浑噩噩的。我追上去询问,她一句话也不言,一句话也不语,旋身回屋,反手锁门,倒是一气呵成,先生止住了想要去敲门的手,我与先生对视一眼。山雨欲来。

翠姨的儿子死了,说是参了军,被编制到前线,被日本兵活活掏了心窝子死的。

翠姨开始神神叨叨的,说话也尖酸刻薄了。就是前朝裹小脚的老太太,每日说些挑尖了的话。

先生总与我聊起战乱,聊起别国的凶残,与本国的破败。说得激烈了,身子微微颤抖,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翠姨恰好来了,或者说她早就在窗前站了一会而不被发觉。

她冷冷地笑道:“说得天花乱坠,铁骨铮铮,也没见着你真做过什么事,口头英雄谁不会做,人说戏子无义,这话不假!”

语罢,重重地关上窗子,走了。

第二天,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了窗户,放了一小柱炮仗,很响很红火,但只有一小柱,这世代,谁也不敢张扬,没有舞龙舞狮,简简单单的婚礼,是先生给我的。

我不知道先生为什么突然要办这些,他并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人,我疑惑,有些奇怪,并没有开口问,先生,应该是有他的道理。

是夜,先生与我共坐,他斟给自己一杯茶,又给了我一杯,看着茶叶在水中起伏上下,将茶水染至昏黄,今夜点的红烛,暖黄的灯光满室都是,普通的白瓷茶杯都映射着亮堂的光。

“我想去参军”先生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他顿了顿,又说“战火都烧到我家乡了,趋吉避凶,从前不会去也是有无法,只是翠姨倒是提醒了我。在我们北方有句老话,叫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这些年我们都是他乡之人,无根无依的,趁我还年轻,回去家乡。能多做点就多做点吧。”

我并不讶异:“早先翠姨絮絮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把这事上心了。”我吹了口茶沫子,抿了嘴茶汤“只是不知道,今天你做了这些,又说了这么些话,应该是心中决绝了,立时三刻直接去参军。”

先生瞅了我半会,反倒笑了:“平常人家,丈夫参军,妻子不都是哭哭啼啼的吗?怎么你如此豁达释然?”

我也笑:“你忘了牡丹亭里的唱词了,良辰美景奈何天,世道如此,不怪你我,其实我昨天也想到了你必然会做什么,可是事到现在,反而觉得没什么,唱了这么多年的戏了,戏里的道理也多多少少明白了。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先生动容,嘴唇颤动,想开口,却什么话也没说,从匣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其实我昨日就已经准备好了,我若是真去了,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一封婚书,便权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吧。”

第二天他就走了,我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已经不见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时常把这封婚书里的句子拿出来读,好像就能够回到那个我们都还在一起的时候。

我很喜欢有一句: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他时常给我写信,写前线的惊险,写军队的生活,军里的伙食住宿,写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说军队里有听过他从前唱戏的人,他现在偶尔也会唱几段,鼓舞军士。

翠姨还是跟往常一样,偶尔夜里偷偷地哭,听到先生参军了,她倒是愣了好一会,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刻薄:“你们一家子,只是做腔调罢了。”

书信很慢,三四天到一次,现在战乱,十几天也说不定。

后来,信就少了,半月一封,一月一封,半年一封。

我搬家了,人人都说城里不安全,我告诉先生我的地址,可我再也没有收到先生的信。

后来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中国最终还是赢了,把自己的体面也自己赢回来了,可是先生的消息再也没听到过。

先生死了,有人是這样告诉我的。

我偏不信。

也有人劝我改嫁。

可我偏不,我偏要天天等他,哪怕再等来他一个下午,一个钟头,一分钟,都行。

我每日都要读这封婚书,就这样天天地等着,也有人问我后悔吗。说不后悔的,都是赌气的话,悔什么呢,当初没留着他?还是当初这样一天天地等着他?但是人这一辈子要是没有任何遗憾,那该多无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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