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寺宽邦：佛法和音乐都有着让人“追忆”的力量

黑暗中，一束光打在一位身着袈裟的僧人身上。站在舞台中央的他手握念珠，双手合十，向人们施礼。随着乐队音乐的响起，他开始用日语演唱《般若心经》。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顿时让现场安静下来。舞台上的表演者叫药师寺宽邦，39岁，是日本海禅寺第16代的副住持。

或者对他自己来说，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在舞台上演唱《般若心经》。他却清晰地记得15年前，第一次在京都建仁寺现场演唱会时，夏日的蝉鸣，雏鸟的啼叫和回荡在寺院庙堂里的旋律。“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这句禅语，便是他对当时心境最好的解释。

出生在日本爱媛县的药师寺宽邦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亲是日本海禅寺的第15代住持。在日本，大多数的寺院都是家族继承制，药师寺宽邦也因此从小就被打上了接班人的烙印。成为寺院的住持，既是他的使命，更是他的宿命。

面对这样的安排，药师寺宽邦起初是逃避和抗拒的。访谈中，说起自己青春期的任性和叛逆时，他轻轻地点头，笑了起来。“我很崇拜父亲，从小在寺院里听着他的教诲长大。但在青春期时，我觉得自己要走一条别人规定好的路时，内心非常排斥。”高中毕业时，选择去什么样的大学就读成为他“离开”的一个机会。因为通常寺院的继承人都会进入佛教大学，或者學习和佛教相关的专业。抱着“如果去和佛教无关的大学，将来就可以不接班”的念头，药师寺宽邦选择了京都立命馆大学。

在大学学习期间，他喜欢上了音乐。2003年，大四的他组建了自己的“噢茶去”乐队。在为乐队取名时，他灵光乍现，“噢茶去”脱口而出。“噢茶去”的字面意思是“一起去喝茶”。乐队成员们也觉得名字不错，朗朗上口，又充满生活的趣味。后来大家仔细一琢磨，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禅语，背后其实有很深的含义。这或许与从小在寺院里生活和父亲的教诲有关，佛教的一些东西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药师寺宽邦。

2004年，“噢茶去”乐队在福冈参与了一个商场的活动。他们在台

上动情地演绎了关于故乡、乡愁的歌曲。散场后，一个客人特意赶来道谢，眼里闪着泪光说，他非常地感动，歌曲让他想到了去世的爷爷。这一番感谢的表白，让药师寺宽邦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触动，他在那个瞬间想到了寺院里的父亲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

“我发现，我们工作的共通性，我的音乐和他主持的法事，都是在把人们连结起来。佛法和音乐都有着让人‘追忆的力量。在寺院进行祭祀法事，是为了让后人追忆先人;音乐则会让你追忆生命里微小动人的瞬间。”他说。

2007年，“噢茶去”乐队作为职业乐队正式出道。由一家东京的知名音乐制作公司为乐队制作专辑并发行。出于商业上的考虑，公司对乐队的原创音乐提出了很多迎合市场的意见和要求。但这也让乐队成员陷入了迷失，参与的商业活动愈多，他们却越感到迷茫，不知道要通过音乐传递给人们什么。那段时间的药师寺宽邦非常苦恼，他也在不断反思自己要的是什么。在发行了几张专辑后，他们选择了和公司解约，再次行走江湖。

“2011年，我创作了一首歌《我》。这是我在经历了很多苦恼后，在思考如何面对自己的过程中创作的。当创作出这个作品后，我感到整个人都非常放松了。当我烦恼时，从佛教的智慧中吸收到了很多灵感。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因为我最熟悉的是佛经和佛教的书籍。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想到了要回到寺院，继承父业。”他说。

32岁的药师寺宽邦，决定到京都岚山天龙寺修行2年，乐队也暂时解散。离别时他和乐队成员立下一个约定，如果大家有缘，两年后再重组乐队。

山上的修行是严格的，既没有电视也没有冰箱，不能使用手机，更不能玩音乐。每天4点起床，打扫寺院，法事，在田里干活，坐禅到深夜。冬天时，赤脚在周边行路。虽然每一天都很辛苦，药师寺宽邦却格外珍惜这段远离世俗生活的修行。从一开始的紧张不适应，到逐渐融入到这种慢节奏的修行中，他开始回顾自己的生活，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自己与佛教和音乐的关系。在日复一日的坐禅中，他渐渐地明白了“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未来人生的方向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首先是成为一名僧人，其次继续自己喜爱的音乐，把佛教的智慧通过音乐来传播。”他说。

2013年，药师寺宽邦修行结束后，回到了海禅寺。十多年来都在默默支持他做音乐的父亲，终于等到了儿子回家。两年前解散的乐队成员也再度聚首。“噢茶去”乐队重新开始表演，他们创作很多有关故乡的歌，他们更喜欢唱家人、父母，身边存在的人、事和每天日常生活中的小片段。

作为寺院的继承人，药师寺宽邦每天6点起床，吃过早饭后，打坐两个小时，紧接着处理寺院的事务。他会利用晚上和休息日进行音乐的创作，大自然的声音和寺院的日常生活都是他灵感的来源。在他外出演出时，父亲会一个人把寺院里的事情做完。但若遇上重大的节日，他也会停下所有的音乐演出，全心协助父亲处理各种祭典和法事。

2015年，“噢茶去”乐队的成名作《手》大受欢迎。但真正让药师寺宽邦名声大噪的是《般若心经》。在天龙寺修行时，僧人们需要结队行路，一边走，一边用丹田气发声诵经。僧人们的声音形成共振，非常有穿透力。“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如果把经文变成音乐一定会非常好听。但自己的内心也有些抵触，不知道把经文用音乐演绎这个事情是否能行。作为僧人去改变传统，一开始是没有信心的。”他说。

2016年，在爱媛县一个叫做松山的小城，“噢茶去”乐队要在那里的市民会馆举行演唱会。在和主办方沟通时，药师寺宽邦提议做些不一样的开场曲目，比如加入诵经的和声。药师寺宽邦的妻子是这首改编的《般若心经》的第一位听众。出身在普通家庭的妻子，对佛教的了解并不多。因此当她说“这首歌很好听”时，药师寺宽邦信心大增。

演出那晚，他没有加任何旋律，只是念诵经文，重叠七个声音合唱，再加上吉他和打击乐。他说，唱歌的时候虽然是自己在唱，但能在脑海中感觉到现场连结到一个念经的时空，仿佛有僧人在一起念经。现场的观众也都和着节奏拍手鼓掌，还有观众和他一起诵经。本来只是打算就演唱一次《般若心经》的药师寺宽邦，意外地发现观众对这首歌的热烈响应。后来演唱会的视频被上传到了网上，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药师寺宽邦版本的《般若心经》。他也得到很多观众的回馈，其中有质疑的声音，但更多的还是肯定的声音，比如“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对佛教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一直记不住《般若心经》，但听了你们唱《般若心经》之后能记住了”，“家里儿子是小学生，每天都在听”……这些正面的反馈让药师寺宽邦坚定了继续做下去的决心。

少年时想要远离寺院宿命的药师寺宽邦，在而立之年后，真正理解了寺院传承的价值和意义。在不断寻找自我的路上，他最终找到了自我使命与家族使命的合一和对僧人身份的认同。在采访中，药师寺宽邦一直反复强调他是一名僧人。“僧侣和歌手，都是我不可切割的部分。只是作为和尚的我，正好喜欢上音乐罢了。僧侣的责任和价值，是传播佛教的智慧。我喜欢音乐，当我把佛教的智慧用音乐传递出去时，更多的普通人发现原来佛教可以这么有趣。”面对日本年轻人对佛教的理解越来越淡泊的现状，歌曲、现场乐队和网上传播的形式似乎更容易被人们接受。这也成为药师寺宽邦作为一位继承人在寺院传承上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