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独幕剧的30年(1919年-1949年)
2019-09-10苗芳
苗芳
摘 要:独幕剧是话剧中一个分支,具有自身的独特性。独幕剧擅长在较短的时间内,集中展示一个事件的突转,人物命运的激变、情感态度的反差。中国独幕剧在1919年至1949年的30年,根据不同剧本作品中思想观念的流变,可划分为三个时期:1919-1929年,良莠不齐的探索期,呈现出以关注民主自由与传统礼制两种思想观念二元并存;1930-1937年,曲折前行的成长期,呈现出以左翼戏剧的阶级斗争思想为主,以新文化的再思考与呼吁团结共和为目的的思想观念为辅;1937年7月-1949年9月,量增质缓的震颤期,呈现出以从群体出发,号召民众反帝抗日思想为主,以从个体出发,揭露国民劣根性的思想为辅。
关键词:独幕剧30年;思想观念;多元并存
中图分类号:J8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1-0089-08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1.015
近代中国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之下,被迫打开国门,面对软弱无能的溥仪,贪婪懦弱的慈禧,命运堪忧的社稷,有志之士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积极回应,发起了维新变法、戊戌变法,终在保皇党与保后党,立宪派与革命派的争斗中失败。随着辛亥革命的枪炮声,推翻了中国两千年的封建专制,进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时代。在当时被视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末等技艺戏曲、小说,受进步爱国者倾慕,他们力求凭借戏剧的宣传教化功能启蒙人性、开启民智。而传统戏曲唱、念、做、打,以歌舞演故事的形式,在迫切的社会诉求面前,极力改革,减少唱腔,增加念白,穿现代服装,演现代故事,在尚未准确契合诉求之时,西方话剧样式由日本留学生曾孝谷、李叔同传入中国。1907年至今,这一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话剧与戏曲相融相生,而独幕剧,相对于多幕剧而言,为话剧中一个特殊的分支,自话剧在中国诞生之日,就已开始孕育。1919年,胡适的《终身大事》被视为中国独幕剧的源头,但实际上在此之前,独幕剧已有滥觞。董健根据史料编辑的《中国现代戏剧总目提要》中记载,1915年张彭春发表了独幕寓意新剧《灰衣人》,曾杰发表了改译独幕新剧《波兰女之自由梦》等。1919年前,国内尚未出现“独幕剧”的称呼,在名称存在之前,其嫩芽已破土,因篇幅限制,暂不过多论述。陈白尘曾将独幕剧于多幕剧,类比短篇小说于长篇小说,前者非后者的缩短,后者也非前者的延长。这亦是本文研究的立场。
在1919年胡适《终身大事》之后,优秀的独幕剧作品层出不断。而自1919年至1949年间,中国独幕剧时间节点划分,是一个较为棘手的问题,学术界暂无定论。以不同剧本作品呈现出的思想观念为主线,本文将1919-1949年间的独幕剧划分为三个阶段,良莠不齐的探索期(1919年—1929年);曲折前行的成长期(1930—1937);量增质缓的震颤期(1937—1949)。
一
独幕剧作为话剧中的支系,其前身是欧洲18世纪初的多幕戏(俗称大戏)的热场戏或者尾戏,多与主要演出剧目无关,目的在于调节剧场气氛。随着法国、美国的小剧场运动,因其自身经济、便捷、演出时间短、参演人员相对较少、布景舞台相对简单而受到青睐,独幕剧转而成为主角。1919年“五四”运动的爆发,给中国文学界以新的视野,易卜生的问题剧受学者关注,美国小剧场运动中的独幕剧形式进入中国话剧范畴。
独幕剧具有话剧的基本特征,由演员当众表演一段长度的故事,而其特殊之处在于集中表现一个事件。针对独幕剧的定义及特质,丁楠认为:“独幕剧是一种短小轻巧的戏剧体裁,它象戏剧战线上的轻骑兵,便于迅速、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 [1]周端木,孙祖平提出:“是否可以这样看待独幕剧创作的基本特点: 在瞬间中表现激变, 迅速达到高潮,完成冲突。……独幕剧是一种瞬间的艺术。但仅如此是不够的, 它又要求激变迅速达到高潮,在短暂的限度内完成一个大转变。多幕剧也有激变和高潮 , 两者的不同在于 , 多幕剧的激变要走过一段较长的路程才推进到高潮,而独幕剧的激变则极其迅速地到达这一点。高潮段落在独幕剧的成分中占据极大的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说,独幕剧是一种高潮的艺术。”[2]笔者认为,独幕剧是在一幕戏的时间长度中,借助行动集中展现人物生活之激变,体现人物精神状态的某个侧面,突出人物性格的某个特征。不求大而全,但求小而准。一幕的时间长度并没有明确界限,以60分钟以下为宜,剧中场景亦可变化,如郭沫若《卓文君》的独幕三场剧就涉及到场景变化。而蔡慕晖在《独幕剧ABC》中,更是形象地用图示解释了独幕剧自身的特质[3]:
独幕剧因何受创作者青睐,这是因当时中国的国情和戏剧环境共同导致的。一方面,中国需继续借戏剧之手,行教育民众、启迪民智之实。在这场启蒙运动中,传统戏曲改良因无法肩负重任将接力棒交给了文明新戏,文明新戏因无完整剧本,过分商业化,媚俗化被时代淘汰,续而将接力棒交给了话剧,其中既包括多幕剧也包括独幕剧,独幕剧承担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另一方面,话剧界演剧队伍素质普遍不高,演员以戏曲演员与业余演员组合而成,在西方新文化不断冲击中,初期改编的外国多幕剧,演出常以失败收场。随着“五四”运动爆发,如郭沫若、成仿吾等大量文人志士投入戏剧工作,因不熟悉戏剧行当,多从独幕剧开始试水。此外,戏剧人士受外国小剧场运动影响,也投身于独幕剧探索的旅程。
从1919年《终身大事》发端至1929年间,在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下,独幕剧的发展呈现出二元并存的状态。一方面顺势接受新文化,积极响应,强调民主自由,反对封建礼制,反对阶级制度,反对包办婚姻,集中体现该思想的作品有胡适的《终身大事》(1919年),郭沫若的《卓文君》(1923年)文中所标示的时间以发表见报日期为准。,熊佛西的《青春底悲哀》(1923年),丁西林的《压迫》(1926年),郭沫若的《卓文君》(1923年),欧阳予倩的《泼妇》(1925年),田汉的《获虎之夜》(1924年),谷剑尘的《好媳妇》(1926年)。
胡适的《终身大事》讲述了追求自由恋爱的田女与愚昧迷信的田母、表面开明实质封建的田父之间的冲突。矛盾冲突以幽默机趣的对话得以表现。最终,田女留下一张字条:“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 孩儿该自己决断 孩儿现在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去了 暂时告辞”,全剧以感叹号式的结尾收场。[4]11“五四”运动中,胡适倡导中国戏剧应该学习易卜生的问题剧,而《终身大事》亦是向《玩偶之家》学习的一次探索。该剧在当时开启了反对包办婚姻,鼓励恋爱自由的先河。自《终身大事》之后,话剧界形成了一批女性“出走”的剧本。
丁西林的《压迫》反映了当时社会中,租房的困难,单身男女无法租到房子,有家眷的人才有租房“资格”,而男女主人公为了成功租房,只得冒充夫妻。作者设置了一系列让人苦笑连连的场景与对话。该剧在讥讽之中倡导抵抗压迫。欧阳予倩的《泼妇》描写了封建家庭中,自称主张神圣恋爱,支持一夫一妻制的丈夫陈以礼,背着妻子素心纳妾。素心得知纳妾之事后,打破贤良淑德的传统“美德”,以怀中儿子为筹码,胁迫丈夫解除婚约,争得儿子抚育权,赎回妾侍王氏的卖身契,并落下个“泼妇”的“骂名”。这个独幕剧是欧阳予倩第一次编写的话剧剧本,虽与胡适的《终身大事》相似,均是女性出走,但人物性格、戏剧冲突皆有所丰富。作品反映出遵守封建礼制的传统女性,能够依靠自身的觉醒,打破虚伪的婚姻枷锁,暗示女性出走后,用知识和文化改变命运的前途。
田汉的《获虎之夜》可以说是1920年代独幕剧的一个巅峰。《获虎之夜》关注山野中猎户的生活,講述了流浪乞丐黄大傻与富农女儿莲姑的爱情故事。莲姑父亲欲嫁女儿于富人,为置办虎皮嫁妆而狩猎,误伤黄大傻,棒打鸳鸯配。剧中刻画的黄大傻一点也不傻,他看透了人间冷暖,明知深爱莲姑,但迫于现状落魄而不敢求爱,两个相爱的人被迫害,一个受伤,一个自杀,这是社会的等级制度造成的,是封建婚姻家长制度导致的。这些作品作为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响应者当之不愧,而另一群保守反思者逆势而上,其作品呈现出另一种风貌。
另一方面,一部分剧本呈现出逆势批判、保守反思、坚守传统礼制、反对一味崇洋媚外的思想观念。如丁西林的《一只马蜂》(1923年),欧阳予倩的《回家以后》(1924年),熊佛西《新闻记者》(1924年)、《醉了》(1928年),谷剑尘《冷饭》(1926年),孙启藩的《觉悟》(1926年),张春信《女人的需要》(1927年),田汉的《南归》(1927年)等。
欧阳予倩的《回家以后》就是对新文化的反思,对传统礼制的重新审视。《回家以后》讲述纽约大学生陆治平在美国留学期间,背着乡下的妻子自芳,与文化新人刘玛利结婚而引发的故事。全剧以危机开场,陆治平返乡预计与妻子离婚,却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了原配传统的美。此时,刘玛利到乡下来质问、要挟并恐吓陆治平。陆治平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中,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该作品娓娓道来的家庭琐事传递出一种对新文化的扣问:一味追求的自由恋爱真的比传统礼制的夫妻之情更珍贵么?让人不禁生叹:并非所有受过西方教育、留过学的人都是新文明人,更有可能是退化了的野蛮人:打着文明、民主、自由的口号,行自私、无耻、无德之事。
张春信的《女人的需要》更是对新文化运动带来的不良影响发出强烈的批判。剧中留学生孙必正暑期在家,父亲六十大寿与女友约会时间冲突,他弃全家人于不顾,与女友风流快活。如此的民主、自由是怎样一个不知廉耻,无视尊卑的倒退?如果说《回家以后》《女人的需要》是对新文化运动的一次逆流而上,那么《冷饭》应该视为一种稳若磐石的坚守。在谷剑尘的《冷饭》中,上海小职员叶少卿在社会夹缝中艰难谋生,而妻子在女邻居妇女解放的口号中染上了赌瘾,输光了家中积蓄,叶少卿得知一切后,真心开导感化妻子。这让观众看到了传统家庭中夫妇相亲,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精神,鞭挞了那些打着妇女运动大旗招摇撞骗,诱导女性不忠、不洁、不廉、不耻的新文化。
丁西林《一只马蜂》表现出知识分子自持重心,无所畏惧的克制。它是一出牵错红线点错郎的机趣喜剧。剧中吉先生道出:既不喜欢八股文的旧女性,也不喜欢只会写、写、写的新女性,折射出丁西林的价值观。民众应该避免盲从,慎重看待婚姻。这是对新文化运动冲击的一种回应。
田汉的《南归》讲述了春姑娘与流浪诗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流浪诗人北去南归的周折带来了情感的失败,这是自由恋爱带给他的痛苦与不幸。剧终春姑娘去追寻诗人的结果不可得知,但仍传递出一种坚忍与希望。它传递出作者爱吾所爱,勇敢追求的婚恋观。
回顾1919-1929年间,独幕剧以其“轻骑队”“尖兵连”的优势肩负起启蒙人性、开启民智的重任,在新文化运动的不断冲刷、洗礼中,呈现出追求民主自由与重审传统礼制二元共生的戏剧生态,他们二者绝非界限明确的二元对立,针锋相对,这从剧作家的创作中可以看出。在新文化运动大潮中,他们既有激进响应,创作出强调民主自由的作品,如欧阳予倩的《泼妇》、田汉的《获虎之夜》、丁西林的《压迫》、谷剑尘《好媳妇》;同时也有保守批判,反思并歌颂传统礼制的剧作,如欧阳予倩的《回家以后》、田汉的《南归》、丁西林的《一只马蜂》、谷剑尘《冷饭》,而且两者中间的交融区存在着如熊佛西《新闻记者》这样的艺术作品。在这十年的独幕剧探索期,剧本作品质量良莠不齐,其中一批笔耕不辍的文人、剧作家,他们构建出独幕剧发端之初的高品质作品。
二
大批有志之士加入剧坛,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戏剧创作团队,强调“民众戏剧的革命化”,戏剧作品多以阶级斗争为目标,产生了大量的左翼戏剧作品,独幕剧因其自身的短小、便捷自然成为左翼戏剧的主要阵地,但作品质量因政治属性凸显,艺术属性相对较弱,其成长表现为曲折前进。此外,在1930年代的戏剧浪潮中,左翼戏剧并不能囊括一切戏剧作品,但目前较多书籍以左翼戏剧代表1930年代的戏剧发展,稍有不妥。在1930年代戏剧发展进程中,就独幕剧自身而言,存在着不同于左翼普罗列塔利亚的文艺观念。这一时期独幕剧作品中的思想观念是以左翼戏剧的阶级斗争为主,以对新文化的再思考、再审视及国防戏剧为辅。在左翼戏剧中又有两条辅线,一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半封建半殖民地属性下官商勾结、阶级压迫的控诉;二是对国民党执政期间军事政策(包括征兵、“剿共”、不抵抗)的控诉。除了左翼戏剧之外,还有对新文化再思考、再审视,以及呼吁团结的国防戏剧。多幕剧相对于独幕剧而言,该阶段成熟的艺术作品较多,而独幕剧经典作品则相对较为匮乏。
自1930年“中国左翼剧团联盟”诞生后,经改组为”中国左翼剧作家联盟“之日起,至左翼戏剧家联盟的解散止,戏剧界一个旗帜鲜明的流派成立了,其创作的独幕剧作品在该阶段的思想观念以积极斗争为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集中凸显资本主义社会金钱至上、物欲横流、官商勾结、阶级歧视的社会动乱和百姓民不聊生的现实。如冯乃超、龚冰庐《阿珍》(1930年),佚名《父与子》(1930年),欧阳予倩《买卖》(1931年)、《国粹》(1930年)、适夷《活路》(1931年),韩进《咆哮的都会》(1931年),《同住的三家人》(1932年),叶沉《租界风云》(1931年),田汉《梅雨》(1931年)、《年夜饭》(1933年),胡底《阶级》(1932年),洪深《五奎桥》(1932年),谷剑尘《金宝》(1934年),李健吾《另外一群》(1935年),夏衍《都会的一角》(1935年)等。
欧阳予倩在1929年创作的《买卖》于1931年发表在《戏剧》上,讲述了洋买办梅希俞为了赚钱,联合外人哄骗自己的妹妹供人消遣,增加自己买卖中的砝码。作者用犀利的笔锋,勾勒出一个世故圆滑、巧舌如簧、鬼话连篇的市侩形象,讽刺买办与军官勾结,揭露金钱至上的丑陋社会。独幕六景剧《国粹》中,国民政府下令“禁止贩卖人口”“打倒蓄妾蓄婢”,而资产家表面倡导新文化,背地里坚持旧封建。“那些什么会什么团好比是糖,我们好比是水,要竭力的渗进去,糖化了,水还在。”[5]作品反映出阶级压迫中,穷人悲苦命運的无奈、凄凉与愤怒。这一切都是资本主义社会,封建土地所有制导致的结果,富人为富不仁,穷人苦苦挣扎,让人恨透了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世道。
田汉1931年发表在《读书杂志》的《梅雨》,讲述了上海贫民窟里一家租户的故事。梅雨季节里,潘父淋雨生病,女儿做工受伤,接替父亲摆摊儿营生,全家依靠潘母的工资过活。女儿的男友阿毛因工伤失去收入,为了还债,铤而走险勒索他人入狱。作者描绘出了当时社会基层民众真实生活的一角:整个社会物价飞涨,工资下调,贫苦百姓战战兢兢地行走在随时坍塌的墙檐。但凡遇到一个阴雨天,遭遇一个小变故则房漏屋塌。老老实实的本分人想要体面怎么办?作者给出了答案,“人要跟命运争是不错的。命运像是一块压在我们身上的石头,就是得掀翻这块石头!不过这块石头不是一个两个人的气力翻得转来的。得靠大伙儿的力量。”[6]这是作者对于阶级压迫最深沉的呐喊,贫苦可怜的无产阶级应该团结起来,扳倒身上的这块大石头,拒绝做资本家的奴隶。
另一方面,左翼独幕剧作品披露了国民党征兵的凶残,南北军阀混战带给民众的痛苦;昭告国民党对中国共产党实施“围剿”的凶行;揭示自九·一八事件以来,国民党军队的“不反抗”政策,以及无耻的亲日行为,号召民众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阶级斗争中,加入无产阶级抗日队伍中。如陈楚淮《浦口之悲剧》(1930年),田汉《江村小景》(1931年)、《扫射》(1932年)、《号角》(1935年),楼适夷《S.O.S》(1932年),丹青《伤兵医院》(1932年),戈丽《一起抗日去》(1934年),陈白尘《贴报处的早晨》(1934年)、《父子兄弟》(1935年),佚名《夜袭》(1935年)、章泯《村中之夜》(1936年),集体改编《放下你的鞭子》(1936年),洪深执笔《咸鱼主义》(1936年)等。
陈楚淮创作的《浦口之悲剧》1930年2月发表于《新月》,讲述了浦口一村镇驻来了两支部队,一农户家中兄妹三个,离家12年敦厚、善良的两个儿子将于今天回家团聚。而哥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欲侵犯妹妹,迎面不识的兄弟二人拔枪互伤。作者控诉国民党军队腐朽人性的现实,传递出民众对国民党军队劣迹的憎恨。田汉创作的《江村小景》与陈楚淮的《浦口之悲剧》稍有相似,《浦口之悲剧》侧重强调恶魔军队扭曲了人性的纯良,《江村小景》重点在于讽刺国民党中吴佩孚与张作霖的奉直大战,以及孙传芳与蒋介石的南北混战。
楼适夷1932年发表于《北斗》的独幕剧《S.O.S》,通过日本侵略沈阳当天,无线电发报房里众职工的抗日态度,折射出民众抗日态度的众生相。房内共有男职员4人,女职员3人,王职员赞成张作霖的不抵抗主义,希冀国际联盟救助;陈职员认为应该宣战,依靠国有军队抵御外敌;李职员看透政府,呼吁依靠自己的力量团结抗日;陆职员与周职员(女)是一对恋人,从爱情中清醒奔赴抗日道路;胡职员(女)自称诗人,冷漠地将炮声看作诗意;史职员(女)是一个看客,胆小无主、一味盲从。作者通过剧本揭露了国民党执政阶级的软弱无能,面对手无寸铁的民众作威作福,面对寥寥无几的日本官兵俯首系颈;揭露了帝国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势不两立,号召人民揭竿而起,反抗帝国主义。
在这一阶段,有一部分作品明显与左翼戏剧思想观念不同,这些作品大致可以区分为两类,一种是延续、继承1920年代关于婚恋、两性、社会礼制的焦点问题生发出来的独幕剧作品,如袁昌英《人之道》(1930年),万籁天《第三代寡妇》(1936年),沈紫曼《丽玲》(1931年),王少游《归家》(1932年),赵如珩《逃婚》(1933年), 安娥女士《兵差》(1933年),蒋本沂《两个不同时代的女性》(1933年),席乃夫《鸭绿江畔》 (1934年),万蔓《永远是女人的女人》(1934年),陈白冰《你是新的》(1935年),萧伯纳原著,李健吾改编《说谎集》(1935年),陈凝秋《彼此彼此》(1935年),洪深《多年的媳妇》(1936年),姚时晓《别的苦女人》(1936年),包起权《牺牲》(1936年),李一非《谁是谁的太太》(1936年),江流,传音科增删《失业》(1937年)等。
袁昌英1930年发表的《人之道》,讲述留学生欧阳若雷抛弃乡下妻子王妈与两个儿子,与女青年重婚的负心故事。欧阳若雷与王妈重逢时,目睹了二儿子病故,前妻撞车自杀。这一切都是所谓的人道,所谓的人权,所谓的新信仰,所谓的新生活造成的。作者通过这部作品向人们揭示,当下留学生中常见的现象:留学搭配离婚,新文化匹配新伴侣,人道泯灭人性,新信仰碾轧旧传统。世道变化太快,让这些善良的,淳朴的未能接受新文化思想“改造”的传统妇女沦为直接被迫害的对象。作者想要质问,这样的人道、人权、新信仰、新生活是真的应该提倡么?这是对1920年代提出的婚恋自由,反对封建礼制思想的再思考与再评判。
安娥女士1933年发表在《文艺》上的《兵差》,故事发生在国民党军阀混战,军匪不分的动乱时期,北方农村一户农民家里,老母亲以儿媳妇与自己命里不对缘为由,拆散儿、媳,贱卖女儿。儿子、女儿、儿媳妇三人最终共同反抗这位封建专制的老母亲。作者通过这个剧本揭示出一位迂腐、封建、迷信、自私的家长,批判传统封建社会的余毒,反对毫无原则的愚孝。
另一部分独幕剧呈现出反对阶级斗争,呼吁同仇敌忾、放下阶级矛盾,放下爱情羁绊,扫除文盲,破除迷信,积极投入抗日的思想观念。如谷剑尘《祖国之光》(1931年),李罗梦、卢野马《济南血》(1931年),赵为容《万宝山前》(1931年)、《觉悟》(1931年),贝岳《准备》(1931年),陈果夫《生产合作》(1932年)、《信用合作》(1932年)、《消费合作》(1932年)、《利用合作》(1932年),吻波《最后的呼声》(1932年),容若《谁的责任》(1933年),余上沅《回家》(1933年),王林《打回老家去》(1936年),世杰《围城记》(1936年),徐訏《旗》 (1936年),李漂玲《共赴国难 》(1936年),张季纯《塞外的狂涛》(1937年),陈豫源《我们的国旗》(1937年)等。
赵万容创作的《觉悟》于1931年10月18日在民众影戏院上演,故事极为简单,以化装讲演的方式,讲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呼吁国民党停止奉直大战,取消“围剿”行动,在国难当头之际,兄弟齐心,抗御外敌。陈果夫的《生产合作》《信用合作》《消费合作》《利用合作》也是通过一系列的小故事讲述国人应该相互合作起来,建立彼此的信任。
余上沅的《回家》讲述了民国战乱时期,占奎征兵十年杳无音信,其父亲与其妻子结合,并为占奎生下了弟弟的故事。发生这一令人瞠目的现实,皆是原于不识字的错。“打跑出大门那天起,我哪一天不做这个梦。实指望搂几十块洋钱,回来再买他几亩地,一家人过几天太平日子,他妈的,也只怨我不认得家呀,提得起笔,常常写封信,寄几块钱回家,也不会出这们大个岔子了。”[4]305这个剧本实属佳构剧,符合了典型事件、典型人物的要求,剧本开展极具戏剧性,全剧以解开大福子的生世谜团为行动线,让人沉浸在戏剧情境发展之中,但是不足之处在于解扣的环节,稍有图解政治、配合任务之感,未将矛盾冲突深化确属遗憾。
这一时期的經典独幕剧艺术价值较高的作品有《父与子》《人之道》《梅雨》《买卖》《国粹》《五奎桥》《一幅喜神》《回家》等。该阶段的独幕剧作品质量相对较低,具体原因有三点:一是一部分作者认为独幕剧是小东西、小玩意而对其渐渐忽略,转而走向多幕剧的创作;二是阶级斗争任务紧迫,时常出现为图解政治而炮制的独幕剧;三是电影技术的盛行以及部分戏剧从业者的触电行为,减少了创作者对于独幕剧的倾注。
三
自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话剧界同仁纷纷加入抗日战争救亡图存宣传洪流。随着抗日演剧小分队赶赴前线,潜入敌后根据地,深入大后方等运动的开展,为了更好地将戏剧融入民众中去,更广泛地传递出戏剧艺术的教育意义,戏剧界发起了戏剧观念争论,焦点围绕着“民族性”与“现代性”,争论“戏曲”与“话剧”的形式表现问题,讨论了戏剧内容的艺术性与政治性等问题,在这种戏剧观念大争论的热烈形式下,戏剧艺术呈现出多元发展趋势。“抗战是需要动员最广大的民众参加的民族解放战争。革命化、战斗化、大众化成为这一时期中国文学最本质的特征。戏剧亦不例外。”[7]以1937年7月10日崔嵬的《张家店》为开端,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止,独幕剧因其自身的艺术特征成为戏剧的排头兵、冲锋队。独幕剧相比多幕剧更加凸显其政治属性,艺术性相对较弱。剧作家们经过多方吸纳,博采众长,在独幕剧的基础上衍生出配合时政需求的独幕活报剧、独幕街头剧、独幕广播剧、独幕歌剧等。这一时期独幕剧作品数量相比较多幕剧而言,呈爆发状,表现为量增质缓的震颤期,虽然体量庞大,但作品的艺术价值并未发生质变。大部分作品从群体出发,表现出宣传抗日反帝的思想观念,一小部分作品从个体出发,表现出揭露国民劣根性的思想内容。
抗日战争初期,大量呼吁团结抗日的独幕剧作品产生。随着国民党对抗日战争态度的扭转,这一时期的独幕剧作品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延续了上一时期的主体思想观念,从群体层面出发,主要表现为积极抗日,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态度,抗议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阶级压迫,讽刺资本主义统治者自身的混乱与丑陋。如崔嵬的《张家店》(1937年),夏彩《改良拾黄金》(1937年),洗群《反正》(1937年),张季纯《察北的风》(1937年),吕复等人集体改编的《三江好》(1938年),集体改编的《死里求生》(1938年),吴祖光《孩子军》,章泯《钢表》(1938年)、《期望》(1941年),欧阳山尊《大路》(1938年),张客《最后一个手榴弹》(1939年),陈白尘《禁止小便》(1940年),孟超《三八节的早晨》(1941年),洛丁,张凡,朱星南《粮食》(1945年),赵清阁《手榴弹》(1946年),宋之的《群猴》(1948年)《故乡》(1948年),集体创作《把眼光放远一点》(1949年9月)等。
《三江好》是根据爱尔兰格力高莱夫人《月亮之上》改编而来,该作品与1936年的《放下你的鞭子》、1938年的《最后一计》合称“好一计鞭子”,是抗日战争时期成功改编并上演的独幕街头剧,为宣传抗日思想发挥重要作用。《三江好》讲述了义勇军领袖三江好被国民党关押,越狱后劝服国民党警长共赴抗日前线的故事。《最后一计》改编自苏联作家拉里柯夫《凡尔赛的俘虏》。《死里求生》是乡村救亡演剧宣传团集体改编自《最后一计》,讲述了乡贤张嘉甫不畏日本人,牺牲骨肉,舍身取义的英雄故事。“好一计鞭子”这三部作品均是以外国剧本为蓝本,经由中国众多优秀戏剧家集体创作改编而成,是抗日战争时期极为响亮的思想冲锋号,唤醒了沉迷于家族、保守中庸的中国人。
在抗日反帝这一类的独幕剧作品中,宋之的的《群猴》格外突出。时逢国民党选举国家代表之际,有四人前来造访无德无才怕老婆的镇长孙为本,希望借助镇长手中人民“民主”的选票,当选代表。这四个人分别是自称后台是陈立夫的三青团康书记,自称后台是蒋先生的中央调查统计局CC分子马务矢,自称后台是孔院长的裕大银行总经理钱小方,自称后台是蒋夫人的新运妇女促进会常务理事玛瑞。他们为了拉拢孙为本,发起了四轮对决,第一回合是赠送礼物,第二回合是攀比后台,第三回合公然以明码实价开始竞拍,第四个回合互相拆台,揭露对方如何大发国难财,伴随着“枪毙灵魂”的枪响声,警察来了,他们以一句“我们都是国民党,一个系统的!”[8]479化解危机。这一场滑稽闹剧最终以“耍猴戏”的精彩点评落幕。这部作品微妙之处在于假借稀松平常的机趣对话调侃时事政治,挖苦国民党内部的各种主义,嘲讽幕后的拉帮结派,抨击现实中各帮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政府不为人民谋福利,全然是以权谋私的肮脏交易。
相对于群体的阶级斗争、抗日救亡而言,还有一部分剧作家的独幕剧作品是从社会个体切入,管窥国民劣根性,在社会众生相的宏图中观察少数个别人物,探究复杂人性。如集体创作《渡黄河》(1937年),陈豫源《抽水马桶》(1939年),徐訏《北平风光》(1939年),丁西林《三块钱国币》(1939年),蒋旂《良辰吉日》(1940年),欧阳予倩《越打越肥》(1940年),陈白尘《未婚夫妻》(1940年),王震之《一心堂》(1940年),徐訏《租押顶卖》(1941年),田克辛《还乡泪》(1946年),胡可《喜相逢》(1947年),沈蔚德《一石米》(1947年),谷柳《墙》(1946年),清华剧艺社《控诉》(1948年)等。
陈豫源1939年发表在《文艺阵地》的独幕剧作品《抽水马桶》,讲述了一对富翁夫妻从香港到重庆,伺机大发国难财,通过吝啬捐款、惧怕汉奸、攀比享乐等一系列事件,揭露出一种丝毫不顾国家前途命运,逃避现实,麻木不仁,只追求自己一时享乐的国民劣根性。该作品前半段书写的非常紧凑、合理,只是在后半部分,女汉奸胁迫周述文的过程中,未能将周述文性格中贪钱的特征充分展示,最终解扣的结局可更加幽默,但总归是一部优秀的独幕剧作品。
丁西林的《三块钱国币》讲述了民国二十八年抗战期间,在西南省城里,二手房房东吴太太家中,李嫂作为吴太太的姨娘,在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打碎了一支花瓶,房东要求其赔付三块钱国币,而姨娘没钱,面对吴太太据理力争的声討,大学生租客杨长雄路见不平,与之发生冲突,面对吴太太咄咄逼人的谩骂与侮辱,杨长雄怒碎了另一只花瓶,赔付三块钱国币戛然收场。这部作品深刻地揭示了国民的劣根性,在战争年代,国人并非抱团去抗日,而是本省人欺压外省人,外省人欺压乡下人,穷人也分三六九等。同样都是居无定所的租客为何要这般刁难穷人,正是因为国民的劣根性导致的。
这一时期的独幕剧作品数量最多,艺术性较高的作品当属丁西林的《三块钱国币》,宋之的《群猴》,陈白尘的《未婚夫妻》《等因奉此》,徐訏《租押顶卖》,曹禺《正在想》,欧阳予倩《越打越肥》等。笔者将1937-1949年作为一个总的时间段落再非区分为两段而谈,是因为从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独幕剧作品思想观念呈现出的特点大致相同,虽然前期以抗日救国为主,但同时存在着反帝反资产阶级的作品,抗战胜利以后独幕剧作品的思想观念集中体现在歌颂红军,歌颂共产党,揭露国民党内部混乱方面,与抗战之前的抗日反帝精神实质一脉相承。
结 语
独幕剧相对于多幕剧而言,是话剧的一种体裁样式,戏剧界中有许多前辈对它青睐有加,如欧阳予倩、田汉、丁西林、陈白尘、李健吾等等,但学术界学者们对它的关注尚有待加强,独幕剧似乎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世界。纵观独幕剧作品中呈现出的思想观念,自1919-1949年这30年的历程中,在最初朦胧的探索期,产生出大量优秀的独幕剧作品;到曲折前行的成长期,大量左翼独幕剧作品诞生,重审新文化和呼吁共和团结,多幕剧优秀作品频现,独幕剧优秀作品相对匮乏;再到量增质缓的震颤期,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至新中国成立,在家国存亡,民族兴败之际,独幕剧以自身的特性肩负社会重任,衍生出诸多形态,积极地配合国家战斗,抗战胜利之后再次以阶级斗争为使命创作出大量歌颂红军之作,部分戏剧家在民族斗争的洪流中仍然以艺术性为第一原则,创作出部分揭露人性、反观人性的独幕剧。
独幕剧自诞生之日至今已经历百年,而今关注独幕剧的学者、撰写独幕剧剧本的作家越来越少。究其原因,一方面,独幕剧体量有限,要想呈现出精悍的内容,创作者必须具备极好的文学艺术修养与编剧技巧,一旦流于表层叙述、政治说教,艺术性将受到折损。这也是独幕剧经典作品与庞大体量不成正比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随着话剧商品化、市场化的过程,对于工作快节奏、生活泛娱乐、时间碎片化的都市人而言,看剧的成本不断攀升,短小的独幕剧似乎不能匹配观众的审美需求。假若话剧艺术在当下被称之为小众艺术,独幕剧则更加小众,似乎只有在院校剧场、学生期末汇报中得以欣赏。笔者希冀以此呼吁学者、剧作者对独幕剧进行审视、评价与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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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