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创作的文学治疗性解读
2019-09-10康洁
摘 要:大江健三郎的创作以凝重怪异的笔触剥露出社会病态的人格,积极地探究与人类自由健康相关的诸多命题,从而借助文学的虚构和幻想,实现个体生命的治疗和社会群体的文化生态平衡。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边缘化生存;精神疾患;疗救
文学人类学认为,文学作为人精神生存的特殊家园,对于调节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间的冲突和张力,消解内心障碍,维持身与心、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健康均衡关系,培育和滋养健全完满的人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换句话说,文学除了传统认定的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审美功能之外,还具有治疗功能。这种治疗功能不仅对于创作主体的自我治疗是有效的,对作为欣赏主体的文本治疗同样是有效的。恐惧、孤独、焦虑、绝望、虚无等主观精神的疾患不仅是个体心理障碍,也是社会文化之痼疾,将文学作为治疗手段正在于通过幻想的转移替代作用,使精神疾病得到宣泄和调节,从而让人获得平衡和治愈。总而言之,文学具有内在的精神医学治疗功能,它可以维系作为语言动物的人的精神生存与健康。
一、社会病态人格的表现
出生在1935年的大江健三郎,九岁丧父,童年和少年是在战争的不安中度过的。在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前,也就是小学时代,所受的是国粹主义教育,紧接着又受到了战后民主主义教育。他幼小的心灵所产生的混乱,直到成年后还困扰着他。而日本战后,“五五体制”的确立;反对扩张砂川基地运动;反对勤劳评定斗争;反对日美安全保护条约的斗争,尤其让大江健三郎这一代青年不能忘记的是沦为美国附属国的忧虑,因为日本在惨败后,被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军持续占领了七年的。20世纪6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残疾孩子出生,对他个人的生活和创作产生了深厚的影响;此时核危机带来的世界性恐慌使大江健三郎不能漠然视之,他通过《广岛札记》,记录了受害者的残疾、精神上的痛苦以及社会对他们无力的救助,甚至遗忘。
这些人生的经历使他对他和同时代的青年人的认识就是:在被监禁、被封闭的墙壁里的状态下,受着挫折感、徒劳感和屈辱感的煎熬。短篇小说《死者的奢华》中,充满惶惑的主人公参加勤工俭学,到医学院解剖室帮助搬运尸体,但最后发现,人们费尽心力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为死者徒添一份“奢华”。作品选择一个独特的视角表现了生命的闭塞、孤独与虚无。陈尸室与外界隔绝,室中浸泡着多年来保存完好的几十具尸体,在池内载沉载浮,彼此机械磨擦,仿佛在低声“耳语”。这样的“交流”令人恐怖和震惊,如同用一种遥远的、陌生的语言诉说着“物”的世界、死亡世界的难言的孤独。貌似生命迹象的“耳语”声反衬出死亡的绝对冷漠和虚无。然而,当主人公从“物”的世界回到“人间”,却又深感苦恼。他所碰到的是他人敌意的目光,以至于深叹与活人打交道怎么这么难。《我们的时代》里靖男对情人所从事的职业屈辱却无从怨恨,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一个必然手段。绝望的无可奈何彻底到连自杀都不能。
我们知道自杀是唯一的行为,而且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们。但是我们没有为了自杀而纵身一跳的勇气。于是我们只好活着,去爱去恨去性交去搞政治运动、去搞同性恋去杀人、去得到名誉。然而一旦突然觉醒,就会发现自杀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我们做出决断。可是我们都的没有这种勇气,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遍地都是的自杀机会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在《看之前先跳》中嫖客格普利埃尔对日本青年极尽轻蔑之能事:“自战争以来,日本人确实变得又老实又稳重了。他们绝对不发火。就是让他们在杜部河淹死也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无论多么下流的动作都随客人的便。她那平平展展的乳房,一天到晚都在公开着。……不发火,就连跳跳脚的勇气也没有……”
在日常生活的沉沦中,个体的存在被与常人的共在所取代,而常人的沉沦则诱惑着每一个此在加入其中,并以此不断巩固和稳定着在世的沉沦。所以海德格尔说,在世的沉沦有种安定和诱惑的作用,它把此在引向异化,“这种异化把此在杜绝于其本真性及其可能性之外”,从而使此在跌入“非本真的日常生活的无根基状态和虚无中”。
在如“恒河沙数”的人群中,在一成不变、简单重复的日子里,在无限膨胀的冷酷的平均化力量面前,人的个体存在越来越微不足道。这使大江笔下的主人公感到痛苦、焦灼和绝望。他们既不甘心接受这抹煞个体差异的日常生活,又对猛然脱离出来的激烈行为感到害怕,因而游移徘徊,充满莫名恐惧。这种失去根基的焦虑遍布在大江健三郎的创作中。
二、大江选择的文学疗救方法
在大江的作品中,主人公们会有绝望中的反抗,他们的方式通常就是结成小小的冒险团体,乘坐一辆轿车或快艇在都市边缘游荡,以各种偏激甚至变态的方式进行性冒险活动。
大江笔下人物的“性冒险”具有以下特点。第一,他们虽有着粗野、直露、怪僻、频繁的性行为,但其根本目的或动因却不是性欲,而是一种广义冲动的宣泄。第二,这些行为对社会日常具有强烈的挑战性。比如《性的人》主人公有意同一个政客的妻子“通奸”,使他生出“嫉妒的角”,然后自己则像斗牛士般与这位发怒的政客嬉斗。第三,他们把性行为当作一种思想探索、哲学思考的方式。这也同样体现在那些犯罪活动中。在个性受到威胁的时代,主人公们试图以性和暴力来体验个体存在的强度。他们往往一边行动,一边写哲学随笔,做体验卡片。《哭号声》中的吴鹰男曾反复自我解释他是为了“形而上”的动机而行凶的。他欲以此证明自己的个体性,证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怪物”,从而避免被无数的群体所淹没。《性的人》中写到一群人虽然对耍流氓的会得到的惩罚怕得要命,但他们就要这种冒险的快乐,一旦耍流氓平平安安,反而把他们冒险的意义勾销了;如果被当场抓获,他们的人生陷入危机,那整个行为才“结出真正快乐的果实”。主人公主动选择做个冒险的“流氓”,并阐发了自己的“流氓哲学”。他认为人类文明的进步不断地为人们制造安全感,从而将人变成没有个性的胆小怯懦的“婴儿”。他就是要通过“流氓”行为,“把安全的婴儿室变成猛兽的丛林”。他要以自己的危险行为去创作一首“暴风骤雨般的诗”。性的骚扰并不是为了性本身,只是反英雄人物的自我存在证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以较多的篇幅叙述了鹰四的性行为,他乱伦、通奸、和一个“完全可以作他母亲”的黑人娼妇睡觉,但正是这个人物体现了大江文学的存在主义底色。鹰四狂热的性爱和拒绝反应的生命状态在生命更新里构成二律背反的冲突,只有经过搏斗,情欲才能对生命的发展增值,才能逼進社会文化价值体系的内核。叛逆的行为和承受心灵炼狱的折磨,两种状态的对立纠缠了鹰四一生。存在主义认为,人存在的意义在于反抗,而这种反抗不必追求成功,成功意味着失去自由。反抗的目的在于标识人的觉醒、人的自我完善。在反抗中自觉走向死亡的人才是自由的。诺贝尔颁奖词称赞鹰四“在性兴奋的刺激下赤身裸体地在新雪甫降的雪地上转圈奔跑”,这一场景与一个世纪前他们的曾祖父兄弟率领农民起义的场景叠合,在这位现代暴动者令人惊讶的性兴奋中,“几百年间的风云变幻都凝聚在这一瞬间”。
在诺曼·梅勒的影响下,大江健三郎要从性的侧面把握人物形象,于是选择了“性的人”。所谓“性的人”就是在社会监禁状态中弱小的人、边缘化的人、病态的人,他们体现为大江文学中的乱伦者、酗酒者、同性恋者、乱交者、疯子、性格怪僻者……大江健三郎“性的人”是对当代日本青年的文学把握,是对一种社会病态人格的发现。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性是各样人物对自我存在不可缺少的体认,是被稀释了的爱的生理解释,以被扭曲的现实展现困厄在荒谬的世界里的人的悲剧命运,暴露出现代文明社会中的病理现象。
在《我们的时代》里大江健三郎说过:“日本的青年人不可能具有积极意义上的希望。希望,对我们日本的青年來说,只能是一个抽象的词汇。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了战争。在那个英雄的战斗的年代,年轻人满怀希望,把理想挂在嘴边。……理想,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战场上的语言。理想是同一时代人相互之间的友谊,但那也是战争的年代。今天我们的周围只有欺骗和猜疑、傲慢和轻蔑。和平的年代,这是猜忌的年代,这是孤独的人互相轻蔑的年代。……理想、友谊、宏伟的共生感,这一切在我们周围从来不曾存在过。我生不逢时,生得太晚,却又生得太早,赶不上下一个友谊的时代、希望的时代。”这就是大江健三郎作品中“性的人”的思想背景。在政治格局和现代文明所造成的幽闭状态中,对时代的幻灭导致逸脱常规的行为,被正常人视为异端的举动中所隐蔽的反社会的情绪往往在失败的屈辱中体现出反常的正当性。大江健三郎从个体的具体性出发,把性行为作为一种展示人类弱点和缺陷的手段来对社会和人生哲理进行思考。
大江健三郎以性的意象“描写出日本的青年普遍存在的停滞(现象)”,他要表现的是“停滞者的不幸”。所谓“停滞”就是指积极进取的意愿被消弭,自由发展自己的可能性被扼杀的状态。大江健三郎正是从自己的体验出发,自觉地选择了边缘化的言说方式,试图通过作家的想象和创造,使被主流文化结构所压抑的边缘人发出声音,凸显出形象,从而使人们对习以为常的一切感到陌生,引发对现成社会文化结构的质疑与新认识,消除自己生的苦闷,也不断鼓舞他人。正是这种自觉的“以性的意象创造出客观现实的日本青年形象”的创作选择,使大江文学中出现了直观、粗俗的性器官的暴露,丝毫不带异性相悦的性行为的描写。《摘芽击仔》中的少年一到村子,就转悠到土墙边,向同村人炫耀他小小的、红杏般稚嫩的小雀雀。这位劳教所的少年凭着这种方式来确认他颠倒的优越感。从四国乡下来到东京的《迟到的青年》把东京比作女性的性器官,把火车比作强奸犯,把云的飘散比作“一滴血溶进精液”,其性方面词汇的使用和主流文化价值的取向背道而驰。《个人的体验》中对女阴的描写是“灾厄之源的凹坑”、“是一个黑暗、漠漠无际、聚积着所有反人性的东西的奇怪的宇宙”,使人有一旦陷入便无法回归的恐惧感。《我们的时代》中二十三岁的大学生南靖男也完全没有光源氏的典雅余情,他与赖子的关系除了动物性的快感外,主要是精神阳痿的时代的感觉和充满绝望的孤独的思考以及“黏黏糊糊的脏兮兮”的感受。这些粗俗丑陋的描写剥去了人类的假面,以独异而凝重的笔触展示了个人痛苦的体验和苍白空虚的人生阴暗面。
三、大江文学疗救的意义和效果
大江健三郎曾经说过:“虽然我是存在主义者,但我是积极的人道主义者,是战斗型的人道主义者。日本的文学家擅长描写‘美’如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他们再现了‘美’,我也能表现美的事物,但我也表现斗争,这是我的生活方式。”他还说过“我觉得文学应该从人类的阴暗面去发现光明的一面,给人以力量。直到今天我顽强地认为小说写到最后应该写出一种光明,让人与人之间更加信赖。”“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文学是对人类的希望,同时也是让人更相信人的值得庆幸的存在。”文学能够给人力量、希望,能够让灵魂快乐,正是因为它通过虚构和幻想足以唤起对抗精神疾患的力量。
叶舒宪教授曾归纳了文学对人类的五种作用,也就是说文学满足了人类的五种需求,包括:①符号(语言)游戏的需要(维特根斯坦、利奥塔等的语言游戏说、文学游戏说);②幻想补偿的需要(弗洛伊德的艺术白日梦说、霍兰德的防御置换说);③排解释放压抑和紧张的需要(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荣格的原型说);④自我确证的需要(布鲁东等的超现实主义说、拉康的镜像阶段说);⑤自我陶醉的需要(柏拉图的迷狂说、巴赫金的狂欢化说),其实这五种需求可以概括出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关注文学叙事和作家个体心理的直接关系,并试图在“作家心理——作品表达——精神治疗”这一个由内而外的心理宣泄与满足的系统中来谈论文学叙事的治疗效果。正如大江自己所说:
我希望通过自己这份小说家的工作,能使那些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人及其接受者,从个人和时代的痛苦中共同恢复过来,并使他们各自心灵上的创伤得到医治。
……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继续体验着持久的苦难,这些苦难来自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家庭内部,到与日本的联系,乃至我在20世纪后半叶的总的生活方式。我将自己的体验写成小说,并通过这种方式活在世上。
相对于现实社会、人生而言,文学就仿佛是思考和感情的研究所,在文学表现的世界里,可以把现实社会和人生可以试验以及无法试验的可能性都能以体验的方式追求到极限。通过近半个世纪的创作,大江孜孜不倦地探究联系着人类自由的诸多课题:生与死、边缘人、核威胁、公害……他从个人的体验和不幸中,从局部的、普遍的事理中,找出属于人类的、带有普遍意义的世界性问题,并积极实践着疗救的努力。这种努力不仅具有跨学科的意义——它呼应了最早的宗教对精神的治疗意义,也呼应了克尔凯戈尔、尼采、海德格尔、哈贝马斯等哲学家关注的治疗主题;同时具有跨文化的意义——文学内在的幻想能量可以跨越语言和文化的界限,从而具有跨文化治疗的可能性。正如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获诺贝尔奖时,颁奖词所言:其“以诗的力度构筑了一个幻想世界,浓缩了现实生活与寓言,刻画了当代人的困扰与怅惘”。
而我们能够从文学治疗的角度去解读大江健三郎的创作,也正得益于其作品能够在更开阔的视阈里,使人类的经验更开放,使人类的生活更有希望。这种创作的价值源于大江健三郎的创作精神:“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莫言对此有一段话饶有意味,转述如下,以此作结。
作家之间是互相影响的,我读大江先生的《小说的方法》,每读两行就会想半天,我想我也能顺着你的思路思考下去,比如你讲《圣经》,麦尔维尔的《白鲸》也引用过的一句话,“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你说这是你小说创作的最基本的准则,我觉得这太有意思了。……我要按照我的想法来做,哪怕只有一个观众,哪怕只有一个读者,我也要建立这种惟一向你报信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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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康洁(1978—),女,汉族,安徽砀山人,文学博士,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东方文学、英美文学、比较文学。
本文受到陕西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一般项目(17SZYB15)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