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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

2019-09-10石庆慧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井水水井村庄

母亲递过一管竹筒水,说,喝吧,喝了这管水,兴许病就好了。你起身,半卧,任由母亲将水咕噜咕噜灌进你的嘴巴。高烧让你觉得身体任何一处都变得厚厚的、绵绵的,像一堆就要燃烧的棉花。你又慵懒地躺下去,许多黑色的云重新漫过来,遮挡了一切。一股凉意像融化的冰,顺着食道逐渐化开,每漫过一处,就仿佛有生命在复苏,乌云渐渐散去,你慢慢回归自我,清醒起来。

母亲说,她实在没法子了,这是她摸着黑去仙人井求来的水,只当最后一搏。这之前,母亲用清油给你刮痧,用茶叶煮水给你洗澡,用生姜、黄泥巴、草灰,以及各种野菜当药,内服外敷,想尽了办法,你都始终反反复复,一会清醒一会迷糊,在人世与地府间飘摇。母亲几乎要放弃了,作了最坏的打算,想,若你走了,她还有两男两女,不孤单。只是没能力送你上医院,她觉得有些对不住你。母亲做着她能够为你做的一切努力,一个人打着手电,走十几里山路,攀上高高的山崖,背回一筒传说中的圣灵之水,只是希望你走的时候别带着怨气。

然而,奇迹出现了。仿佛游走多日的魂魄突然归来,你睁开眼睛,艰难地喊了一声,妈,我饿了。母亲喜极而泣,但看着你呆滞的目光,另一种担忧又浮上她的面庞———如果高烧烧坏了你,那对于这个家,将是多深的灾难啊。好在,几天过去,你又活蹦乱跳,依旧是那个爱唱爱跳的活泼人儿。母亲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你,以及你所在的这个家算是平安地度过了一劫。从此,你有了保爷,那一方井水成了你的守护之神。

这些事,你本没有记忆,只是在你成长的历程里,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述说,你便感受到了生命的艰难,生命的厚重,以及一种琢磨不透的神秘。

每年的大年初一,家里的长辈都要拿些糖果和糍粑到仙人井烧一炷香,为你背回一管清凉的竹筒水,祈愿着喝了仙人井里的水,那一年你能无病无灾,健康成长。不只是你,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保爷,有的是一棵树,有的是一块石头,但更多的是不同地方的井之水。你于是想,在那贫穷的岁月里,人的生命是那么的孱弱、不由自主,又是那么的坚韧、倔强不屈,与自然融为一体。

后来,你长成大姑娘后,终于跟随着人流,去到了仙人井,见到了护佑你成长的生命之泉。那是某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去的人可真多啊,一路上络绎不绝,像牵线的蚂蚁。母亲当年攀缘的山崖,如今已被人们凿出了一条羊肠小道,仙人井在山崖的半壁之处,一座翘角的亭子,为它遮挡着风雨,亭台与山崖相映,崖上茂林修竹,远观如山水墨画,彰显着人们对这一眼井泉的珍视。

那是一股从石崖缝里渗出来的山泉水,被人们用青石板围成了一口四方井,井水满满的,涓涓地往缺口处流淌,薄薄地泻于青石板上。你俯下身去,将一叶芭蕉浸入水中,水里顿时泛起一团明亮的绿色,日光点点,仿佛那是一片明媚的欢笑。你仰起头,让泉水顺着芭蕉叶的纹路,缓缓滑入你的身体,那爬山的热气瞬时就被一股凉意驱散了,全身舒爽通透,而留在你嘴里的,是丝丝回味无穷的甘甜。你于是相信,方圆百里,不,方圆千里都没有比这更甘冽的清泉。以至后来,你在城市生活,喝着各种牌子的矿泉水,冰过的,或是放了各种茶叶的,却总是不及那一次用芭蕉叶喝过的仙人井水味美。仙人井,也如同一个亲人般,让你终生恋恋不忘。

那次同去的伙伴中,还有一个年龄比你略长的姑娘,她不是上下两寨的人,她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姐姐嫁在你们村庄,她小时候来姐姐家走亲,玩花炮不小心炸瞎了一只眼。当时你们在一起玩耍,你看到她的眼珠子暴出来,鲜血流得满脸都是,样子恐怖极了,你以及那些伙伴们做了许久的恶梦,好多年都不敢与她相见。再见她的时候,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曼妙的身姿,一头长长的秀发散落腰际,你当时想,她转过身时,会不会像恐怖片里的女鬼?你们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可是,当她转过身来,你们惊讶得都张大了嘴巴。她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肌肤也白里透红,咋一看上去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漂亮。你们差点以为曾经的印象只不过是你们做的一次恶梦。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辨出她的那一只眼珠是假的。她说刚开始那只假的眼珠怪怪的,比空着的眼窝还难看,但她姐年年月月,月月年年都打来仙人井的水为她洗眼,洗着洗着,她的眼就越来越亮,越来越真了。

仙人井离村寨远,山崖险峻,路极难走,那一眼清泉自然不能成为人们的日常饮用水,但也恰恰因为如此,她被人们赋予了神性,有了传奇的色彩,声名远播。其实,你很疑惑。接受现代教育的你已是一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一眼泉水能有人们传说的那些功效。可是,当你看到那些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的人群,他们小心翼翼地用井水将手洗净之后,虔诚地燃香朝拜,嘴里默念着欲向神灵倾诉的苦难和祷告,你便知道,这一方山泉井不再是一眼泉,更多的,它是人们的寄望,是抚慰,是人们对圣灵的景仰,对自然的敬畏。

你和你的伙伴们,喝过水之后,也悄悄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起身的那一刻,你们相视而笑。你知道,青葱的岁月,掩藏着一份心照不暄的心愿。

在你的家乡,新媳妇过门有一道必走的程序,即新郎新娘背着假娃娃到大水井去抬水来给宾客们敬茶。

新媳妇从花轿(如今是轿车)上下来,由哥兄或新郎背进屋,拜了天地和高堂,婚闹活动就开始了。婚闹活动的第一项,是给新郎新娘用绣满花鸟的背带分别背上一个布娃娃,然后让他们抬着一只贴着红双喜字的新桶,每走一步就鸣几颗鞭炮,在大家的簇拥下向大水井走去,一邊走一边不断有人刁难,考验着两个新人的默契与配合,宾客们也互相追逐,抹着花脸。这是一个笑闹的过程,是一个喜庆的过程,也是一个充满寓意的过程。你的族人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宣告两个新人婚姻生活的开始。

小时候,你只知好玩,喜欢追在人群里看新郎新娘背着假娃娃的羞涩模样,还在心里嘲笑他们。你想,你就时常背着弟弟挑水,那有什么好羞的。你还想,一个人挑得两桶水,两个人抬才得一桶。你也曾和姐姐或弟弟一起抬过水,那是因为你们气力小,一个人挑不动一对大木桶,不得已才两个人抬。两个人抬水,配合得好是件省力的事,配合不好,就会演变成你推我搡、生气、吵架,最后把桶扔下谁也不愿理谁。

你渐渐长大,渐渐明白事理,再看那样的情景,你的心绪就多了起来。一对新人抬着水桶,从村巷间走过,每走一步放几颗鞭炮,向人们宣告着他们婚姻生活的开始,宣告这个地方多了一对夫妻,多了一个家庭,大家要相互监督,相互照应。这一路走去,几乎是走三步退两步,人们会设置各种不同的障碍,就像我们的人生无法避免的那些磕碰一样,两位新人需要相互关爱、体谅、包容,有一颗豁达的心才能走得顺利。你感叹着祖先的智慧与通达,他们早就参悟了婚姻的奥秘,才在婚礼之初,设计了这样一场看是笑闹的娱乐,实则寓意深刻的历练。也许经历了这样的历练,当一对新人走进日子深处,逐渐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浸染而滋生种种矛盾时,或许想一想婚礼上两人共同抬水时的情景,心气就会平和许多,日子也就在磕磕碰碰中安然前行。

百善孝为先,水抬回来了,要先给家里的长辈们敬茶。刚担来的井水温润甘甜,适合直接饮用,宾客们早就拥挤着等待尝一尝这鲜甜的喜气,但必须得等新媳妇给长辈们敬过了热茶,等长辈们都满意地一一点了头,笑着封了红包,宾客们才可以抢着喝新郎新娘抬回的有着颇富寓意的甘泉水。

你们村子周边有好几口井,但新郎新娘所抬的水都必须是大井里的水,不管是哪一个寨子,不管他家离大井有多远,因为大井水是你们村庄最好的井水。

你们村庄有四百来户,吊脚的木楼像一团云朵样铺展在一个坡度缓和的山岭上,村子两端则有相对平坦宽阔的田坝。相传古时候,村里的人们喜欢栽种一种叫做铜禾的粳稻,这种粳稻有着长长的芒须,像禾糯而又不是禾糯,口感介于禾糯与粳稻之间,高杆、耐贫、抗虫害,不需施肥和打农药,若在当下,则是最天然的有机大米了。初秋时节,铜禾扬花之际,四周的田野茫茫一片,仿佛片片彤云簇拥着村庄,你们的村庄也因此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芒岭。一条小河环绕着村庄,蜿蜒着从田畴间穿过。河水从深山中汇聚而来,透澈清泠,也算得上上好的山泉之水,是村庄浣洗和灌溉的最主要的水源。小河的水因裸露于地表,不适合直接饮用。不过,在你看来,那供人饮用的井泉之水就像人身体里的血液,而一条河流,承载的则是一个族群或是一方地域的历史。血液不可缺,历史更宏大。只因你今日想梳理的是关于井泉的记忆,河流便只能留待它像书藉。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条河流,村庄里的人们对地下冒出的井泉水就显得格外的苛刻,寨子里略微混浊的井水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只有懒媳妇才会去挑那样的水来煮猪食,不然,那围起来的井泉就仅剩了消防的功效。而只要水质好,甘甜可口,冬暖夏凉,就是再远,人们也会趋之若鹜,就如你们村的大水井。

大水井在一个山冲里,距离村庄有一两里路远,盘山蜿蜒,有些路段完全被上坎伸出来的杂树蓬遮掩,像走在屋檐下一样。路面不宽,仅可供两人斜身相错,但整条路都被人们用鹅卵石细细铺就,直至水井处。水井是在一棵高大的木荷树下,木荷树枝叶繁茂,四季常青,如一个袅娜娉婷的女神守护着那长流长新的汩汩清泉。清泉由厚重的青石板围成四方形,四方均宽约一米,三方高一方矮,矮的一方也深约一米,四个角立着圆形青石柱头,柱头经历代人们的抚摸已十分光滑,但仍可见上面雕龙刻凤、祥云缭绕。井底井外也都铺着青石板,井外四个角落还立着四座放水桶的石墩,每两方的石墩宽度均一样,村里人都按照那宽度来制定挑水杠子的长短。四方井一方靠山,三方敞着,没有井盖,为避免落叶飘进水里,人们在水井上方搭了一个木瓦棚子,瓦棚靠水田的一方装了美人靠,供挑水的人歇息。谁也不知道这口井打造于哪一年,但从青石板的厚重,从雕刻纹路的精细而言,足可见出当时人们对这一眼井泉的敬重与珍爱,也足可见出这眼井泉水的历史悠久与可贵。

曾经,挑水,是你每天必做的功课。母亲说,每天挑一挑大井水就可以了,其余的,挑半路上的那口井的就行。半路上的那口井在公路下坎,很大的一股冒水,由一个弧形的水泥井盖罩着。从大井那个山冲出来的小溪流经水井旁,人们在宽阔处拦了一个比水井略低的水塘,时常有人在那里洗菜洗衣。你每次经过那里,都会稍作犹豫,但脚步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朝着大水井的方向而去。去大井挑水,路程虽然远些,但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太忙的时候,你和伙伴们会在美人靠上歇一歇,看树影和阳光在井水里晃荡;看细细的水流漫过青石板时无声的曼妙;或是从田里扯几朵水葫芦,洗净,放在桶里当水漂;或是在木荷树下找寻几颗完好的“美咱”果,帶回家,去掉心子,插根竹签,就可以和弟弟妹妹们玩咕噜转了。“美咱树(木荷树的侗语名)开花,结子是似莲花,掏掉花心轴,插根签子作咕噜。咕噜转,转咕噜,转山转水转运气,谁也不肯来认输。”这些有趣的事只是其一。其二,是你觉得挑着水从大井冲出来,比从马路坎下挑着水上来的人多了分自豪。过路的人问,是大井水么,是我喝一口。尽管满头大汗,你还是很乐意停下让路人解渴。路人喝下水,会有一个舒爽的表情和声音,然后赞一声,水真好喝。你觉得那些赞许似乎都是对你的奖赏,是对你勤劳的肯定。因此,孩子们和男人们都喜欢去挑大井水,挑半路井水像做了亏心事般,只有忙于各种活路的妇女才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夏天,挑大井水的人特别的多,尤其是傍晚,村里家家户户都等着大井水来解除一天的疲劳,那干活的人及时喝到一口清凉的大井水是多么的舒爽!三方同时有人舀水,等候的水桶还排着老长的队伍,井里的水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得只剩下一个窝窝凼了,却总也舀不干,到了第二天清晨,又是满满一井的水,随着低矮处涓涓地漫过青石板,干净地流到水渠里去。

挑水是件极小的事,却又是村里每个家庭每天都必做的事。去挑水的,年幼至四五岁的小娃娃,年长至六七十的老人家,气力大的挑一对大桶,气力小的挑一对小桶,挑不动桶的提一只水壶,浩浩荡荡,络绎不绝。相错的人相互问好,空桶礼让满桶,大的帮助小的,闲的让着忙的。一口水井就这样通过人们的勤劳,用她的琼汁玉液滋养着村庄里世世代代的人们,也繁衍着有序有礼、勤善恭俭的乡村之风。这样的井泉也不再单单是一眼泉水,它已经与你们的村庄融为一体,与你们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也不知是哪一年,村里安装了自来水,将后山的溪流用池子储蓄起来,然后引进各家各户,人们只需扭开水龙头,水就哗哗地将水缸给装满了,再也不用早晚大汗淋漓地跑井边去挑水。

人们为此欢呼雀跃。

自来水的引入于村庄而言,就如一场科技革命,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批的年轻人“不用担心家里连个挑水的人都没得”,放心地外出打工去了。人们的物质生活渐渐富足起来,许多的家庭添置了洗衣机、热水器,修建了便捷卫生的厕所……偏僻的小山村迅速与城镇接轨。你曾为这些变化感到欣喜和自豪。虽然后来你并没有留在村庄里,相反,为了求学,你很早就离开了村庄。可是,每次归去,看到村庄一次比一次光鲜,你就打心眼里高兴。你想,当你邀约朋友而去,你可以不用再为村庄的落后与破旧而羞惭。

然而,不用挑水喝的年月,结婚时新郎新娘抬水喝的习俗便也省去了,与逐渐丰富起来的物质生活相对的,是河流、水井以及田野的日渐荒芜。

许久都不曾去过大水井了,别的水井也不曾去看过。

你们家最先是买了一个有过虑功能的饮水机,忙的时候都是直接将自来水灌入饮水机里,有时候母亲上山干活,会顺路带一壶山里的泉水,只有家里来了客人,为着炫耀般才刻意去挑一担大井水。那个时候,无论哪个时段去大井,井水都满满的往外溢,无人理睬般兀自白白地流淌,将青石板漫洗得光亮无比,让人生出一丝疼惜。木瓦棚已经腐朽倒塌,人们又立了四根石膏圆柱,一块水泥平板顶,刷了层一碰粘人一身白的瓷粉,工艺简单得就像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与大井的气质极不相谐。四处静悄悄的,唯有古老的木荷树与井不离不弃地相守。后来,有人直接将桶装矿泉水拉入村里,送货上门,随叫随到,大井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半路上的那口井,井坎上有户人家,很早就举家外出打工,大概在外面混得不太顺遂,就信了风水学,回来将屋坎下的水井敲掉填埋了,堵了一段时间,更大的水又从石逢间哗哗地流出来,人们将乱石稍稍整理,围成一个水凼,洗洗菜什么的。那户人家每回来一次就填埋一次,后来便很多年都不曾回来,房屋空着,屋坎下散着乱石,乱石间清清的泉水悄悄流淌。

村庄的人依旧在村庄里生活,或者说,村庄依旧是村里人的归宿,但村庄又似乎已然与人们的奔忙没有太大的关系,人们都在朝着另一种生活奋进。一波一波的人们从村庄出去又归来,有人发了财,有人失了意,贫富差距逐渐拉大,村庄里原有的生活秩序也完全被打乱了。

某一年,你忽然听说嫁到你们村的你的那个同学患了精神病,你十分骇然。你翻出你们少年时候的合影,她一條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你齐耳的短发,一个坐的桥栏上,一个倚着桥栏,背景是你们寨子脚下的河流和田坝,夏日的风和阳光让你们看上去青春飞扬。你记得你曾问过她,为什么会嫁到你们村来,她朗朗地笑着说,因为这里的水好喝呀。你自然知道那只不过是她随口搪塞的一句话,并非当真的理由,但你依旧听出了一眼井泉的份量。

你去看望你的老同学,她目光呆滞,行动迟缓,仿佛遭受什么重创所致。从她闪躲的目光,你知道她并非完全没有认出你,只是她故意借傻装作浑然不识,你便也只能徒有感慨了。这些年她和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有时回到村里,又忙着侍奉公婆、生养孩子。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而生活轨迹的不同又让你们少了其它方式的交流,她的许多事你都是听来的。据说他们连生了几个女孩后才生了一个男孩,那些超出计生之外的孩子也不知是送了人还是被怎么样了。后来她家老人又遭大病,瘫痪在床。看到别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而曾经美丽的她却越过越不顺遂,人就渐渐木顿了。你想起你们一起在仙人井上的跪拜与祷告,不甚嘘嘘。

像为着某种怀念,或者传承,你特意带着女儿去走访你们村庄的各处水井,想跟她讲一讲水井的好,水井的美,水井与村庄的关联,以及那些挑水喝的年月里的故事。

公路边的几个瓢井不见了,如今人们多是乘车出行,随身带着瓶装的矿泉水,那些仅供路人解渴的瓢井自然早就荒废于某个草丛。村内的水井受了污染,冒水引入消防池,井也不复存在。大水井半路上的那口井,坎上的屋主人已携家归来,砌了严严实实的堡坎,一滴水也不见往外流了,不知是水源已从地底下被引走,还是已经干涸,现在看去,那个地方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水井。坎外的小溪流也变得瘦瘦的,长满杂草,不再适合浣洗。去大水井的路鹅卵石还在,路两边杂草丛生;木荷树很老了,断了许多枝丫;那些抹着石膏粉的水泥柱子和顶板,肮脏而残破;大水井也不再清水长流,失了泉水润泽的青石板显得苍白而无辜;凑近了看,只有半井的水,浑浊不堪,据说是水源的上段稻田无人管理,塌方所至。

你又不甘心地想要去看一看仙人井。在车子不能到达的地方,通往仙人井的路杂草丛生,完全寻不着痕迹了,只远远地还能望见那个翘角的亭子,在山崖上显得空落而又孤寂。忽然,一股强烈的悲凉串上心头。你知道,那些滋养过你们生命的井泉,已悄悄退出历史的舞台,正在不可逆转的荒废。一同荒废掉的,还有你整个童年关于清泉石上流的意蕴和村庄的宁静。

父母都进城之后,回老家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故乡的山水渐渐淡成一抹回忆,虽魂牵梦萦,却终有回不去的无力之感。

忽有一天,县里要组织一次由水稻专家、生态产业商家、民族文化学者和当地作家、媒体组成团队的采风活动,目的地正好是你们村庄,你作为组织方的工作人员亦在前往之列。

一路上你忐忑不安。你不知道你的家乡有什么值得这些专家学者前去考察的,你担心他们失望而归。进入村前那片最宽阔的坝子田时,车队停了下来,走下车,你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整个田坝是一片褐红色起伏的稻浪。

四野茫茫,彤云拥簇,青山环抱,清流款侃。那个关于你们村庄芒岭名字由来的传说之景象居然在眼前再现,你说不出的诧异与激动。专家们也很兴奋。中国社科院教授邓敏文先生感慨,他说他一直在寻找铜禾稻种,好多地方都绝迹了,没想到竟在这片深山里发扬光大。

铜禾虽是稻中珍品,却因产量不高,稻芒长不便加工等原因,在广泛推广高产杂交水稻的时代被淘汰,几近绝灭。你们村是因为有将铜禾米作为“外婆礼”的习俗———相传铜禾米炖鸡,产妇伤口好得快,奶水还特别充足,所以女儿出嫁后,当妈妈的都要为女儿种上一丘田的铜禾米,提前准备好外婆礼———而一直有人少量种植,得以保存至今。经了解,现在铜禾米作为纯天然绿色有机的富硒米(硒含量是普通大米的6倍)被广泛推广,成为了你们村精准脱贫的龙头产业。

你像一个陌生人般跟着采风的队伍,你们参观了铜禾基地,百合药材基地,绿壳鸡蛋养殖基地等,那些都曾是你们村庄在城市化进程中慢慢消失掉的传统产业,现在又重新通过现代化的运作模式繁盛起来。你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回归,一种兜兜转转后“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真正让人深感欣慰的回归。

后来你们又走访了村头起凤山風景林、寺庙,明朝时期的诰封碑、节孝碑等,拜访你们村的6棵千年古银杏、禾仓群、古寨门、青石板台阶……你才知道,你们村已被列入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正以保护传统文化为基,积极探寻着新的发展出路,似乎欲将曾经掩于深山的村落,打造成为现代都市的后花园与补给站。

一圈走下来,你才知道,近年来,尤其是脱贫攻坚战冲锋号全面吹响的这三年,你们村庄有了很大的变化,那些常年外出务工的青年纷纷回乡创业,曾经荒芜的田土被重新整合、利用,搞起了各种经济建设。人们有了自己的产业,或是在家门口就能就业,村庄又热闹起来了。这次你又遇见了你那个曾经患精神病的老同学,她笑嘻嘻地招呼你们吃饭,大方的跟你攀谈,还主动接受了你朋友们的采访。她说她们家现在入股了村里的合作社,既可以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又能分红和打零工赚钱。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内心安宁了,觉得只要勤快就有盼头。

穿过那些现代化的种养殖基地,走在细碎的鹅卵石花街上,走在泛着青光的石板上,你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走进这个村庄,第一次认识这个村庄。你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欣慰,更看到了你们村庄未来的发展前景,看到了广大乡村振兴的愿景。你的朋友们让你带他们去看你心心念念的大水井。一路上你依旧忐忑,却又怀着莫名的期许,你多么希望拐过那道山弯时,像当年那个长发披肩的少女,一转身,带给你们的全是惊讶。果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绿叶繁茂的木荷树下,具有侗族鼓楼风格的翘角亭子和一方让人慵懒的美人靠,红绿相衬,古色古香,古老的井泉越显厚重与安祥。大井的水又变得清亮了,清泉依旧无声地漫洗着古老的青青石板。

看着涓涓流淌的泉水,过往时的种种景象仿佛以清泉为幕布,在你的眼前纷繁交替,你仿佛看见一道白亮的水光自青石崖壁间飞出,流过你的母亲,流过你,又流向你的女儿,虽然你的女儿离得很远,但水流还是找到了她。你觉得心里暖暖的。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石庆慧,笔名庆子,女,八十年代生于贵州黎平,当过老师、乡镇干部等,现供职于黎平县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少数民族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创会代表。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等杂志。出版小说集《村庄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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