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空间和空间的艺术
2019-09-10李怒
李怒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把存在的东西比作一条河。如果把这条河换作是一個艺术空间呢?2018年我在南京56步空间做了两次展览:“天空的飞鸟是海洋的鱼群”和“万岁万岁万万岁”。也就是说,假设赫拉克利特是对的,那么“我两次踏进同一个空间”一定是不对的。如果两次展览的空间是同一个空间,那么,两次做展的“我”就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两次做展的“我”是同一个人,那么,两次展览的空间就不是同一个空间。但是,人是“存在的东西”之一,所以,两次做展的“我”一定不是同一个人;56步空间也是“存在的东西”之一,两次展览的空间也一定不是同一个空间。
那么,两次展览的同一空间有何不同?为此,有必要谈谈我对空间的理解。
“空间”是一个很有空间的话题。在不同领域对空间有不同的解读。
空间不仅仅是一种与时间相对的物质客观存在形式,除了可触摸和度量的实体空间,人类通过空间有限的大脑还“看到”了无限空间的大千世界。现实生活中,人们不仅活在现实空间,也活在虚拟空间(意识空间、网络空间等)。比如我们常说的“白日梦”:“白日”是指现实所在,而“梦”则是虚妄之境。“白日梦”就是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的平行和交织,好比有人一边上班一边“吃鸡”。
北宋皇帝宋真宗赵恒讲“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其中“高堂”是身体寄养的实体空间,而“黄金屋”则是精神所往的虚拟空间。科学上将空间维度从零维推演至十一维,到第五维的理解就不仅要依靠科学头脑,还需要艺术思维。因为五维不仅包括了四方、上下和时间,还加入了“可能性”。“可能性”就是艺术的发端。
自现代艺术以来,艺术家就频繁地介入空间来表达观念。
1960年,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1928-1962)创作了著名作品《坠入虚空》(Le peintre de l’espace se jette dans le vide)。当他从巴黎郊区一栋楼房的二楼窗口纵身跃出之后到他着地之前,身体坠入到一段现实的“虚空”,他借助这段虚空“体会到一种与空间同化的感觉,是真正的自由” 。他所坠入的是不被实体占有的空间,他将此空间指向了虚空。克莱因说:“我不是抽象画家,相反是空间画家、具象艺术家、现实主义者。事实上去描绘那个空间,我必须身在其中。”在《坠入虚空》中,包含四层空间关系:一个是二楼窗外街道的实体空间;一个是他所坠入的不被实体占有的空间;一个是文学语义上的虚空(nothing);最后是他用合成技术创作《坠入虚空》、将他所意图指向的虚空的状态传递给观者的思维空间。在此,4个不同的空间构成了多重转换关系并融为一体,空间成为艺术家传达观念的场域,甚至空间因为艺术家的介入构成了观念本身,而不管这空间是具体的还是虚空的。
艺术家既可以借由空间来进行创作,也可以创造空间来表达观念,从而使空间、物质、观念构成一个综合体。就好比哥特建筑,借天空之空来勾勒它高耸的尖顶,用精彩绝伦的穹顶来令人心生敬畏。
20世纪60年代末的大地艺术(Earth Art)算是涉足空间最大的艺术类型,它基于对现代文明的抵制和反思让艺术重返自然,以大地为创作空间,移山湮海,垒筑堤岸。
1969年,迈克尔·海泽(Michael Heizer)在美国内华达州沙漠完成了其著名作品《双重否定》(Double Negative)。当推土机在荒原上推出第一道凹槽时,是艺术家要表达的第一重否定——即人工机械的现代力量对原始自然的否定;而当大量的挖掘机和推土机在大地上开掘出宽9米、深15米、长457米的巨大沟壑时,是艺术家要表达的第二重否定——即自然的力量对人工机械力量的否定。在这里,荒原大地作为原始空间即第一空间,被挖掘出的巨大沟壑作为创造空间即第二空间,而巨大沟壑形成的“冥想之境”是第三空间:此时大地作为地球表面的意义和作为期待着敞开和涌现的隐匿者整体的意义相重叠,而当人面对这条巨大的沟壑空间时,瞬间被作品深厚的存在本身所吸纳,进入到作品澄明而诗意的意境之中,从而感受到艺术家创作的内核———即双重的否定带来肯定——对大地的肯定。
从《双重否定》不禁联想到日本物派艺术家关根伸夫(Sekine Nobuo)1968年在“神户第一届现代雕刻展”上的作品《位相——大地》(Phase——Mother Earth)。关根伸夫的艺术目标并不是将艺术转变成环境(空间),而是将环境(空间)转化成了艺术。这一点有别于今天盛行的“沉浸式体验”的艺术。
如果把大地艺术看作是隐居的出世的艺术,那么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则是一位高调的入世的艺术家。1982年博伊斯在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上发起了名为《7000棵橡树,城市造林替代城市管理》(7000 Eichen Fabulous Eiche S?gerau Eiche S?gerau)的大型社会雕塑,工作重心仍然是人们居住和生活的城市空间。博伊斯期待用艺术推动 “人类生存空间”的美化与改造,呼吁世人追求世界的永久和平。他希望“我们看到一棵树和一块石条时,会唤起我们作为个体参与公共计划的记忆,这个计划把自然和城市紧紧相连。精神上,我们期待整个卡塞尔市被7000个由个体自由意志装置的物件占据”。
而至今活跃的作为城市空间的艺术蓝本“明斯特雕塑项目展”和作为乡村空间的艺术蓝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则持续探讨着艺术与不同空间的关系。零零种种的博览会和各种各样的艺术节同时也激发着更多丰富的艺术舞台。在今天,除了常规的美术馆和画廊空间以外,新生出许许多多的实验空间参与到艺术的实践当中,南京的56步空间就是其中之一。
56步空间地处南京市鼓楼区北京路,前身是一套20世纪70年代末的工人家属住宅。原室内装修被扒光之后,裸露出斑驳的红砖墙体和原始的房屋格局:逼仄的过道、狭小的储物间、一厨一卫和三间卧室。我初到空间时,正赶上南京旧城改造,整个小区与周边的旧城区一样被脚手架包裹并亟待刷新。小区外面车水马龙,是这个城市的日新月异。40年光阴,小区位置从市郊变为中心,从新城变成旧城,一座城市的变迁快得可以用一个人的半生来佐证。这是我初遇空间的现状,其中包含三个递进式空间关系:第一个是这套标本式存在的家属住宅;第二个是这个亟待粉饰的老旧小区;第三个是老城区外围不断扩建的新城区,它是整个现代中国城区版图变迁的缩影。三层空间环环相扣,像一组“俄罗斯套娃”。
我在这里的第一次展览“天空的飞鸟是海洋的鱼群”(The Fish in the Sea Are the Birds in the Sky),其展览名中英文本身包含了一種秩序的颠倒,又是一种意象的并置。在这次展览中,暗含了多重讨论。首先,通过在原有空间之内再挤压进去一个“负空间”——镜面空间,采取吸顶倒置等方式,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悬浮的虚无之物。这是一个建筑之内的建筑、空间之内的空间。通过内置镜面空间的反射来干预原有空间的内外属性和通过倒置的方式来颠倒原有空间的上下关系,从而彻底反转原有空间的既成秩序。其次,将镜面空间视作为一个全反射物质,在物理层面上的空间之内的空间——镜面空间——通过其全反射性质又被转换成为不可入侵的最外延空间,将内墙、住宅、社区、城市甚至于整个世界都反射并排挤在外,成为以它为中心的所有外在空间;但同时它又将它们包裹和吞噬其中,构成为它所有的内在填充。镜面空间既作为内外的边界,同时又消解了这个边界,成为一个混沌的世界。最后,如果把原空间(住宅空间)看作为一面“镜子”,它既反射了一个家庭的人际关系、经济状况以及生活方式,也反射了一个时代的社会制度、社会结构、文明程度、消费水平、价值观念等等——那么,用镜子去反射另一面“镜子”,将什么也反射不到。这又构成了虚无之上的虚无。
这次展览我用空间颠倒空间,是一种空间的对抗。
这次展览之后,紧接着我在此又做了第二次展览“万岁万岁万万岁”(The Innerworld of the Outerworld of the Innerworld)。砸碎了作品《天空的飞鸟是海洋的鱼群》,留下溅落满地的镜面碎片——这几乎是我第二次展览的全部素材。
依然是56步空间,但这一次我看此时此地的空间是一个起点和终点的轮回,从第一次通过它看中国到这一次通过它看世界,将空间从现在拉回过去,同时又指向未来。
空间有三间屋子,展览分三个章节,一共有三件作品。第一件是一大桶搅拌的石膏,溅得满地满墙都是,最后成为一个凝固的混沌的状态。这间屋子有一面朝外的窗户,我把窗玻璃换成了镜面,看出去一片漆黑。第二件是用几万片镜面碎片一片一片堆叠成的雕像(偶像)基座:底部约95厘米,顶部约68厘米,高度130厘米有余。码放的时候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全身心投入到玛尼堆;最后完成了不能碰,一碰它就塌。第三件是一个无声慢帧的影像,1’45’’,记录了一段乌克兰的列宁雕像被推倒的内容。还用一面碎镜片将影像投影反射到天花板。天花板上有我第一次展览遗留下的痕迹,像被扫射后的枪眼。三件作品串起三个空间,是一个“混沌——建立——打破”的世界的轮回。
这次展览我用空间否定空间,是另一种空间的建立。
空间与艺术的关系就像草原与羊群,而艺术家只是牧民。
无论我们将艺术“坠入虚空”还是放还大地、立足城市还是回归乡村,都是为了能更好地认识我们自身。艺术于不同空间,不过是我们想方设法审视自己的不同角度和立场,没有大小之分、高低之别,有的只是我们的分别之心。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 Jr.)一生中最著名的作品《4分33秒》(4’33”),其初衷并非是让听众去享受安静,而是让听众去倾听他们平时忽略的声音。他一生主张用“聆听”来“完成”声音。他在哈佛大学的无声舱里获得启发:正常的人类,一辈子都不可能体验完完全全的无声。因为在这没有任何外音的空间里,他仍旧能听到两个声音:高音和低音。高音是神经系统运作时的声音,而低音则是血液的循环。聆听,在我们身体最微小最隐秘的空间,也有艺术最美妙的律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是艺术的空间;一切皆流,无物常住,是空间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