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刻画人物形象的“闲笔”

李飞

史学的叙事语言有独特的美感。如编年体叙事史巨制《资治通鉴》，是一部为皇帝撰写的“历史案例教科书”，其语言风格具有庄重肃穆、雍容雄廓的美学特征，煌煌然有庙堂气象。尤其在描写天下大乱时代的篇章中，叙事节奏偏于紧张峻急。而就在这种紧张峻急的叙事节奏中，《通鉴》的编纂者经常插入一两段有关主要人物性格特征的刻画描写，犹如不经意间的“闲笔”，貌似偏离叙事主线，实际上却是丰富历史画面的点睛之笔，使得主要人物不再是叙事的依附者和苍白的历史符号，他们的性情气度立刻跃然纸上。这种人物刻画的“闲笔”，让读者更加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在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上，历史的行进何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如公元二二〇年，曹操在洛阳去世。《通鉴》紧接着写道：“王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胡三省注：“曰‘几’者，以不能平吴、蜀也。”

这段话是说，魏王曹操具有知人之明，别人难以用伪饰欺骗他。他能识别提拔奇才于微贱之中，并且以才能充分任用。与敌人对阵时，他神情安闲，好像不愿打仗的样子;但到了决策关头，乘胜追击时，他整个人气势充盈，不可阻挡。面对应当赏赐的功劳，不吝惜千金;没有功劳却想要赏赐的，一分一毫也不给予。曹操执法严峻，有犯法的必定诛戮，有时面对犯人流下眼泪，然而最终也不会赦免人家。曹操喜好节俭，不喜欢华丽。所以他能扫除群雄，几乎平定了海内。

这七句话，从识人用人、赏罚分明、执法严格、喜好节俭等各个方面描绘了一个立体、全面的曹操形象，尤其是“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这一句，更是活脱脱展现了曹操在战场上轻松自信，又敢于决策的军事家、政治家风范，写出了他的王者风度。这一段“闲笔”，解释了曹操何以能在汉末大乱中脱颖而出，统一北方。在整体的叙事中注入一股新風，让史学撰述活了起来。

那么，这段“闲笔”就完全展现了曹操的性格与形象了吗？当然不是。《通鉴》的这七句话，来源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王沈《魏书》和《曹瞒传》。其中六句取自《魏书》，一句取自《曹瞒传》。《通鉴》的编纂者经过精心选择、提炼，才概括出了这七句话。从《通鉴》舍弃的史料中，我们能看到什么样的曹操呢？

王沈《魏书》的记载，基本上是正面的，甚至不乏溢美之词，说曹操精通孙子吴起兵法，用兵如神。打仗时，只要将领听从他的指挥，总能打胜仗，不听从指挥则总是打败仗。他白天讲武，夜晚读书;善于赋诗，配以音乐，皆成乐章。曹操武艺高超，能手射飞鸟，与猛兽格斗，曾经一天之内射雉六十三头。对于建造宫室、修治器械，也能创立法则。

《曹瞒传》是吴国人所撰，所以对曹操的描写多是负面的，说曹操为人轻佻，没有威严，喜欢音乐，从早到晚与倡优混在一起。穿衣打扮不符合礼仪，带着不合适的帽子应对宾客。与人聊天则喜欢卖弄文采，不知避讳;大笑起来，脑袋埋到面前的案桌杯盏中，头巾都沾满了菜肴。曹操虽然为人轻佻，但是执法严峻，下属要是有谁的计策比自己高明，必定用法律的名头杀掉他。还喜欢因为睚眦小怨杀人，经常使用酷虐变诈的权术驾驭军队，比如支使粮官以小斛代替大斛，然后又杀掉粮官安抚士兵。

显然，前世史籍中的曹操形象更加多面，更加生活化、更有人间烟火气。看到这个曹操，读者才会明白，为什么《通鉴》中对曹操欲说还休的评价是“几乎平定了海内”，而不是“完全平定了海内”。因为现实中的曹操或许也有更多的不足之处。而《通鉴》的编纂者之所以过滤掉了那些酷虐变诈的故事，恐怕还是因为秉承着“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原则来选择史料，希望后世读史的帝王多学优点，避免缺点。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绝对客观的历史学家，司马光也不例外。“闲笔”不闲，除了起到舒缓叙事节奏、张弛有致，点睛历史人物、阐释缘由的作用外，还赋予了政治伦理的考量。

在隋末大乱的叙事中，《通鉴》也有精彩的“闲笔”。王世充占据洛阳称帝后，一度展示“亲民”姿态。他经常坐在宫门口亲自接受百官奏章，出门的时候也不赶走百姓，而是对老百姓说：“过去的皇帝都是深居内宫，民间的事情无法了解。如今我王世充要拯救危难时世，所以亲自处理庶务，与士人百姓共同评议朝政，唯恐宫门限制了你们。现在我经常在宫门外听政上朝，你们尽管向我汇报吧！”没想到从此之后，每天都有献计策、上书言事的文件数百件，王世充怎么看也看不完，几天之后，再也不敢出宫门了。

读之至此，不禁令人哑然失笑，一本正经的《通鉴》编纂者，不动声色地搞了一个冷幽默。王世充在隋末的逐鹿战争中，占据东都，号令关东，不失为一代枭雄。然而为何他最终没有取得天下呢？这处“闲笔”则生动地说明，王世充虽然依靠一时的军事力量割据一方，但是他在治国理政方面往往溺于小节，不识大体，结果在与唐朝的斗争中逐渐占据下风。

历史的本来面貌是叙事。记叙的内容有波澜壮阔，也有暗流涌动，有慷慨激昂，也有卑微琐屑。在宏大的叙事中善于运用“闲笔”描写关键性细节，既能缓解惊心动魄的节奏，形成一种张弛有度、错落有致的美学效果，也能用一种“段子”的形式深刻塑造人物形象，挖掘出历史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揭示人性的本质。

作者系淄博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投资促进局招商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