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知识与城市秘辛
2019-09-10乔焕江
乔焕江
这是一部本应被称为《偏脸子词典》的作品。词典用于文学作品的命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都是以词条的形式简洁明了而又具体生动地把一个特殊的民族或特定的地域人群的感覺结构勾勒出来。这本关于哈尔滨“偏脸子”的书也是如此。
这本书以词条的方式,集中呈现了“偏脸子”独特的话语系统。它们通常和特定的地方相关,和特定的人群的生活方式相关;与规范性语言系统的征服欲望相比,它们更着意于此时此地或一时一地,是特定地域和人群生长性的表达。“偏脸子”的话语方式就是如此。在势不可当的新一轮城市化大潮中,“偏脸子”这样的所在愈发沉寂而终于销声匿迹,就像不曾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辉煌历史上一样。在急功近利的氛围中,只有那些容易变现的,并且与西式都市化想象或者怀旧消费文化吻合的建筑、饮食才会以符号化的方式成为城市的名片,在哈尔滨如中央大街、索菲亚教堂,或者作为饮食圣地的老道外。然而,这座城市是如此复杂,正如我们从20世纪30年代萧红笔下所见,当她从呼兰小城到哈尔滨,从道外东兴顺到道里欧罗巴,在红霞街短暂居留,间或到南岗的电影院画海报,她穿越的不同生活空间既相互区隔又彼此依存地扭结在一起。
所幸有了这本《有一个地方叫“偏脸子”》,它把凝聚着“偏脸子”人日常情感和生活智慧的词语生动形象地记录下来,把它们以一种地方知识或特殊感觉结构的形态呈现出来。这本书其实是进入这座城市内心的一个秘密入口。这并非虚张声势,因为它写的恰恰不是中央大街,不是防洪纪念塔,不是太阳岛,甚至也不是老道外,而只是“偏脸子”。在我看来,“偏脸子”对哈尔滨,乃至对今天面目相似而模式的诸多城市,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哈尔滨是一座没有方向的城市,街道不按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格局来布置,而以广场为中心,呈散射状。”书中常见孙且特有的那种与知识链接的描述方式,但我更愿意把它视为全书中关于今日城市的谶语。这句话的另一重意味则是,人们多已被今日或明天各种待完成的指标所裹挟,而这些不得不拼命向前生怕被城市落下的人,又如何得知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成了流离失所的人。
“偏脸子”正好以收容流离失所者的空间而得以问世。俄罗斯的难民、胶东掖县逃荒的“咱们的人”,在城市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都在“偏脸子”安下了家,尽管他们注定被视为城市的边缘人或零余者,尽管他们此后在历史的动荡中飘摇欲坠,他们还是在这里短暂地扎下了根。在城市的夹缝中,他们倒开始确立起自己的方向,氤氲起自己的炊烟。“偏脸子人以松花江为方位地标,来确定自己的方向。”这显然又只能是一种在地的经验,“偏脸子”人的东南西北与地理学意义上的方向相差甚远,然而他们却因此安顿下自己的日子。城市已经视他们为异类,那就在与自然的关联中找到自己的坐标吧。
作为被排斥和区隔的所在,“偏脸子”里很多人的命运可谓多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偏脸子”的自在空间活得有精气神儿。或者说,孙且在这本书里尤其要让我们看到的正是这种精气神儿。但这种自我的生存尊严是从哪里来的呢?《老巴夺》的结尾有这样一句话:“对精神需求有过多要求的人,都活在过去。”这句话,也许值得今天在另一种意义上流离失所的人们细细品咂吧。
2018年7月20日于海口
本文节选自本书《序言》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海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