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乡村新年
2019-09-10刘振
刘振
儿时的记忆里,乡村的新年往往是从赶集开始的。为了凑足钱置办年货,父亲会在黄昏时分整整齐齐地装满一板车白菜萝卜,待翌日清晨去赶集售卖。我喜欢坐在板车的蔬菜上,迷迷糊糊地任由父亲拉着车,穿过冬天氤氲的浓雾和静寂的寒冷往集市前行。
乡下种菜的农户比比皆是,白菜萝卜的价格早已低到了尘埃里,父亲从清晨吆喝到黄昏,嗓子几近沙哑,才勉强将一车蔬菜卖完。寒风中他的手指蘸了蘸唾沫,开始一遍一遍地数钱。“嗯,今天还不错,卖了二十一块八毛钱。”父亲有些沾沾自喜。这个时候,他会带我来到老街中心,给我买上一碗馄饨和一个烧饼,算是对我陪他一同赶集卖菜的奖赏。等我吃饱喝足,他再拿着剩下的钱,按照母亲的要求置办年货。
小的时候,乡村生活虽然贫瘠,但置办年货却马虎不得,父亲通常要赶三四次集市,才能将年货筹备齐全。母亲对年货非常讲究,炸面果、炸圆子、炸鱼块、炸焦叶、蒸馒头、蒸包子……一样也不能少。馒头揭锅之前,她要将四根火柴并立捆绑,并在瓷碗里调拌好鲜红的颜料,待馒头出锅之后,再用四根火柴的尾部蘸上颜料点在馒头上,如此才算仪式完成。白胖胖软乎乎圆滚滚的馒头上赫然印着四颗红心,宛若年画里的娃娃。母亲包的油渣粉丝豆芽馅包子美味可口堪称一绝,包子上的褶皱花纹匀落有致,是村里妇女们学习的榜样。
置办年货是有讲究的,每一种吃食做好,都要先放一碗在灶台上敬奉灶神,保佑一年丰衣足食;再放一碗在堂屋的茶几上敬献天神,祈求新的一年大吉大利大富大贵。母亲在潜心炸制年货的时候,小孩子是不能多言的,否则定会迎来一阵白眼和怒斥,因为任何的质疑,都是对天神的不敬。
我最爱偷吃母亲炸的鱼块了。新鲜的草鱼处理干净后剁块,再配以佐料拌上面糊下油锅炸,其味总是让人垂涎欲滴。我每年都会坐在灶台前,一边看父亲烧锅,一边看母亲炸鱼,并仔细窥探她会将炸好的鱼块放在哪里。
通常情况下,母亲会将炸好的鱼块放在厢房屋的橱柜里,然后将橱柜的门死死关好,以防猫咪“作孽”。猫咪可以防备,而我却成了家里胃口最大的“窃贼”。我总是趁母亲不备之际,偷偷溜进厢房屋里偷鱼块吃。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我采取循序渐进之法,每次只偷一两块,吃完再偷。久而久之,除夕尚未到来,鱼块早已少了大半。母亲发现后,误以为躲过了猫咪,却没躲过老鼠。我内心深处喜不自胜。
后来,为了避免前车之鉴,母亲将炸好的鱼块放进竹篮里,用笼布盖好悬挂在堂屋的房梁上,竹篮与房梁之间用一根纤细光滑的钢丝连接,“老鼠”纵使神通广大,定也难过“此关”。为防炸鱼再遭“侵害”,母亲真是用心良苦,我自然不能辜负她的“美意”,于是便趁其不在家的时候,将饭桌挪到竹篮正下方,然后搬来一条板凳放于饭桌之上,冒着“生命危险”爬上饭桌,再踩上板凳,踮起脚尖伸出手臂颤颤巍巍地去够头顶上竹篮里的鱼块,“马到成功”后再将现场恢复如初,如此循环,屡试不爽。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脱母亲的火眼金睛,当我再一次“作案”被母亲抓个正着时,原本半竹篮的鱼块已所剩无几。于我而言,满足口腹之欲后的代价,自然是一番劈头盖脸的斥责。母亲说她怎么生了一个“贪吃嘴”,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藏不住;我夸母亲厨艺精湛,全村无人能及,我有一个好妈妈,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噗嗤一笑,唇角在隆冬的酷寒里灿然开花。
每个农历新年的前几天,都是父亲最为忙碌的时候。父亲写的一手好看的毛笔字,又是村里同龄人中少有的高中毕业生和教书先生,新年到来之前,全村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带着红纸过来请他写春联。那几天里,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父亲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摆上桌案铺开红纸,根据每位村民的要求“挥毫泼墨”。生活虽然贫瘠,但村民对春联都有着较高的要求,家家户户但凡视线所及之处,就不会让喜气遗落。
比如,除了堂屋、廚房和厢房的门楣、门框及门板必须要贴春联之外,其它与生活紧密相连的地方也一概不能省略——床头旁要贴“身体健康”,水井上要贴“清泉长流”,猪圈上要贴“六畜兴旺”,拖拉机上要贴“出入平安”,粮囤上要贴“五谷丰登”,灶台旁要贴灶王爷画像……余下“无足轻重”之处皆可用“福”字斗方代替。乡村的春联必须赶在除夕早上贴好,这样就可以规避那些前来讨债的人——人家都开始欢欢喜喜地过年了,谁还会自讨没趣地前去添堵?春联像是一对天神赐予的尚方宝剑,不仅可以驱妖降魔,还能避开生活的烦恼,其地位毫不逊于各种年货。
来请父亲写春联的乡民越来越多,母亲会搬来板凳泡上热茶奉上瓜子香烟热情招待。乡民们围坐在院落中央的柿子树下抽烟喝茶闲谈,细碎的阳光金子般散落在红纸上,纸上尚未落笔,就已映出对生活五彩斑斓的期望和对未来日新月异的憧憬。父亲义务写春联,是辛苦的,更是幸福的。
现如今经济社会飞速发展,网络电商让速成的工业化流水线上的年货不再囿于地域限制,只要轻点鼠标,任何年货都可信手拈来,故而也极少有人会花费过多精力提前数日活发面蒸做人工馒头、炸制各种吃食,更鲜有人会买上几张红纸,穿越好几条小路来排队请父亲写春联了。年轻一代都在时光流转中与新年旧俗渐行渐远,但是于我而言,曾经那段优美绵稠的慢时光,始终会在记忆里涓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