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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话语资源到文本形态:论“网络批评话语”及其有效性

2019-09-10李壮

文艺论坛 2019年2期

摘  要:近些年来,随着网络技术的进步和自媒体应用的普及,“网络批评”迅速崛起,有力地改造乃至重塑了旧有的文艺批评格局。在话语资源方面,“网络批评”与网络世界的话语生产机制紧密相关,拥有着相对独立的语词资源、表意方式、知识谱系和精神逻辑。而在文本形态方面,此类评论的发表传播行为多发生于网络空间,拥有较为自由的文本形式、鲜明强烈的个人风格,面向更广大的公共读者(非专业读者)群体敞开。与此同时,以网络为媒介展开的文艺批评,与传统批评文本间的区分并非绝对性的。如何以全面地、扬弃地体认和思索“网络批评”的存在及特质,对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的未来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网络语境;文艺批评;话语资源;文本形态

在中国当代以来的文学艺术语境中,对“批评”加以分类似乎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情。例如,关于评论的属性划分,一度曾有“三分天下”之说:其一是“学院批评”,高等院校里专业的文学研究者多可归入此类,其重心往往在于文学史的总结或理论性极强的阐释、并以此参与到当代文学经典化及学科化的过程之中,具有较强的学术色彩;其二曰“作协批评”,作家协会系统以及社科院等各类科研院所之中,一度云集了众多优秀的批评家、理论家,他们活跃在中国文学的第一现场、观测着那些“起于青萍之末”的现象之微风,更强调敏锐的眼光和准确的判断——当然,如果考虑到过往时代中某些“定调”“引导”式的特定功能,“作协批评”类属的成立也不可否认地夹带有某些意识形态甚至权力秩序的色彩在其中;其三则被称为“媒体批评”(此处的媒体主要指的是传统纸质报刊)或“民间批评”,相对感性、观点鲜明、精短可读、面向更广大意义上的“读者”,更贴近于文学作品“生产——传播——阅读”的古老链条,在个人审美判断和主体印象感受上侧重较多,有时在意味甚至形式上还带有中国古典小说“评点式”批评的影子。①

严格来说,所谓“三分天下”的说法带有半开玩笑的意味,三者的区分并无严密的学理基础,逻辑分野亦不清晰(三种路数彼此间的交叉互渗寻常可见)。但它至少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了我们讨论“文学批评”一事时基本的——甚至是潜意识的——分类逻辑,那就是评论者以何种姿态面对文学文本、基本的落脚点又在何方:是理性建制(学科化与经典化)?还是价值判断(意识形态的及文学自身的)?亦或是最本能、最直接、也最具增殖可能性的主观感受(文本经验对现实经验的唤醒、作者阐释对批评者阐释的激发、从一次意义生产衍生出又一次的意义生产,也即所谓“批评作为写作”)?

三种略显刻意的分野之中,事实上潜藏着我们面对文学时的基本姿态或者说心理预期:我们最为关注的,始终是文学内在的意义与价值;因此,选择以哪一种方式、从哪一个角度剖开文本的外壳,试图取出的是石材、是玉料还是琥珀,长期以来都是文学批评不得不面对的极其重大的选择问题。然而时至今日,前文所述的那种分类已渐渐变得虚弱无力、涵盖不周。学院系统的文学批评与作家协会系统的文学批评在功能项及文本特征上越来越接近,有时我们会以“专业批评”或“传统批评”统一称呼它们;纸质报刊(启蒙时代的核心意象)在新媒体时代正不可逆转地变成文物古迹,即使仍具影响力的纸媒,其影响力也更多地借助新媒体平台获得扩张,“报纸批评”的媒介土壤和传播结构正在消失,其写作自身的形态自然也将移步换形、与网络信息时代的话语结构结合在一起。今日常被提出的一组对子,正是“传统批评”与“网络批评”。

看似是词语的排列组合游戏,但“说法”更迭的背后,往往潜藏着巨大的“观念”秘密。“传统”与“网络”并不是一对严格的反义词;二者之所以能够相对而置,其中无疑存在着多方面的阐释可能。例如,这种对立的背后可能是时间意图。网络是新事物,我们当下的时代被称为网络时代,自然可以同“传统”及其所意味着的一系列方式方法及思想观念形成对立。再如,这样的对立背后可能是空间意图。传统批评的阵地是期刊报纸,栖身之所是图书馆的书架,换言之,它们是学术史料意义上的“收藏品”;网络批评的阵地则是虚拟的信息世界,埋葬之处是二进制数码汇成的信息洪流,它对自己的定位很可能不是“收藏品”(对记忆的占有)而是“消耗品”(对快感的揮耗)。然而在我看来,最关键的区分并不在于时间或空间层面的自我定位,而在于此二者关乎两种不同的话语生产模式。或者说得更直接一些,“网络批评”巨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直接根源于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网络话语世界。如同尼尔·波兹曼所说,信息呈现方式(即媒介)的转换,“从根本上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公共话语的内容和意义……两种截然不同的媒介不可能传达同样的思想。”②今天我们试图剖析和理解“网络批评”、进而讨论它的有效性可能,要害多半不在于“批评”、而在于“网络”;而“网络”的要害,又不在技术途径、而在话语机制。我们迎面撞上的,其实是一个全新的“话语”课题。

网络,或者说虚拟世界、“二次元”世界,正在悄悄地承担起过去千百年间文学(尤其是诗歌)所担负的功能,成为话语(尤其是“词语”)生产的重要动力源。所谓“网络批评”作为一种新的话语输出方式或者说价值评价结构,之所以显得越发重要、占据了越来越多的话语权,显然也同这种词语的全新生产方式有关。因此讨论“网络批评”,首先不得不从网络时代的话语生产模式开始谈起。

我们正在经历一个词语速生速死的时代。在此,我想举出的例子也同样是“速生速死”的典型代表,那便是2016年的“优衣库”事件。一对青年男女在北京三里屯优衣库试衣间内偷情并使用手机自拍下一段录像,这段录像随后意外流传到网络上,迅速引发了一场“话语狂欢”。“优衣库”让我们集中见识到了网络时代这种惊人的“生死时速”:从深夜微博的突然引爆,到第二天刷爆微信群聊及朋友圈,紧接着网友的无穷智慧贡献出了数不胜数的衍生产品(古诗改编、图片拼接甚至主题文化衫等),直到在反应并不迟缓的警方通报之中销声匿迹,最终像一尾发臭的干鱼那样不会再有任何人把它提起——这一套完整的流程,大约只用了三天左右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优衣库”从一个地理位置,变成一个具有特殊指涉性的“热词”(也就是青年亚文化中的话语体系中的“梗”),在词语狂欢中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奇葩想象,直到被更新奇的说法取代……“优衣库”代表了当下“词语制造系统”的基本套路之一。

当然,“优衣库”仅仅是引子或切入点,我真正想说的是“词语”。我们今天不断谈论的一个话题,就是知识话语的失效:文学语言、评论语言、学术语言渐渐失去同现实对话、呼应的能力。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思维的问题,更是话语谱系或者说词汇库的问题。我们的话语与实际的当代生活之间产生了脱节,这种脱节在“词语”层面体现得分外明显。社交平台和所谓“二次元世界”(动漫、游戏等虚拟世界,对应于我们现实中的三维空间)已经成为了当下最重要、最活跃、最具生产力的话语场域之一,但我们很多人显然对此缺乏了解。当下在精英话语场中占有最大话语权的往往是出身学院的资深知识分子,他们所惯用的词语来自于经典性的知识体系——即便上世纪80年代大量输入的西方概念在当时属于“他者”之列,它们仍旧来自于具有自身持续谱系的学院知识系统;在世界文学史和西方文论史的课本上,它们皆是有据可查。但今天铺天盖地而来的词语往往产生于互联网,它是真正意义上的新生事物,无论从生产机制还是传播方式来看,它们相对于当前的学术话语都是极其陌生的。

这种陌生对今天的知识分子构成了巨大的挑战,在很多时候也会引发抗拒,但它确乎贴合于当下的许多复杂的现实体验。例如“优衣库”为什么火?它的兴奋点显然不只在于“色情”,网友们硬盘里的存货随便拿出1G,部部都会比“优衣库”劲爆得多。真正引发狂热的是空间场域的特殊性和对“三里屯”的标签式想象:试衣间作为公共空间里暂时性的私密场所,“性”在其中带有某种触犯禁忌的意味,它关涉到对当代青年人普遍疲倦的身心的重新挑逗;而“三里屯”作为“高富帅”猎艳的“木兰围场”和都市白领宣泄压力之所,本身会迅速地在“金钱”“权力”和“性”之间建立起关联性的想象。在“优衣库”事件被热炒后不久,同这两个方向相关的深度文章也同时在网络媒体上走红:专栏作家毛利在腾讯大家频道上发表了《床上的性早无趣味》,而《中国新闻周刊》的一篇旧文《三里屯:北京最孤寂灵魂聚集地》也被翻了出来。

这就在文化层面上涉及到了许多更大的话题,例如青年心态。叛逆、抗拒、荷尔蒙过剩、价值观的打破与重塑……现代以来,我们有无数种激动人心的方式可以用来构想“青年”,但在当代中国,青年一代似乎过早地衰老了,他们在行为方式和生活节奏上受到了完美的规训,以至于很难在生命形态和具体行为上有所宣泄。因此他们几乎全部的激素只能在虚拟的二次元世界中得到宣泄,唯一溢出虚拟世界边界的,就是这些烟花弹般有力而短命的词语。因此,现实世界尽管风平浪静,网络世界的话语场中却一直是血雨腥风,其背后其实是颠扑不破的“能量守恒定律”:任何一种能量都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改头换面地继续存在。

因此,每一次“话语生产”与“话语狂欢”的背后,都潜伏着时代的想象兴奋点。其中许多是肤浅的、无聊的,可以大致归入“语言垃圾”之列,我们大可一笑了之;然而还有一些,它们连通着一代青年人隐秘的羞涩与酸辛,它们的有效性掩藏在嬉皮笑脸的表象之下,如同一个个幽暗而疼痛的穴位。例如现今已被广泛接受并使用的“屌丝”一词,它在看似严丝合缝的政治话语系统中寻找到一条隐秘的裂缝,借助“性隐喻”的方式打了一个擦边球,从而创造了一种新的阶层身份共名。现如今对这个词语的使用已经显得毫无新意可言,但它本身的发生学意义(该词最初是作为“性行为旁观”也即“性权利剥夺”的隐喻而出现;它带有浓重的色情意味,恕我在此不便详尽复述),无疑是一种对典型性时代情绪的反射,其间混合着自嘲、饥渴、无奈、压抑等多重意味,最终呈现为这样一幅化耻为荣、“自嗨”无限的怪诞面孔。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五四精神在大资本时代巨大压强之下的变态标本:它让我们看到了在民族劣根性这样的宏大话语过时以后,阿Q精神如何在新的权力秩序中获得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合法性。与之类似的是“十动然拒”(女孩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然并卵”(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如果说“屌丝”是身份想象的产物,这两个词则指向现实中的行动效果。“屌丝”的不懈奋斗取得了“十动然拒”的结果,于是他终于明白,对自己来说,一切努力“然并卵”——这些令三维世界里的我们摸不着头脑的表达,若非要较真地翻译过来,不就是方方那篇《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里的故事吗?再如2017年出现的一个新词叫“无fuck说”,巧妙地利用了英文脏话“fuck”的谐音,而这谐音又恰好对应于现代汉语中的方言笑点——许多南方人会混淆声母“f”与“h”的发音,这一点衍伸出若干同语言相关的娱乐段子,即“胡建人说普通发”(“福建人说普通话”)。由此,“无fuck说”一词即继承了“无话可说”的本意、也获得了“fuck”的舶来借力,同时贴合于当下流传的笑料段子(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段子在多数情况下并无人身攻击的恶意而仅供娱乐),故而能以开玩笑甚至自嘲的方式,表达一种强烈又无可奈何的气愤。在我看来,这也是当下青年亚文化的典型精神样态之一:强烈的不满同清醒的无奈结合在一起,最终呈现为一副喜怒皆非的怪诞笑容。

网络语境在持续地制造着事件热点和话语狂欢,并从中批量沉淀出词语的结石——这些词语的结石正如人体的结石一样,暗示着更大层面上的诸多病变与疑难。在此意义上,它们的确直接连通着这个时代的敏感神经。当然,我的本意绝不是支持滥用网络词汇。对学术词汇系统的纯洁性、严肃性加以守护无疑是必要的。为追求所谓的“时髦”而过度、刻意地使用特定词语,无疑是无聊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要挖掘到词语皮囊背后的精神指向。“二次元世界”以其强大的词语更新能力和交互性,正在有力地塑造着一代人想象世界、表達自我的方式;语言对当下经验的附着和吸纳,已经大量地依托于这种想象和表达。我们无法想象“然并卵”这样的表达进入严肃的文学话语、评论话语,但也同样无法想象,我们能在对其全无了解的情况下侈谈“当代青年的精神困境”。

如同布罗茨基所说,“每一个词都渴望返回它出发的地方,哪怕是作为一个回声”。布罗茨基谈论的是诗歌,但这个表述同样适合于今天这些山洪般遍地流淌的网络语汇。我们所要做的不是简单的追捧或者抗拒,而是要“循其本”、回到“它出发的地方”,去触摸那些朴素而永恒的原点。焦虑、孤独、苦闷……我们需要了解,面对这类经典命题,那些速生速死的词语是如何奇迹般地完成了当下性的阐释并迅速收获共鸣。尽管这种阐释在形式上只能在微博热词榜上存活几天,但在文化意味和精神体验上,它无疑是有效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体验本身就需要在词语不断加速的死亡快感中得到反复的、面孔各异的确证(就像那些频繁更换相貌近似女友的富二代所患的“集脸癖”一样)。而它们背后遥遥指向的那几个关键词,其实跟我们几千年思想史文学史上反复探讨的那些并无太大区别。

由“词语”而及“批评”,我们可以回到本文最直接的主题,即有关网络批评的问题上来。我们如何理解所谓“网络批评”的定义,或者说,如何理解“网络批评”与“传统批评”的分野?如果将其理解为话语场域、话语资源的不同,那么如我前文所述,网络世界的话语生产机制本身便带有鲜明的情绪乃至立场色彩,并且由于网络话语场自身的前沿性、敏锐性,网络话语自身便充满了“批评”式的阐释空间和批判性元素,由此而言,网络话语在“当下现实阐释力”一事上非但不显疲弱、反而具备着若干先天的优势,倒是理论性极强的专业批评话语常常遭遇“现实阐释力缺失”的诟病。进而,我们便也很难以“不严肃”“无价值”来抹杀那些充满着流行语汇和黑话暗号般词语典故的文本,它们无疑具备着某种更宽泛的“有效性”——除非我们仅仅将“批评”窄化为学科建制下的知识话语建构。

而倘若我们将其理解为发表媒介、潜在读者群体、文本具体形态的区别,那么我们很快又会发现,那些在网络媒介上发表、具有更强公共性的批评文本,其特质、关注点及起到的效果常常会与传统批评相近似,有时甚至会效果更佳。有关于此,我首先想到的是2015年初诗歌界围绕余秀华诗作展开的争论。事件的前史,是《诗刊》在2014年发表了诗人余秀华的一组诗作并在微信公号上推广。对于《诗刊》这样的传统权威期刊而言,这只能算作是“常规动作”,因此即便余秀华在身体状况和身份背景方面较为特殊、诗作本身的质量不低,也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但2015年1月13日,旅美女作家沈睿发表在博客上的一篇文章《什么是诗歌?余秀华——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③,却忽然在诗歌界掀起了波澜。在这篇文章中,沈睿盛赞余秀华为“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并且围绕“什么是诗”的问题,发表了一些较为武断、语言浮夸、显然容易引起争议的看法(“凡是不打动我的诗歌,都不是好诗歌,好诗歌的唯一标志是:我读的时候,身体疼痛,因为那美丽的灿烂的语言,因为那真挚的感情的深度,无论写的是什么”)。这篇文章随即在微信朋友圈内大肆流传,其获得的认可越多,反对的声音也随之越发强烈。诗人沈浩波在微信公众号“诗歌是一束光”及个人博客上发出的一篇针锋相对的短文《余秀华的诗写得并不好》④成为了整个事件的爆点:在这篇文章中,沈浩波认为余秀华的诗歌有媚俗、廉价的一面,网上对余诗的某些过度吹捧其实是“非诗”“反诗”的,并且明确批点了沈睿的名。很快,“二沈”之争在诗歌界获得大量关注并急剧升温,迅速溢出了“诗歌界”的范围而进入了公众讨论领域,甚至争论的聚焦点也已经不在余秀华的诗歌本身:被点名批评的沈睿在博客上马上发表《沈浩波走在去经典的路上与男性文人的酸脸》以示回击,从题目便可看出,此文已经带有了人身攻击的意味;诗人巫昂则针对沈睿此篇又撰一文,题目是《沈睿女士的心灵巨根》(原题目为更加劲爆的《沈睿女士的看不见的睥睨丝》),文章嬉笑怒骂、犀利见血,几乎是针对人身攻击的人身攻击。此后围绕二沈及巫昂“连环套”般相互驳斥的文章,廖伟棠等更多的诗人和评论家也相继介入发声,话题开始自我增殖。《北京青年报》文艺评论版用一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三篇讨论该话题的文章,青年评论家张杭《更重要的是谈论诗歌》一文开篇便是:“余秀華的诗不是心灵鸡汤。那些认为她的诗是心灵鸡汤的人,或者因为不会看诗,或者因为没有耐心。”所谓“认为她的诗是心灵鸡汤的人”,明显指的是此前在“北青艺评”公号上第一时间发表与沈浩波类似观点的李壮,而李壮的那篇文章恰恰就与张杭此文发表在《北京青年报》的同一版面上⑤。

在余秀华事件之中,诗歌界出现了多年罕见的大规模针锋相对情况。与此相关的一系列文本,最初几乎全部是在网络媒介首发并获得关注、引起讨论。广义而言,这些评论文章当然可以被算作“网络批评”:它们首发于网络,没有严格的论文规范或注释引用;篇幅大多短小、形式自由随意、大量使用青年亚文化语汇、面向大量非专业读者发声;更重要的是,它们观点鲜明、文风犀利、充满阅读快感,颇有些快意恩仇乃至“专攻一点不及其余”的味道。这些都同传统印象里的文学批评、艺术批评有较大区分。但深究起来,这一系列文章所探讨的话题核心,其实同样具有充分的学术色彩。“二沈”之争的核心并不在余秀华,而在于“诗歌的标准”以及如何看待“诗歌与公众的关系”。即便如沈睿和巫昂那两篇火花四溅的“骂战”文章,背后其实也存在着“女权意识”的问题核心。在此意义上,这些可被标注为“网络批评”的文本,在关注点上与传统批评其实有颇多重合;而就其“掀起讨论”的传播效果而言,又的确是延承了上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功能、从而与今日的“传统批评”或“专业批评”写作之间构成了某种互补。

前文的分析,着重从话语资源及文本形态两方面,分析了“网络批评”的一些典型特质。话语资源方面,此类批评文本根植于“二次元”话语场域、与网络词语生产机制紧密相关,拥有着相对独立的话语资源、表意方式、知识谱系,也即是说,拥有特殊的词库、语法和精神逻辑。而在文本形态方面,此类评论的发表传播行为多发生于网络空间,拥有较为自由的文本形式、鲜明强烈的个人风格,面向更广大的公共读者(非专业读者)群体敞开,但这也并不必然地意味着专业水准和思想深度的缺失。

网络批评话语的崛起,能给我们带来新鲜的刺激和多方面的启迪。首先,它带来了诸多对语言、形式乃至观念习惯的更新,我们理应以更加包容开放的心态,感受和思索网络批评有效的一面。相较于传统学术体系,网络批评话语在许多方面存在着异质性甚至有所冒犯的元素。但必须承认的一点是,这种全新批评方式和批评话语的兴起,存在着巨大而复杂的必然性——它不仅仅局限于某一特定的学科范畴之内,而是直接与更广阔的社会文化土壤发生意义关联和能量交换,这是其巨大生命力的源泉所在。

其次,对网络批评话语中有效部分的体认,不妨作为我们反思传统批评活动困境的契机。传统文学批评的“有效性危机”问题是近些年被频繁讨论的话题。2016年第六期《文艺研究》上,吴俊发表了题为《新媒体语境与“文学史的终结”——兼谈文学批评的现实困难》的文章。文章认为,时代的变化带来了新的文化场域、文学形态乃至审美需求,因此文学批评的“有效性”需要在新的语境里浴火重生⑥。这种思考颇具代表性。近年来,国民的精神生活质量不断提高,全社会在文化艺术领域的消费需求也变得格外旺盛,公众对文学批评的需求也随之增长。当然,人们渴望的并非那种把玩概念、空炫理论、拿腔拿调的“象牙塔批评”,而是期待看到真正言之有物、言说有据、有判断凭良心的文章。客观地讲,在这一点上,我们过往的文学批评确实有相对不足之处,故而“批评作为写作”的呼吁经常被提上台面:同作品创作一样,文学批评的写作同样需要生命感的在场,而不能仅仅退化为冰冷、牵强、不及物、自我循环的理论游戏。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网络批评自身也存在着“失效”与“无效”的风险:作为一种高度参与到公共话语之中的写作,具有较强网络色彩的批评文本一方面要面对“语言粗鄙化”的威胁(如色情词汇和暴力语言的滥用),另一方面也容易产生偏激、肤浅、哗众取宠、感性过剩而理性缺失的问题。前者自不必多言,后者的典型例证则是2016年初“非法疫苗事件”中“网络红人”和菜头在自己微信公号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每一个文盲都喜欢用“殇”字》⑦。在公众谴责某些地区为儿童注射非法疫苗(因未按要求严格冷藏而失效)的舆论大潮中,《南方都市报》记者郭现中2013年一篇名为《疫苗之殇》的旧稿被广泛轉发。和菜头的这篇文章(不属于文学评论,但无疑是面向社会时事问题的更广义的“评论”)直接抨击《疫苗之殇》一文及其支持者,并抓住“殇”字的使用问题,直接斥责众多网友为“文盲”。和菜头的主要观点如下:1.此次问题疫苗事件的危害性被公众过分夸大,失效疫苗不等于有毒,不会必然地导致死人。2.多数人在对“殇”字的具体使用理解上并不准确,使用“殇”这样宏大的字眼为自己壮胆,说明大众愚蠢而不自信。客观地说,和菜头对疫苗问题性质的分析不无道理(和菜头在文章中进行了较详细的科学知识普及),但文章极其刻薄而片面地攻击了公众的“愚蠢”,并将对具体字眼的使用问题(“殇”字)无限放大,进而以人身攻击的方式(斥为“文盲”)全面否定了舆论场上的质疑声音。这样的文章无疑有哗众取宠甚至“秀智商”的嫌疑,而且为了展示自身的所谓“智商优越性”,不惜以片面解读公众声音、舍弃基本道德立场为代价,自然引起了广泛不满。面对质疑和谴责,和菜头次日又发一篇文章,题目叫《我是你爸爸》。文章是这样结尾的:“和菜头,你以为你是谁?答案从古至今一直如此:我是你爸爸。”这样的“回应”,显然已与泼妇骂街、混混打架无所区别。归根到底,网络话语场中之所以会出现这类自视优越乃至撒泼骂娘的“网红文章”,恰恰与网络自身的传播规律有关:最能博得眼球、最容易吸引关注进而将影响力变现的发声方式,恰恰是偏激、刻薄、个性出位。于是,有机会要特立独行、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特立独行,只要声音足够刺耳以至能够被听到,所谓公正、客观、全面、理性等评论者的基本素养统统可以抛弃。正如网上有评论所言,和菜头的此种行为类似于“故意挑事儿”,目的是建立起“有人反对我——我是少数人——反对我的就是多数人——多数人就是大众——大众是盲目的——我就是对的”这样伪精英主义的联想反射弧,从而装扮自己并扩大影响。这几乎是网络时代众多“意见领袖”的隐秘通病。

此外,由于观点输出的技术门槛降低,网络评论的总体质量较难保证,且很容易在“圈子文化”的病毒感染下显示出一派“农民起义”式的病态繁荣。在成百上千的文学微信群和微信公号里,我们经常能看到大量毫无水准、自我标榜、相互吹捧的所谓“评论”“点评”。“拉帮结派”的痼疾,被新媒体技术兀然放大,显露出丑恶甚至荒诞的嘴脸;而被此病毒感染的“文学批评”,也很容易沦落为一种互抬身价的权力手段甚至“话语贿赂”。以往的重大文学思潮事件,其核心往往在于“抢话筒”:我们没有发言权,我们的声音无法输出,因此必须抢夺话筒。如今在网络时代,我们看到的则是另一套逻辑:你们不给我们话筒,不要紧,我们去另一块场地说话。问题在于,另辟场地,是真的创造出新天新地,还是纯粹的“自我娱乐”?反叛者带来的究竟是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革命,还是“彼可取而代之”式的农民起义、达到足够规模就占座山头圆一场“皇帝梦”的无聊把戏?至少在我看来,后者多一些。这类行为,本是根源于人性深处的冲动,如今因为新媒体平台大大降低了“自立为王”的现实成本,于是大规模爆发出来。这种情况下,真正有担当有立场的文学评论应当作出何种反应、如何有效地做出反应,无疑是急需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三分天下”的说法,乃是基于对当代文学批评图景的总体性、经验性观察,给出的大致归纳判断。不同人对此图景的命名及分隔方式可能存在细微的不同。举例言之,周显波在《试论作家批评与当代文学批评版图》一文(发表于《文艺评论》2018年第5期)中认为“当代中国文学批评界可谓是四分天下:由高校和研究院所构成的学院批评,以各级作协为主体的作协批评,在官方媒体和自媒体上发布评论的公众批评,作家在文学创作之余从事的作家批评。”而笔者认为,作家批评完全可依据自身形态特征不同,按照具体情况并入前三种类型,因而在分类上不取其“第四分天下”。另如刘雪松《作协批评的衰微与其他诸种批评的兴起》一文(发表于《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03期),则分为“作协批评、学院批评、媒体批评和其他诸种批评”。此类例证说法甚多,难以全面列举分析,而综合各家说法,“学院批评”“作协批评”“媒体批评”三大类在诸种分类方式中的共同认可度最高,因此本文暂取此种“三分”方式展开讨论。

②[美]尼尔·波兹曼著,章艳译:《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③沈睿:《什么是诗歌?余秀华——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b7c5b80102vf0z.html

④沈浩波:《余秀华的诗写得并不好》,http://shenhaobo.blogchina.com/647918123.html

⑤李壮:《从庞麦郎到余秀华:我们对底层的两种想象》、张杭:《更重要的是谈论诗歌》,《北京青年报》2015年1月20日。

⑥吴俊:《新媒体语境与“文学史的终结”——兼谈文学批评的现实困难》,《文艺研究》2016年第6期。

⑦和菜头:《每一个文盲都喜欢用“殇”字》,http://mini.eastday.com/mobile/160322143533990.html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