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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垛

2019-09-09苏勇

骏马 2019年8期
关键词:轱辘柴火妈妈

苏勇

柴火垛得比房子还高。

我一连打了许多天的柴火。我从车上把剩下的一棵柞树(俗称玻璃棵子)使劲扔上柴火垛。缷完柴火,缷车马,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年的柴火够烧不用再打柴火了。摘下皮条连接的狍皮手套后,将两只手套交叉在腰背处交接在一起。手套拇指上清晰地看到有对称云卷纹鹿头图形。这时,我如释重负,坐在车辕上。眉毛眼睫毛和棉帽檐儿上全是白霜,脸冻得通红。嘴和鼻子呼出的气转瞬间变成一团团白气,四散飘去。

那时打柴火,要起早出发,后半夜黑咕隆咚的,睡意朦胧的我被妈妈叫醒后,起身穿棉裤,双腿艰难地伸进裤子,如同伸进了两个冰窟窿里,冻得身子直战栗,嘴哆嗦着咬着牙穿上了裤子。我下地先洗了把脸,然后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吃了几囗妈妈做的饭,身子稍暖和过来点,困得没胃囗,不吃了。妈妈边把一包苏子饼揣进我怀里边不断地嘱咐我,我嘴里答应着。妈妈不放心,这是我头一次一个人上山打柴火,以前跟爸爸和哥哥打过几次柴火。在屋里我听见大轱辘马车从柳编篱笆墙外隆隆地驶过,人叫马嘶。

走到院子,忙碌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把两轮大轱辘车套在马身上,不是把套绳勒得太紧了,就是弄得太松了。在车上铺了些喂马的干草,在干草上铺狍皮垫子。牵着马车走到劈柴火的木墩停下,然后把缰绳从马头上绕过来,握着缰绳双手扶住车辕,脚蹬柴火墩一使劲跳上车。坐稳之后,把棉帽子从后脑勺向前额推了推,立即拉动缰绳抖了抖。用柳条棍打了一下马,赶着马车走出院子。

村囗的夹沟子,清冽的水在冰凌下流着,两边都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夹沟子有十几步宽,我使劲抖动缰绳打了马两下。马车横跨流水摇晃着快速猛冲,溅起的水花淋在我脸上。我觉得大轱辘车轮好像在往下陷,但是颠簸了几下,双轮碾过几处坑洼或石头之后,我的枣红马撒着欢把车拉过夹沟子。马扬起水淋淋的四蹄奋力向前,空车发出扎扎的响声,马轻松地向夹沟子坡頂冲上去。

大轱辘车双轮碾雪嘎嘎的轻脆碎裂声在黑夜中持续回荡。黑暗笼罩着前方,车走在丘陵的路上,我坐在车上,任凭车颠簸。路两旁一坡接一坡的丘陵,我不用赶马,好马识途,那枣红马一路颠儿颠儿地小跑。

我的车撵上了前面几辆打柴火的车,就跟着他们大人的车后面走。枣红马扬脖嘶鸣,刺破了黑夜浓密山林的寂静,咴儿咴儿的马鼻孔喷出一股股白色的哈气。半个月亮冷冷地悬挂在天边,好像也冻得瑟瑟发抖。虽说天冷,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继续赶路,走过崎岖坎坷的山路。

我躺在干草上,把狍皮垫子盖在两腿上,好挡风寒。我嘴里叼着一根草。在辚辚的车轮声和马蹄踩在雪地上的嘎嘎声中,想着路两旁夏天的样子,鲜嫩柔和的绿色交织在一起,相互簇拥,相互依偎,盘根牵枝,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杂草野花,诱蜂采蜜。江岔子里到处都是柳树林子和茂密的灌木丛,还有绿茵茵肥美的草原,草原上有数不尽的一小片一小片小草甸子。水泡子小溪蜿蜒流淌。在江河湖泊泡子游动着鳌花、鳊花、细鳞、哲罗、雅罗、法罗、鲇、狗、鲤、草、鲫鱼儿。牛马也时隐时现,悠闲地漫步低头吃草。

秋天里树丛层林尽染,色彩斑斓,色调十分鲜艳。有白桦、黑桦、柞、杨、柳十几种大小乔木。其中榛树、稠李子、山丁子树上果实累累,圧弯了树枝。山上满是榛子、山里红、稠李子、山丁子、都柿、红豆、刺梅果、灯笼果、桑拉、草莓、山杏,还有满山遍野的木耳、猴头、桦树蘑、榛蘑、紫花脸蘑和草药。

冬天时,小鸟们去南方追寻太阳了,只有耐寒的野鸡、沙半鸡、鸽子、飞龙在林子中飞来飞去,或飞到雪地上觅食、漫步。雪地上各种大小动物飞奔、跳跃、漫步留下纵情的蹄花,能看出来有獐子、狍子、野鹿、獾子、野猪、狐狸、猞猁、狼,让人浮想联翩。此时前面的车上传来粗犷的达斡尔民歌《心上人》:

时光像流水哟,春天又到我家乡,

辽阔的草原哟,披上嫩绿的春装。

暖风迎面吹哟,马蹄花儿遍地香,

满坡的黄花菜哟,不知不觉采满筐。

燕儿双飞舞哟,百灵鸟对唱,

心上人儿哟,你在何方?

……讷咿嘞讷唷哟……

在这悠长的歌声中,我听到了亲切。

大轱辘车高也有高的好处,我坐在车上有种安全感。这车也叫达斡尔车、大轮车、草上飞,草原上的蒙古人叫它勒勒车。在交通工具不发达的年代,它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了便利。听老辈人说,在很早的时候,达斡尔人打造很多的大轱辘车,去很远的草原和蒙古人做交易,换来马匹和其它物资。

大轱辘车,是土生土长的,它的原材料都是用山里长的黑桦木和柞木制作。车轮、车辋是黑桦木经烟熏火烤后弯曲而成,两到三根辋圈成一轮。车毂也是用黑桦木制成,上面安十几个辐条。在轴和毂眼处安装铁制锏,以减少磨损。车辕约四米长,套马、牛拉车,载重千斤。车分三种:苇厢车、大篷车、板篷车。普通车运输木柴、庄稼、饲草,苇厢车和篷车遮风挡雨用于人乘,车上铺毛毡或兽皮坐垫。连夜赶路的人还可在篷车上躺卧睡觉。大轱辘车轻便、耐用、易修和多用途的特点,适宜在草地、山林中运行,由于车轮较高,在浅水处涉水过河和沼泽地里行走如履平地。

天亮的时候,我到了打柴火的地方。停下车,皑皑白雪耀眼,我眯起双眼来观赏眼前的树木,下车把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从车上抱下两抱干草,扔到马前。肩扛斧子,朝眼前疏密有隙的那片柞树林走去,两脚肆意地踏着雪和雪下面枯干的枝叶。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达斡尔式的奇卡密软底短靴已经磨损,靴腰上细密的鹿皮毛不见了,剩下一块一块的秃皮。脚后跟皮环上的皮绳因为久浸汗水或雪水而变硬了,犴脖颈皮制作的靴底依然结实舒适,走在这雪地上依然暖和不滑、轻便跟脚。我边走边伸手推开交织如网的树梢,身后的树枝还很脆硬互相碰撞、噼啪作响,继续往前走,走到选择好的柞树面前。

停下来,我环顾四周,抬头仰望天空。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北中国大兴安岭南麓莫力达瓦达斡尔族地区。此时我想大声地喊,对着山林,对着苍天。爸爸是一个中国最普通的达斡尔族医生,因为“什么党”被莫须有的罪名关进了“牛棚”。哥哥也被带到旗里学习班,要他跟爸爸“划清界限”。这时,从哪儿蹿出一只黄鼠狼,跑到我面前,诡异地立起身拱爪作揖,动作滑稽可笑,稍顷,转身一蹦一跳地钻进树丛不见了。

那时我成了家里主要的劳动力,妈妈刚生下小弟弟不久。妈妈头上戴着围巾,看着妈妈那无助的眼神,我心里很难受。妈妈苦闷的时候,就从炕边上的红柜子里找出一个刻有动物图案的圆型桦皮篓,从里面翻出一枚木库莲,坐在那儿,把木库莲含在嘴里用手指弹奏。妈妈眼含着泪,如泣如诉的曲调散发出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惆怅。

我开始打柴,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挥起斧子头,精准地朝一棵柞树根打下去。心里憋着一股劲,只见柞树红色的叶子一阵颤抖,一阵痉挛,接着就是断裂的响声,震荡着树身,响声在林子里回荡,接着哗哗作响。这棵柞树倒下来,露出白茬茬的圆疙瘩根。于是,接着继续打柴。这一般都是大人干的活,用的都是巧劲,冻透的柞树根,只要用斧头贴近树根打准,就能打断。如果打高了打偏了,柞树枝很遒劲地反弹回来就会抽疼脸。差不多够一车了,我把柴火堆成一垛,点火烧叶子。燃起的火一会儿就把叶子烧尽了,烧焦的黑残叶片向林间飘落。我把冻硬的苏子饼烤热吃了。

这时,听见远处传来赶车出山的吆喝声。我抓紧装车。一个叫吴纳的猎人下山时看见了我,把柴火车停在一边,走过来帮我装车。他少言寡语的,干活利索,他是我们本地有名的猎人。一会儿他帮我把打的柴火装上车。看还不够一车。就转身挥动大斧子,又打了几抱柴火,装满了车,用绳子拴好拧紧。然后,我牵着马跟着吴纳车后,走出山,上了大路。

那时吴纳经常给我们家送牛奶。他说过我父亲曾经救活过他家的孩子。吴纳的身上有股呛人的琥珀香旱烟味,嘴上总叼着玉花烟袋,干活时也不离囗,黝黑的脸,隆起的颧骨上长着一对细长有神的眼睛。他头戴狍皮帽子,穿狍皮大衣、狍皮裤、狍皮短靴,戴狍皮手套。他经常帮我,车辋坏了会帮我修好。他带着我打了几天柴火后,进山打猎去了。人在困难的时候,得到的帮助是宝贵的。

那天打柴时,我看到一根很适合做曲棍的柞树。于是,就砍下来。在路上摆弄那根曲棍,到家削皮打磨,就可以和小伙伴们打曲棍球了。

熬过了数九寒天,我天天在院子里劈柴火,一堆堆的柴火烧炕取暖。临近春节了,家里没点欢乐的气氛,冷冷清清的。让我慰藉的是,今年的柴火够烧了。总算没让家人冻着。

过了春节,渐渐的,柴火垛一天比一天矮下去,日子却在一天一天的走来。柴火垛烧过一半的时候,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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