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园?
2019-09-09冯连才
冯连才(回族)
我家有一个不大的枣园。枣园里的枣树、桑树、榆树、桃树、杏树,还有两眼旱井陪伴着我度过童年。那里的红枣、桑葚、榆钱和桃杏喂饱了我的童年。那时,穷人家的孩子买不起零食,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些树木的果实成熟,可以饱餐。只要耐心等候,总会尝着鲜儿。几十年过去了,枣园里发生的趣事,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枣园只占场院一角,默默地奉献。农民的日子就那么简单,蔬果之类种什么吃什么,不种就别想吃鮮儿。我还时时记起在枣树上摘枣、打秋千,爬上桑树摘桑葚,爬上榆树撸榆钱的情形。
这些树,我都按照它们各自贡献的大小排了队:老大是枣树;老二是桑树;老三是榆树;老四是杏树;老五是桃树。如果按照它们各自果实成熟的顺序排列,那就是:老大是榆钱;老二是桑葚;老三是杏;老四是桃;老五是枣。这都无关大局,只是孩童对它们的果实感兴趣而已。枣花最小,也不漂亮,没有什么香味,可是它的果实我最喜欢。收获的时候,我总能避开它身上刺儿,先摘几颗放在嘴里。榆钱和榆树叶在我们最饥饿的年代,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桑葚给我染黑嘴唇的快乐,带着黑胡须回家总得母亲的埋怨。杏还没等熟透,吃一颗牙根得酸三天,让人愁眉不展。那些毛桃最让人讨厌,个儿不大,毛多,要吃它得反复把它身上的毛搓去,不小心毛毛粘在皮肤上,得让我刺痒好几天。秋天的红枣儿最有魅力,放在嘴里又脆又甜,即使苦日子也能吃出甜来。可为了吃到枣儿,也没有少遭到洋拉子的害,那种痛痒钻心叫人如坐针毡。母亲帮我抹上黄酱,也得痛苦好几天。园子里枣树最多,结的果实也最多。每年秋天收获的季节,妈妈都叫我多摘几落斗红枣儿,除了送给街坊们尝尝鲜儿,她还挎到杨镇集市上去卖,即使一大捧卖几分钱,也能换回点儿零花钱。
那旱井就够吓人的。大雪过后,枣园一切都变白了,只有那两眼井的黑窟窿怪吓人,从远处伸长脖子看见“黑窟窿”。不敢接近。这时,我想起一位唐朝南阳诗人张打油写的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样写雪的诗实在难得。那两眼井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枣园的草丛里有时长出几棵黑肚脐儿,熟透后吃起来甜甜的。最可怕的是偶尔从草丛里爬出来个长虫(蛇),不过北方的蛇没有毒,只是样子吓人而已。我们孩童见了总会不让它逃脱。也怪,那些东西见了我就跑不动了,蛐缩成一团,等着我把它打死。据说,它最怕碰见小孩子,碰见小孩子十有八九没命,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
冬天,父亲也曾教会了我在枣园里捕鸟儿。故乡的人都叫它们麻雀。尤其是雪天,它们无处觅食,为了活命,不得不钻进我事先设的倒扣的竹筛子之中。竹筛子一边支起一小棍,拴上一长绳在远处牵在手中,待鸟儿们高兴地啄食那些米粒,我猛将手中的绳子一拉,多少也能扣住几只。不过,我只是为了玩儿,不伤害它们。看它们在筛子底下争相逃命的惊恐样儿取乐,而后放它们各奔前程。
枣园北侧是西街坊香头姐家,她比我大三四岁。幼年我们经常在一块玩耍。有一天,天空下着蒙蒙的小雨,她突然死在茅房里。可把胡同里的孩子们吓坏了。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让鬼掐死的。从此我走在胡同里战战兢兢,便很少光顾枣园,怕那里有鬼。因为我家的茅房在枣园的西北角,如厕必须穿过枣园,我的汗毛都竖起来,总是心里不安,速去速回。享受那里的果实,也有时有晌,担心那鬼魂把我叫了去,很少在那里逗留很久。后来,我听说她家的房子不吉利。香头的爷爷和爸爸都抽大烟,土改前把家当都折腾光了,成了赤贫,正好赶上分田分地,身不动膀不摇得到了五间大瓦房和土地,住着不吉利不得以。“闹鬼”让她家不安宁。我就想,白捡来的东西吃着再香,也不如自己挣来的,否则会带来晦气,是要伤人的。那些天,一到天黑我就赶紧关好外街门,怕香头姐的鬼魂跟着我进到家里来。香头姐,你要是不出生在那个家庭多好呀。你还活着,我们还可以一起玩耍。这件事启示了我,后来做事从不轻易拿别人的东西,不劳而获据为己有。否则,你到哪儿鬼魂也不会轻饶了你。
秋后和冬天,我趁枣树歇乏的时候,在上边打秋千。除了摘枣,打秋千我也常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上爬起来继续玩儿。因为其他的树干都直挺挺的,不好上,要想获得它们的果实,还挺费劲,只有枣树给我提供了方便。枣树干歪斜着身子,就像一匹马让我骑上,一跨腿就骑上了它。虽然它不说一句话,但我也感到了它那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奉献精神。
再说那两眼井。大伯家的那口井常年空着,一家人去了京城,井闲着多年。我不敢靠近它,怕里边有黄鼠狼、刺猬和长虫之类。那年,我家的羊掉进井里,我和父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死羊弄上来。我家的井还用着,冬天储存白薯一直吃到五一。父亲不在家时,上下井都是我的事儿。我在井下负责往篮子里装卸白薯,母亲在井口提篮子,用完井,在井口用一口旧铁锅倒扣在井口上盖严,防止雨水和虫子进入。
有吃的有玩的,枣园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的乐趣,可是自打西街坊香头姐出了事儿,我也很少到那里玩耍,只是到果实熟了的时候,摘了果实就走,不在那里逗留。
离家多年,父母双亡。由于疏于管理,枣园荒草萋萋,树木丛生。后来,侄儿们在那里建了新房。以后,枣园旧址被扩进我中学时的母校。我与枣园相见也只能在梦中。
土 炕
我是在土炕上睡大的。如果说土炕是我童年的摇篮,也是我梦想的温床。那么在土炕上睡了一辈子的父母亲,土炕是他们的什么呢?我说不清。因为我们是农民的孩子,从小就跟父母及一家子大小挤在一铺土炕上,很晚也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真相”。我是农民的儿子,最懂得土炕给我带来的温暖和快乐。土炕除了是我们一家子人休息的眠床,还是我们吃饭、聚会、聊天和母亲缝补衣服的地方。我家的饭桌、母亲的活笸箩,一家人的被褥都在炕上。
土炕的灶台在外屋地,烧火的时候,炕头最热,炕脚较凉。入睡的时候,大妹连凤在炕头儿,依次是二妹连芝、弟弟连友和母亲、父亲,我在最炕脚。白天那里是码被垛(被褥和枕头)的地方,夜里那里是我的“眠床”,我从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不是我愿意早起,你不早起不成,因为那里是码被垛的地方,父亲有早起的习惯,早早起了,在院子里打扫。为了早点把土炕整理利落,就得催我起床(其实是土炕,没有床,什么叫床都不知道)。趁孩子们没有起,母亲就把尿罐提出去倒了。该孩子们起床时,母亲早给我们熬了一锅棒渣粥,就老咸菜做早饭,有时稀粥泡白薯,大家都吃得很香甜。父亲早已把院子打扫干净。我睡不了懒觉,因为我占着码被垛的地方。我们小的时候,码被垛这活儿大多是母亲的,偶尔我也帮着干点。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们孩子们急忙地在一盆水里洗脸,然后仿照大人们的样子,草草刷牙。等我们都离开土炕时,母亲还要把炕上的渣滓扫下地。那时大家睡在一铺土炕上,父母与兄弟姐妹情,也不像今天这么混乱,大家都情爱甚笃,有情有义,“情”比什么都重要,不像现在,钱多了,每个人都被金钱压得喘不过气来。当时的炕席都是从海子湖那里割下的芦苇编织的,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席梦思”。海子湖里产出的芦苇有高尖和拔苇(平苇)之分。它们在生活生产资料奇缺的时代,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高尖用来编织炕席铺炕;拔苇用来编织茓子,囤积粮食,再短一些的芦苇编成苇拔盖房铺在房顶上;苇叶每年端阳节都是包粽子的好材料。那时炕桌不叫餐桌,吃饭也不叫用餐。普通人家的炕桌也是地桌。基本上是一个长方形的短腿木桌。天冷时,大家盘腿坐在土炕上,围在炕桌周围吃饭,也其乐融融。天热时,把炕桌搬到院子里,放在天棚下(那时家家都种一些丝瓜、角瓜或倭瓜,搭起一个架,让它们爬上去就有了天棚),每人一个矮凳,父亲找几块木板儿凑合支起来,能蹲坐在上,有条件的还可以买个马扎坐就算不错的了。我家的马扎都是父亲自己做的,因为他做皮活儿剩下些皮子下脚料,绷起个马扎没有问题,或者在院子里搬两块砖头当板凳也可以。一家子人围在炕桌周围吃饭,一点儿也不亚于现在饭店用餐那么亲近和温暖。
平时父母亲要求我们“吃不言,睡不语。吃饭不许吧嗒嘴。”大家很安静地在土炕上,围着一张炕桌吃饭。这习惯我坚持到今天。现代多数人改变了那时的习惯,用餐时大声说話、聊天,大口喝酒,推杯问盏,热闹得像一个昔日的屠宰场,高声叫喊者屡见不鲜。
搭土炕是最累人的活儿。每年春天农村都把“脱坯搭炕抹墙头儿”看成最繁重的劳动,没有力气的人总会望而生畏。
农村春天拆炕可是个力气活儿。拆除的旧炕坯又黑又硬,可用途不少。最简单的是粉碎后作为肥料,在肥料奇缺的农村,施在庄稼地里,它能独当一面;更重要的用途是把旧炕坯捣碎,用水泡软,掺上花秸、黄土和泥打坯,掺上麦秆儿、黄土和泥抹房、抹墙头儿,都可以增加泥的黏性和韧性,风干后,非常坚硬耐雨水冲刷和风吹日晒。
小时候,我经常和父亲干这些泥水活儿。
我家的脱坯搭炕等活儿都是父亲包揽了,我偶尔给他打个下手,他拆炕,我负责把他拆出来的旧炕坯往外搬运。脱坯也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泥和好后,得用铁锹把泥铲起来,往坯模子里送,父亲管按坯模子。坯模子开始是木制的,后来有了铁制的,完活儿后铁制的比木制的好刷,也好保管,不走样。按坯模子是个技术活儿。一个是这个人得有“蹲功”,要把放在模子里的泥摊平,先用手将模子的四角使劲按实填平,然后再填平上面的泥,沾上事先准备好的冷水抚平。这样晾干的泥块就是一块不错的土坯了。假若把土坯看作是一个个“水泥块”,那么花秸就是它的“钢筋”了。土坯是土炕建筑的主要材料,立起来承担支撑表面上平卧着的土坯之上,而后在最上边抹上一层厚厚的花秸泥做为炕面。搭土炕的土坯排列方式很有讲究的,炕腔里的土坯摆放的走向也是有规律的,否则阴天下雨时节柴灶不好烧,倒烟是让人最烦心的。这段历史对于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我永远记得。
睡土炕的好处是可以赶走我们身上的寒气。那时父母劳累一天,睡在热炕上,一觉醒来解除了困乏,第二天有充足的精力去应对生活的拮据。而今这些土炕正在我们面前逐渐消失。农村消灭了柴火和炊烟,乡村同样享受着城市的“优惠”,水、电、气等不断地输入乡村。什么都有了,就缺钱。只要有钱,就会受人尊敬。为了钱,施展各种手段,大家都在这条路上博弈。正在消失的土炕随着记忆的淡漠而消逝。我突然感到一种恐惧。土炕,我能否再见到你。
故乡狭窄的街道和胡同以及两旁各具特色的庙宇与住宅建筑已经成为记忆,甚至在多数人的记忆里也没有了。土炕正在这条路上销声匿迹,很快就会成为人们久远的记忆。
土炕是一种正在消失的文化,但我总是怀念那土炕给我带来的人性、人情的温暖——那些生而为人的琐碎情感。
梦里,我只见到熟悉的面容和建筑门面的幻影,杂乱的三街破旧的门面,街上车过后的尘埃飞扬……这一切触动了我,我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街区。在这里,街上的闲人游荡和闲逛的很多,路边还有人在打扑克,玩麻将,但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似乎时间总是充裕的。对于故乡的怀念,也是对一个时代的怀念。我回来了,家乡却“四处流浪”。对于家乡的思念收缩为对于自己童年的思念。
责任编辑 陈 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