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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扎根

2019-09-09孙春平

民族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海波

孙春平(满族)

1

当年,我插队的那个地方农民们形容某片田地肥沃,常用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说插根筷子都能生根。这我不信,绝对不信。我虽然没有多少土壤学和植物学方面的专业知识,但好歹也读过几年书,这个比喻也有点太不着边际太不靠谱太夸张了吧。不管土地有多肥沃,也不管当地气候如何湿润温暖,可筷子无论是木质的还是竹子的,肯定已经彻底失去了任何生命机能,那它还怎么生根发芽?那个年月,若有塑料筷子,就更不可能。能发芽的不能称为筷子,而是还没彻底晒干巴的小树棍或竹棍。这可用当年我们经常引用的一段论述来说明,一定的温度可使鸡蛋变成小鸡,却绝不能让石头变成小鸡,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这就涉及哲学方面的命题了,绝非抬杠。

可我万没料到的是,后来,有一根筷子真的生根了,而且一扎几十年,直到今日,还孽生出两枝很茁壮的支杈。

这根筷子叫张海俊,我从小要好的朋友,初中时的同班同学。

2

我和张海俊下乡时都是十八岁,去的地方离家不远,坐火车也就两个小时的行程。这似乎跟按学校按班级的统一调派有关,铁路职工子弟中学嘛,总得找个能听得到火车叫的地方。听说为争取这一点,铁路局尽了很大的努力,包括答应可给安置知青的县城和公社优先调派车皮。这一近,就给我们这些铁路子弟们经常回家提供了便利。至于火车票嘛,家长和知青的心目中早达成了共识,都是铁路家的孩子嘛,都是响应伟大号召去大有作为的,还买什么票呢,就好像回家敲门,太外道了吧。

但这“共产主义”的好日子并没维持多久。铁路局来了军代表,军代表是个老八路,据说对为时尚不久远的红卫兵运动深恶痛绝。他在坐火车巡察一番后拍了桌子,“这叫牛犊子拉车,乱套!一帮小毛孩子,还没王法了呢!不管是谁,想坐车,都买票!”

这些背景资料是我从爸爸口里知道的,我所亲身感受到的气氛则是严防死守如临大敌。那天,已是暮色垂临,我和张海俊跨出车门。下车的旅客不少,其实多数是知青,不下百人。落脚之地是三等小站,几组铁道线路,不长的站台,横空一道天桥,那是出站的唯一通道。但当过红卫兵的知青们很少有人按规矩行事,顺着铁道,或向前,或向后,或跨过对面的铁道,便直奔了广阔天地。可那天的情况特殊,站台对面停着一列货车,便与站台这侧的客车夹成一条狭长的走廊。下车人一下都拥在站台上不动了,因为站台两头都站满了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士兵,一个个笔挺威严,密层层封堵了昔日可自由往来的去路。有车站工作人员拿着电动喇叭喊:“下车的旅客请经由天桥出站。没买票的旅客在出站口补票。”

这好比瓮中捉鳖,四面围堵,只留那么一个出口,插翅难逃了。少数买了票的往天桥走,大批的知青们则拥在站台上不动,低声的议论与咒骂嗡嗡嘤嘤。我对张海俊说,今天要倒霉了。张海俊问,怎么说?我说,花钱补票呗。张海俊冷笑,不嫌窝囊?我说,看来今天得认了。张海俊说,愿认你认,顺着腚沟子流大汗一天挣不到两毛钱,显你趁啊?他说的是实情,别看我们插队的地方交通还算便利,但生产队的分值却低得可怜,年终能不能兑现还得另说。我嘟哝说,那可咋好?张海俊前后看了看,低声说,把你的大棉袄脱下来给我。我问,啥意思?张海俊说,少废话,快脱,别让当兵的看见。

站台上的人挤成一团,乱糟糟,高挑在头顶的路灯也昏昏不明,想不让执勤士兵看到我脱大衣很容易。我身上的棉大衣是我爸前些年在工务段当养路工时发的工装,我下乡时便给了我,大衣左胸上印着路徽和安全生产的字樣。这一点,张海俊就没法跟我比了,他爸爸是餐车上的厨师,厨师不发棉大衣。

张海俊穿上了我的棉工装,吩咐:“随大溜儿,要快。”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更不知大溜儿将怎么行动,可眼见着张海俊已拨开身边的人,大步向着列车尾部而去,走出没几步,又听他扯开嗓门喊:“还发什么呆!赶快经天桥出站,没买票的抓紧补票,都给我听好了,今天谁也别想捡国家的便宜!”

张海俊他要干什么?疯啦?可站台上的知青们却以为他是车站上的工作人员,便避瘟神地四下躲闪,任由他一路直冲冲往前走。

张海俊继续喊:“不许钻车!知不知道钻车危险?敢钻车的加倍罚款!”

知青们怔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这响彻站台的吆喝无异于提醒,眼下的唯一逃脱之路就是钻车,从对面的货车或身旁的客车底下钻过去。人们好像炸了圈的羔羊,呼地一下散开,各寻了遁身的去处。执勤士兵的哨子尖厉地叫起来,随即就是奔跑而来的脚步声。那一刻,我呆了一下,就在一个士兵要抓住我胳膊时,一缩身,急闪到货车轮下,由于慌急,脑袋还被底梁重重地撞了一下。

哪还顾得疼不疼,钻过车轮我就往插队的方向跑,身前身后还跑着几个陌生的知青。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不知张海俊是不是也跑出来了。没想,张海俊突然从铁道旁一根电线杆子后闪出来,哈哈地笑:“还跑什么,一帮惊枪的兔子!”

我喘息着,问:“你也跑出来啦?”

张海俊得意地笑:“我可没跑,咱哥们儿是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出来的,大摇大摆。”

我说:“他们没问你呀?”

张海俊说:“问我什么?我是李向阳啊。就咱这扮相,正儿八经的铁路工作人员,《平原游击队》白看啦?”

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可以想见他经过那些执勤官兵身边时的样子。这个张海俊,胆大心细,遇事不慌,真是生错年代啦!

3

我在乡下干了三年,抽工回城后去的单位是铁路局管辖的木材加工厂,开大卡车。木材厂占地面积大,在市郊,厂里给住在城里的职工每人发了一张通勤票,有了这张票就了不得啦,进出站晃一晃,一路放行,没人细看。

可张海俊却远没有我幸运了,他留在了乡下,而且极可能一辈子留下去,究其原因,则完全怪他自己,怨不得别人。

我们下乡时是深秋时节,大地光溜溜,剩下的庄稼活已基本在场院。第二年,忙过春播和夏日里的三铲三趟,等着的就是秋忙了。可就在等秋收的日子,张海俊出事了。

事情出在护秋上。玉米开始结棒时,生产队长挑出几个男知青,说庄稼有些成色,该护秋了。以前,村里的青壮年护秋,有人监守自盗,还有人抓到偷秋的人磨不开脸,都是乡亲嘛,睁一眼闭一眼也正常。这回你们城里的小伙子来了,太好了。你们两眼一抹黑,不管抓到谁,都给我往生产队带,立功有奖,我给你们加工分!护秋员的任务关键在夜里,两条腿得一刻不停地走,眼睛更得像夜猫子(猫头鹰)一样地圆瞪着,工分加厚,一天15分,不低了吧?关于护秋的地块,村东主要是花生和大豆,这时节花生和大豆正好烀了吃;南头那片地瓜也让人眼馋,大点的已把地皮拱出缝了,又正贴着进村的路,也不可不防;护秋最当紧的是村北和西边的苞米地,人一钻进去,立时没个影。尤其是村西那片,贴着公社的砖瓦窑,窑上没黑没白不熄火,窑工们夜里饿了,常溜进地里掰苞米,那窑眼蹿出的火苗子又正好烤苞米,哪年那片地都不少丢庄稼。

有人嘟哝,知道丢,还在那儿种,不是缺心眼吧?

生产队长姓佟,但村里人都喊他大魔,是魔鬼的魔,还是沾了我们的村庄磨盘湾的磨,不得而知。听了种地缺心眼的话,大魔黑脸斥道:“别刚来乡下没几天就充大尾巴狼,你咋知道队上没种过别的?”

知青们开始抢任务了,东南北三面立时有人报名。我起手慢了点,抢到的是村北。那时,只有村西还没人投标,也只有张海俊一直没吭声,众人便把目光盯向了他。

张海俊翻翻白眼说:“瞅我干啥?俏活儿都叫你们抢去了,凭啥剩下的一块臭石头非得让我搬?大不了,我不挣那15分,随大溜儿一块收秋去。”

大魔说:“看村西确实不容易。那就20分,一天顶两天,这总行吧?”

张海俊冷冷一笑:“拉倒吧,谁还稀罕那几分,秋后兑现吗?”

人们一时无言。队长低头卷老旱烟,点燃,才慢悠悠地说:“我听说,张海俊常把自己比李向阳,智勇双全,天下无敌。今儿一看,也是吹牛不上税。中了,今儿的会就到这吧,大不了,我再另想办法,没有谁,你看地球轉不转?”

人们散去。张海俊端坐在炕沿上不动,一副不尴不尬的样子。我不好也走,眼看着队长也快走出房门了,张海俊突然大声说:“队长,你还没说,村西那片地去年到底丢了多少呢?”

队长立住脚步:“我估摸,最少也得两千棒吧。”

张海俊说:“我不要一天20工分,也是15吧。今年收秋时你去数,那片地要是丢的苞米超过100棒,我连15分都不要!”

队长说:“好,就凭海俊这句话,明儿晌午,我让你婶子杀一只鸡,炒上两个菜,我陪你一醉方休。”

其他人还等在窗外,哄嚷起来,齐喊见人下菜碟,不公平。队长便又说:“那就都去,可我把话放在这儿,别人去都是多个人多双筷,我请的可只是张海俊。”

大魔不愧是大魔,说笑之间,就用激将法将一块最难啃的骨头丢给了争强好胜的张海俊。过后,我把这话说给海俊,他却哈哈笑,说你以为我真像傻李逵似的一激就上火呀?我玩这么一下,不过是让大魔别小看咱们知青。其实,那天我是第一个到的队部,进屋就看队长将几张已裁好的纸条塞进了口袋,他的打算是万一活计不好往下派,那就抓阄。可我偏不让他抓,所以你们抢地块时我才一直没吭声。不就是看一片地吗,多大的事,我还想落得自由自在呢。

护秋的队伍上阵了。东南北三面都跟鬼子进庄似的,悄悄地进行,出动静的不要。唯有西面的张海俊闹得很张扬。他从老农手里借来一件蓑衣,手里还提了一把镰刀,那镰刀加了一米多长的木柄,顶部又楔进一根拃来长的大铁钉,那就不光是农具,还是武器了,有点类似于古时的戈或钩连枪。而蓑衣则是乡人的雨衣过去式,那东西笨重,还须配上草帽似的雨笠,哪有小帆布粘胶的雨衣轻便又实用。当然,蓑衣的长处也非寻常雨衣可比,蓑草有很强的隔潮功能,所以蓑衣披在身上不仅可遮风挡雨,铺在地上还可充作床铺,湿冷不忌。那天,响晴的天,午后偏晌的时候,张海俊拉上我,出现在村西地头,那里距砖瓦窑也就一箭之遥,与窑上劳作的人彼此可见,视力好的甚至能辨鼻眼。他将蓑衣披挂在肩,手里张扬着那把长柄镰刀,在苞米地头来来去去,唯恐窑上的人没看到,扯开公鸭嗓唱苏联歌曲《三套车》和当时正流行的《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唱到“可怜我这匹老马”时,调子要拔高,张海俊唱得声嘶力竭,逗得窑上的人冲着这边喊,野狼嚎,拉倒吧!

跟在张海俊身旁,看他脑门上滚下的汗水,我都替他热得慌。节令已立秋,秋老虎开始发威了。我说:“想吓唬家雀,还不如立一个稻草人呢。你想捂出痱子呀?”

张海俊说:“饿死鬼是人,不是家雀。”

我说:“你玩这一出,是想敲铜盆吓耗子还是唱空城计?”

张海俊说:“耗子们也这么想。”

我说:“你也不用担心海口夸大了,村北和你那片儿垅挨垅,你看不过来时,喊上我一声就是了。”

张海俊撇嘴:“这点事就搬援兵,我还敢自吹是李向阳?”

那晚,青年点的伙房刚揭锅,张海俊抓上两块饼子就走了,我猜他必是去了村西。夜半时分,他果然押回两个低头耷脑的乡下小伙子,两人脖颈上各挂了两根苞米棒子,他还用大喇叭喊来大魔队长,引得青年儿们都去队部看热闹。队长进屋就黑着脸问那两人姓甚名谁。砖窑是公社开的,毕竟按月开饷,所以能来砖窑干活的基本都是各大队的干部家属,起码也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队长说,那你们自个儿选,认罚呢,一人10元;舍不得呢,我这儿备着现成的铜盆,绕着全村喊一圈敲一圈,就拉倒了。两人晓得敲铜盆的后果,都认罚,说身上没带钱,明天天一亮送来。因为丢庄稼的事,生产队曾经一次又一次找砖窑,甚至找过公社,于是公社便下了死命令,凡偷秋者,一律开除。队长阴着脸说,明儿你们要是不来呢,我可没工夫去找你们要小账。这样吧,都把裤带抽下来,明儿交罚款时再拿回去。那两人苦着脸,说我们回去还得推坯码砖,提着裤子还怎么干活?队长说,你们要早想到这一层,就不偷庄稼了。提着裤子回去,搓根草绳当腰带,怎么就干不了活?再说,那窑里比澡堂子还热呢,进去的人哪个不是只穿裤头?这事蒙不住我,不认罚就敲铜盆。

两人提着裤子灰溜溜地离去,看热闹的人忍不住笑出声,队长脸上总算现出笑模样。自从大魔来到小队部后,张海俊就闪了出去,他去牲口棚中抓来一把大豆,从厨间锅灶下扒出灶灰,将豆子丢进去。看来,从傍晚到半夜,两块饼子真是撑不住,他也想垫补。见队长放走了偷青贼,张海俊说:“我爬冰卧雪的,把贼给你抓来了,这就拉倒了?”

队长仍是笑:“什么爬冰卧雪?眼下刚立秋,出伏后还有四十天热天呢。”

張海俊说:“可伏天趴庄稼地里,蚊子和小咬叮起人来更邪乎,这队长大人也知道吧?你看看我身上的这些包,都快成丘陵了。”

队长说:“我知道你能把这帮小子抓现行,肯定不容易。都是南北二屯的,细论起来,兴许还和我家拐带着什么亲戚,他们不是答应明天送罚金来嘛。”

张海俊又臭又硬地说:“好人你当,挨骂的王八蛋留给我们做,这点鬼子溜儿别以为谁看不明白。”

我怕海俊再说什么,急拉他出了小队部。

4

那年秋天,大魔带人收割城西那片苞米地时,有人在开镰前特意数了数面临砖窑那一面缺失棒子的棵数,张海俊没吹牛,数额的确没超过百棵。作为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张海俊除了肯吃苦,还小试牛刀地把玩了许多战法。我们没下乡在城里停课闹革命那两年,趁着红卫兵烧图书馆的乱哄劲,海俊抱回家许多书,看得最上瘾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还有《孙子兵法》,他能把三十六计倒背如流并配以古往今来的经典战例,要不是因为他二姥爷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台湾,他当兵肯定是个运筹帷幄的将才。而我就没出息了,专爱看《安娜·卡列尼娜》和《三言二拍》什么的,那里有不少情爱的故事。那天,有人将只丢89棒苞米的战绩报告给队长时,大魔嘴巴里只吐出三个字:“这小子。”我听得出,那口气里透露的满是惊讶和赞许。

当然,也只有我知道,那一秋,张海俊的青苞米没少吃。他不在他的那片地掰,却去北边我负责的那片地寻摸,而且专挑金皇后,掰完还拉我去砖窑烤。在窖上看窑眼的女工说,你们看地的还偷青呀?张海俊撇嘴说,请瞪大眼睛看准了,我烤的是金皇后,黄粒,我看的那片地一码大马牙,白粒。我这是去社员家买的。每次,张海俊还会折断一棒分给帮忙烘烤的女工,以示感谢。私下里,我对他说,想烤想烀,哪儿不行,非得去窑上呀?海俊说,这你就不懂了,兵者,诡道也。我这是让窑上人摸不清楚我在哪儿,又什么时候现身,他们胆虚了,就只好忍着饿肚皮了。这一点我信,在护青的日子,他经常几天不见踪影,有时又整日整夜地和我在一起扯淡。

神出鬼没的张海俊却突然让我们傻眼了。那是霜降后的一天,青年点突然来了一个乡下姑娘,说是找张海俊。留家做饭的女同学问你是谁,姑娘坦率地说我是他对象。女同学大惊,张海俊有对象啦?这是新闻啊!便急解下围裙奔场院。正在扬晒高粱的张海俊一听女同学吵儿巴火地叫他快回青年点见对象,瞪眼睛斥道,什么对象,胡说八道!女同学哈哈笑,人家自己说是你对象嘛,好事,挺漂亮的,就是黑点,掉煤堆里可能不太好找。在场院干活的社员闻此言,登时笑翻了天。

那天,张海俊一回青年点就把那个姑娘扯进了男生宿舍,不仅关了门,还上了闩。我们收工回来时,做饭的女同学挤眉弄眼地指门示意,可房门推不开,我们只好扒窗户。姑娘背对着窗户坐在炕沿上,垂着头,看不太清爽,但从侧影看,确是挺丰满。姑娘可能在哭,不住地抹眼睛。张海俊则站在地心,挥手让我们快滚蛋,看情景真像和搞对象有关。

那晚,张海俊和我坐在场院谷堆上,好一阵不说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问:“你真搞对象啦?”

张海俊嘟哝说:“那天,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她还当真了。”

我追问:“哪天?”

张海俊说:“就是护青时呗,记不清了。”

我恨道:“连搞对象你都记不清?”

海俊再嘟哝:“谁搞对象啦,不是糊里糊涂,就把砢碜事做下了嘛。”

原来那天夜里,海俊又悄悄潜进那片苞米地,忍着闷热与蚊虫的叮咬,蜷伏在蓑衣上。夜半时分,突然听到有小心翼翼掰拧苞米的声音,他循声而去,突然抓牢那人的手腕。那人猛往下蹲,张皇失措地说,大哥大哥,我解手,解手呢,你快松手。海俊这才从声音听出,原来是个女人。但他不松手,说少废话,带上苞米棒子跟我去生产队。那女人抱牢海俊的一条腿,仍是求告,于是就把年纪轻轻的张海俊拖进了那个年月可谓万劫难覆的人生陷阱。

确是难听进耳朵的砢碜事。我挖苦道:“哼,你挺快活呗。”

张海俊耷拉着脑袋说:“快活个屁!还不如跑马(梦遗)呢,丢死人了。可那天,她抓着我的手往她身上摸,我一时就蒙了,没忍住……求你了,可别再臊我了。”

我问:“那以后,你是不是又去砖窑找过那个人?”

海俊把脑袋夹在两腿间,说:“哪还有那个脸,我连那片地都很少去了。”

我想想,确是。护青的后半程,海俊真的很少再去烤苞米,就是有时肚子饿得受不了,我张罗去砖窑,他也说吃够了,还不如吃煮花生和烀毛豆呢。

我问:“那这事怎么收场?”

海俊长长叹口气,说:“听天由命吧。”好一阵,又说,“同学们要是问起,你就说是扯淡的话,只是句玩笑。这事可跟谁都不能说呀。”

又过半月,女人再次光临,进门就大声自报名号叫袁玲。这次来的不只袁玲一人,还跟了她的父亲和两个乡下小伙子,都铁塔般黝黑精壮,每人手里还都提着锹镐,那锹板打磨得光洁雪亮宛若镜面,在晚霞中辉映出血一样的光彩。张海俊一见来人这般模样,立即变了脸色,连说话都结巴了,急拉袁玲进屋子。那几个乡下汉子不说话,也不跟随,只是横成一排站在青年点院子里,手里拄着锹镐,死盯房门的目光里透着鱼死网破的杀气。我看大事不好,慌忙召集所有男知青,每人也抓了一把锹镐,都蹲在墙根下,装作刮擦锹镐上的泥巴,又派一女同学快去叫大魔队长。其他女同学则一个个花容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一顿饭的工夫,袁玲独自走出来,脸上挂着泪痕,又隐着笑意。她走到父亲跟前,低声说,爸,回去吧,海俊答应一个月后结婚。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满院子的人都听到了。她父亲闻言,用鼻子哼了一声,把镐往肩上一搭,带着两个小伙子转身而去。走到院门口,袁玲的父亲扭过脸,脸上换上了大获全胜的笑模样,大声说:“我家玲子和张海俊结婚时,你们都来喝喜酒,我就不一一请啦!”

袁家四口离去不久,正巧女同学领着大魔匆匆赶来,见了垂头丧气的海俊便说:“这么大的事,你就二上定下来了?”

“二上”是我们那地方的方言,含有没跟主事人商量、擅自做主的意思。海俊低头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队长又问:“跟你爸你妈商量了吗?”

海俊用脚使劲蹭地上的泥巴,嘟哝说:“自己把屎拉进了裤兜子,就自己收拾吧。”

我万没想到,队长闻听此言,在院心转了两个圈子,突然就吼起来,我从来没听他那样吼过,开四类分子批判会时,他也没那样愤怒:“你他妈的早干什么去了?但凡早一天跟我说,我也不会让你走出这步臭棋!”吼过,他转身往外走,临出院门时,又说,“真要是个啥仙女下凡也中。急着想娶媳妇,不嫌弃乡下的,跟我说呀,咱村的姑奶奶哪个差啦,明媒正娶,总比这光彩!”

大魔的这番话,知青们都听到了。那一夜,大伙半宿没睡着,议论纷纷。我对大魔的话也画魂儿,他怎么就知袁玲长相一般般,他又为什么磨蹭了那么长时间才赶来?我将疑惑问给去找大魔的女同学,女同学说,白天,队长去大队开会,刚回家门就被她拉来了。路上,大魔跟袁家人走了个碰面,是她告诉的队长。

海俊要和袁玲结婚,这是秃子头上的屎壳郎,明摆着,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大魔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也是替张海俊憋屈吧。那他责怪海俊“你早干什么去了”又是什么意思呢?海俊若是早跟他说了,他还另有什么好办法不成?

后来,我听说,原来女同学彻夜不眠的议论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张海俊想找对象,若在女同学中设立目标,也不是多大的难事,听说那天夜里还有女生捂在被子里抹了眼泪。细想想,也是。海俊一米八的个头,高大帅气,一表人才,再加为人仗义,脑子灵活,书又读得多,当初在学校时,成绩一直中等偏上。可现在蒸下的馒头已经揭锅了,后悔又有什么意思呢。

5

海俊结婚前的那几夜,我常陪他坐在场院的谷堆上,仰望夜空中的繁星,他不说话,我也闷着。时已深秋,夜风很凉,草窠里的秋虫叫得有气无力半死不活。海俊突然开始学抽烟了,而且抽得挺凶,老旱烟卷了一根又一根。我拦阻他,说别抽了,小心把场院点着。张海俊总算憋出一个臭屁,说真把我烧死倒好了,省心啦。

我们知青下乡离家时,老爸老妈们拎着耳朵叮嘱最多的话就是不能搞对象,搞对象就回不了城了!此后每次回家,爹媽们也经常不放心地询问,没搞对象吧?当过红卫兵的知青们别看别的事情敢造反,唯在这个问题上,几乎都和父母们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大家都未卜先知地估量出了搞对象可能付出的代价,搞对象就叫扎根,休想再回城。所以直到数年后知识青年大回城,“一把抓”,有些老知青在乡下已干了十来年,三十来岁了,独身孤守的仍不在少数。我和海俊从小要好,下乡前那一阵,我没事就去他家,他爸的饭菜做得好,我连着蹭几顿的事都有。张婶叮嘱不许搞对象的话不光对海俊说,也没少对我说,说不光海俊不许搞,你也不许。他要敢动了那个心,你一定回家告诉我,听到没!我一再郑重点头,只有海俊的妹妹海波在一旁捂嘴笑,说我亲爱的妈妈呀,你就放心吧,就他们俩那样的,谁跟呀?可现在,下乡不到两年,海俊不仅有人愿跟,还是人家提着锹镐逼着走进洞房的,这话可让我怎么回城跟张婶说。一捆筷子齐整整,偏偏出了这么一根,海俊吃的这个亏到底有多大,怎么估量也不为过呀!

海俊和袁玲的婚礼是在我们磨盘湾村举行的。原本袁家要在他家办,答应腾出两间西厢房,但事到临头,大魔挡了横,并亮出一家之主的姿态,说张海俊是我们队的知青,结婚也得来磨盘湾村。他爸他妈不在这儿,那就应该由我来当这个家。袁玲父亲让海俊拿主意,海俊在这事上没犹豫,说我答应和袁玲结婚,但我可从没说过去袁家沟当上门女婿。海俊的心思我明白,糊涂事做下了,丢人现眼也在原处吧,总比再去袁家沟让人指手画脚强。那个年月,上门女婿是个贬义词,让人轻看,况且,前一阵袁家人露面时,是凶神恶煞的形象,而这边,大魔队长又一副大义凛然有所担当的父兄姿态,海俊不站到大魔这边才是怪事。袁玲父亲说,既是你这边操办,我家的猪就不赶过来了。大魔队长冷笑道,大老爷们说这话,我就替你臊不起,原来拉出去的屎,还可以缩缩回去。也好,磨盘湾生产队虽然穷,但豁出我大魔这张脸,不信一口猪还杀不起。

虽说大魔一力担承说婚礼由村里操办,但正日子的前两天,袁家还是赶过来一头猪,半大,百来斤,正长骨架,俗称克郎。原本是准备过年时杀的。后来听海俊说,为了这头猪,袁玲还跟家里狠狠打了一架,又是哭又是闹,甚至要跳井。她说那头猪自从抓进圈,就一直是她养,一把野菜一瓢泔水的,当初当着众人的面红口白牙应下的,怎么到了事上还不认账了,以后还让她怎么在磨盘湾见人!大魔队长则在村里赊了几只鸡,当年鸡,挺肥,肉汤里浮了厚厚一层黄油,刚抢了秋膘嘛。

婚礼还算热闹,地点选在场院。肠胃里少见油水的村里人基本都来了。袁家人来得更齐整,三姑六姨都到了,还带来了暖壶洗脸盆之类的贺礼,新郎是城里人嘛,袁家人很骄傲。青年点的男知青也挺踊跃,没差谁,让人不解的是女同学们也不知是谁撺掇的,集体缺席,还传出话,说嫌丢人。到底是谁丢人,丢了谁的人,语焉不详,不究也罢。

海俊家里却谁也没来,只说都在忙,脱不开身。但婚礼上宣读了他爸他妈寄来的贺信,信写得热情洋溢,祝贺儿子儿媳幸福美满,在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康庄大道上携手共进。当然,这事只有我知道,那封信是由我捉刀代笔,再塞进邮筒寄来的。关于婚礼上的事,是我和海俊躺在谷堆上一一商量好的,主要是怎么瞒住家里人,还有海俊父母总不会对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写封信就拉倒,起码得送上两套新被褥吧。这事由我和男同学们合谋办,建议同学们的贺仪统统以货币的方式呈献,我还一再喊,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拿那不多的票子跑了两趟县城,买回被褥的里面,还有弹好的棉花。原打算求女同学帮忙,可女同学真是不开面儿,都摇头说不会。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村里不乏热心的婶嫂,说笑间就把这点活计接过去了。

新房自然是头等大事,其实大魔主动把婚礼从袁家手里抢过来时,心里已有了主意。村里原有一位五保户,我们插队前就过世了,房子一直空闲着,只是风雨飘摇,透风漏雨。大魔派上几个能工巧匠,认真修缮一番,再刷一层白灰,新房立时有了模样。大魔对海俊说,听说公社已向上级申请木材指标和宅基地,等批下来,你继续享受知青待遇。

新婚夜,不少吃饱喝足的村里小伙子要去洞房闹一闹,男青年也有人跟着凑热闹,我在通往海俊新家的路口一夫当关,想去闹的人心不甘,仍要去,我便借着酒劲,抓起海俊护青时用过的那把长柄镰刀耍起彪来,黑脸怒喝,谁要不识好歹,可别怪我不客气!夜深人静,人们散去。在冷飕飕的秋夜里,我怕有人抄小道去海俊家,便独自前去。远远地,只见海俊家门的前的杨木桩上,孤零零坐着一人,一点烟火在不停地闪动。见我来,海俊苦苦一笑,说他们要来,就来嘛,反正也丢人了,我不怕再丢。我无言以对,说夜里冷了,还是早点回屋吧。海俊不言,仍是闷头抽烟。夜色中,又有一人走来,海俊闻声,忙丢掉手里的烟头,慌慌站起。来人是大魔,竟无半句宽慰,开口便是讥斥,说我猜你就这点出息!大老爷们做事,咋就敢做不敢当。拙老婆画眉,越描越丑。回屋去!一向乖张不驯的海俊竟深深地向大魔鞠了一躬,哽咽着叫了声“大魔叔”,然后就推门进屋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海俊喊大魔“叔”,也第一次看到海俊哭。

婚后,海俊搬出去与袁玲单过,青年点每月将他的粮油单独称出去,不够的部分,自然由袁家贴补。说句厚脸皮的话,那一阵,我和男知青们刻意注意的是袁玲的肚皮。我私下问海俊,你啥时候当爹呀?老同学们可都替你把孩子的名字起下了,叫六月。海俊怔了一下,随即给了我重重一拳,骂我滚犊子,又说袁玲根本就没怀孕,我他妈的就是个头号大傻X,活活叫人家诳了。这回轮到我发呆发傻了。袁玲第一次到青年点,不是说自己已有孕在身,海俊也认账了吗?但事涉隐私,我也不好多问。

那年冬天,造大寨田的时候,有一天歇崩儿(工间休息),身边只有大魔,我便把心中的疑惑说给了他,大魔气得摔镐头,说这事怪也只能怪海俊。那天在青年点,我不是把话说给他了吗,为啥不早点把话说给我?我问,说给了你,你又有什么办法?大魔毫不犹豫地说,铁嘴钢牙不认账,我不信她能拿出什么真凭实据。第一次,为啥是袁玲自个儿一人来,她八成是连亲爹亲妈都没敢告诉呢。男人坚决晃脑袋,女人也只能把这事咽进肚子,她还敢破马张飞地满村子喊呀,那她往后还嫁不嫁人?就是因为海俊认下了,第二次她家才出马了一帮爷们,手里还操起了家什。在这种事上,乡下人比你们城里人鬼得多!我说,那也不是他想不认就不认的事,古人断案不是还有滴血辨亲那一说吗?大魔呸了一口,说那你也信?诸葛亮和吴用都自吹神机妙算,不也没少装神弄鬼吗,蒙人呗!

袁玲生孩子是第二年快入伏时的事,女孩。知青们的共识还是叫她六月,因为按阴历算,那时正是六月。但这名字的深层次含义却透着无聊知青的刻薄。当地有一个玉米品种叫六月鲜,早熟,却低产,因秧棵矮,乡下人又叫老母猪跷脚,意思是猪一跷脚就能吃到棒子。每年阴历六月,乡间青黄不接最害粮荒,这六月鲜正可解农人的一时急迫,所以虽低产,农民们还是要种一些。当然,知青们的这点刻薄,海俊心知肚明。孩子百天后,他跑到公社给孩子落户口,回来后,他抱孩子来到青年点,手里还拿着户口本,笑哈哈地说,叔叔姑姑们快来看,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小六月。我心一惊,急抓过户口本,那孩子的名字不是张六月又是什么。同学们一时哑了嘴巴,窘促得不知说什么好。我捅了一下海俊,低声说,你这是何苦,同学们不过是开开玩笑。海俊仍是哈哈笑,说叫六月,不错,真的不错,有纪念意义嘛。可大家都看到了,海俊的眼眶里,漩动着苦涩的泪意。那一刻,一直不大理他的女同学都红着眼圈转过身去了。

六月出生前的那几个月,海俊还是跟知青们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回城里,看看爸妈,也补充一下肚里的油水。跟以前小有不同的是,他回家的次数少了,每次也只待上一两天,给家里的理由也充分,生产队忙,不给假。好在袁玲在这事上,自知理亏,从不跟他计较。及至袁玲的身子渐显笨重时,海俊又和我商量未雨绸缪的主意。家里多了个小人儿,总不好扔下不管,长时间不回家,跟爸妈又怎么说?我给他出的主意是撒谎,就说征兵政策放宽,去当兵了,按这个谎下来,他起码可以两年不回家。可海俊不同意,说征兵政策全国一盘棋,这个蒙不住人。再说,让我两三年不回家见见我爸我妈,我就撑不住。而且,当兵不能不给家里写信吧,听说当兵的信封都是专用的,我怎么写?又去哪儿寄?一个邮戳怕就露馅了。我爸我妈跟我要照片又怎么办?

我给的撒谎之计虽没被采用,却打开了海俊的思路。再回家时,他便先下毛毛雨,说国家在我们县的大山里勘探出一个矿,跟铁路相似,半军事化管理,但保密程度更高,保健待遇也更优厚,他打算报名。他爸妈听了挺高兴。可没过半个月,海俊就收到一封家信,且是加急的,他妹妹以他爸他妈的口气,措辞很是急切严厉地说,那个保密矿千万不能去,妈妈向明白人打听了,那个矿污染严重,在那里待久了的人结婚后可能生不出孩子。张家就你一个传宗接代人,给什么待遇咱也不去。海俊接到信,立即给了我两项紧急任务,一是马上回北口,当面呈報,说海俊已经去矿上报到,退职的事只能慢慢想办法;二是通报到青年点每个同学,拜托各位以后回城,谁也不要再去海俊家串门,小心说漏了嘴巴。

对第一项任务,我颇为难,虽说撒谎的主意是我出的,但出主意和具体实施是两码事。我说,不如你再抽时间回家一趟,就说去矿上的事已定下来了,很难再抽身而退。至于第二个任务,我却很乐意完成,还说,以后不管家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让海波直接写给我,你手懒,或有什么话不好说,都由我给你当秘书。海俊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愿意回家,可眼下,袁玲真是离不开人,昨天,我陪她去公社卫生院,大夫还说她有早产先兆呢。兄弟,这事你就别推了,受累吧。

往事说到这儿,聪明的读者可能已看出了端倪,海波后来果然成了我的妻子。张婶(恕我为尊者讳,不提准确姓名,况且这些年我也一直喊她张婶)年轻时当列车员,后来当列车长,因长得漂亮,追求的人自然不少。张叔年轻时也很帅气,加之在同一列车上当厨师长,近水楼台,便抢先摘得芳心。我这样一说,各位就都明白了,父母的基因好,孩子也差不到哪儿去。我从小常去张家找海俊玩,也带海波玩,长大娶海波当媳妇,是我少年时就生出的雄心,或曰野心。几年后,我和海波结婚,有人调侃我,问你是不是早就存下了这贼心呀?我不答,哈哈大笑,心里的得意尽在那笑声里。

6

自从有了女儿,张海俊开始不好好在生产队挣工分了,常常天不亮就不见了踪影,入夜后才回家门,不是说老爸闹胃病,就是老妈脑袋疼,都等着他这个大孝子回去照顾。可每次海俊回来,他的小家就飘出烀头蹄下水的香气,招惹得满村的猫儿狗儿都去他家门外撕咬徘徊。有时我忍不住口水,也溜过去,总能共享一顿口福。须知,那年月,要想荤腥落肚,得等过年啊。海俊给村里人和知青们的说法是,老爸老妈听说儿媳有了身孕,自己舍不得吃,攒下了副食票。我却知海俊必是发挥铁路子弟的优势,去跑车板窜市场了,从甲地去乙地,再从乙地奔丙地,省的是车票钱,赚的是价差。一个人要顾三张嘴,颠簸出多少辛苦与劳累,他知我知,理解万岁吧。

隔年秋天,我抽工回城。那次抽工的幅度不小,我们青年点就走了八个。在人欢马叫的欢送热闹中,海俊却没来,我特意跑去他家,见门上挂着铁锁,冷冷冰冰。我猜想得到海俊的心情,唉,我早替他悔青了肠子啊。

回到城里的头两年,我每隔一两个月,总要利用星期天跑回磨盘湾,看看乡亲,看看青年点的同学,主要还是惦念着海俊,那将是我未来的大舅哥呀。俗话说,一个谎,百个圆。前两年,说海俊去了保密矿的那个谎既是从我口中说出去的,那下面的谎就还需我来圆。回到北口后,自然要去张家报到。张婶看到我,就哭了,说海俊那个傻狍子,但凡听家里一句话,不过在乡下多吃一两年苦,不是也回到城里来了?我说,我去过那个矿,挺好的,不光工资比我们高,保健津贴让人眼馋,吃住的地方更没法比。张婶说,那我和他爸要去矿上看看,为啥他总不让?我说,不是说了是保密矿吗?张婶说,我们不到矿里去,只站在围墙或者铁丝网外边看看还不行?我说,矿上防着有人暗中拍照,连往外写封信都得经过严格审查。张婶说,那他给你写信怎么就行了呢?我被问住了,吭哧好一阵才说,那是……他进矿时留下的唯一联系地址,只有寄那个地址的书信才好通过审查。张婶叹息说,唉,你再给他写信,就告诉他,抓紧娶媳妇,生个孩子吧,就是乡下姑娘,家里也不管啦。老张家不能缺了接户口本的呀。

我先回乡下的那几次,总是买些糖果糕点或小衣小裤之类带给六月,有时没买什么,就塞给袁玲几元钱,让她给小侄女买点什么。可一来二去的,海俊不让了,他把我从青年点的饭桌上扯下来,拉进他家去,进屋就喊上酒,那酒菜就不是一穷二白的青年点可比啦,有时还上大对虾,六个头儿一斤的,按时下的行市看,那可就是纯野生的海中极品啦!

海俊一边斟酒一边说:“兄弟,你的心意我领啦,可你挣那俩工资也不容易,千万就别再勒肠刮肚的啦。我跟你实(石)打实(石)地说,我眼下想方设法划拉到手的,一个月下来,虽比不得你们回城的八个人加一块那么多,但也少不到哪里去,这你不能不信吧?”

袁玲打他一下:“咋没等喝就吹起来了?”

海俊麻搭了袁玲一眼,冷冷地说:“没事你哄哄孩子去。我们哥俩说说话,你少搭言。”

自结婚后,海俊一直这样跟袁玲说话,我劝也没用,倒习惯了。

海俊又说:“我一个礼拜出去两趟,每次回家最少交柜上五十。你们的工资是多少,一月也就一百九十大毛,学徒工,都这价,三年后才是三十八块六,这没错吧?”

那次在海俊家,也许是借着酒力,也许确是想说服我以后再不要往小六月身上花钱,海俊把我们抽工回城后他的一些想法和光辉业绩都说了。他痛苦过,绝望过,甚至和袁玲商量过假离婚,说把孩子判给袁玲,等他回城后再复婚。但他后来咨询过政策,说只要是结过婚的,尤其一方是在乡青年或还乡青年,且已有子女的知青,抽工时都不在考虑范畴,防的就是造假。海俊找到的心理平衡点就是赚钱,“你们回城当工人老大哥,有政治地位,那我这屯老二就争取个经济地位吧,我不能没了政治地位再让老婆孩子吃不好穿不暖是不是?”那段时间,他把时间与精力基本都用在跑车板上,比如他发现靠海的小镇虾皮很便宜,一元钱一斤,他买上十斤二十斤,带到火车上,再用旧报纸分成小包,每包二两,窜到车厢里卖。虾皮那东西腥咸适度,老少咸宜,在火车上可随口下饭,带回家还可烹饪调味,况且他分成小包后出手便宜,一元钱就可买两包,每次都可轻松出手。至于坐火车,他当然还是不买票,能蒙就蒙,能躲就躲,实在蒙躲不开,那虾皮也可做糖衣炮弹,乘务人员得些好处,面对的又是正宗的铁路子弟,也就枪口抬高一寸,放他一马。别看这虾皮一包只挣两三毛钱,利润却几近百分之百,集腋成裘,就让他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

海俊再一项倒卖的东西是猪肉。他跑乡间的集市,专买那种白亮亮状如豆腐的肥膘,带到城里去,颇受婶婶大娘的欢迎。那是个缺少油脂的年代,家庭主妇们急需肥肉熬油,海俊对症下药,“贼”不走空,从城市回来时,手上则带回工人老大哥的各种劳动保护用品,比如皮革手套,线织手套、套袖、各种劳动鞋……海俊不说买,而说换,用那些老大哥家积攒多了的物品换取乡间的肥猪肉,让老大哥感覺废物利用,很捡便宜,也让屯老二感觉物有所值,两者利润都相当可观。

几年后的深秋,我再去青年点。刚进村,就有晒墙根的大爷告诉我,哟,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哥们儿正挨批呢,老地方。

生产队里已满登登挤了人,火炕上坐的是上了岁数的爷们儿,地心或站或坐的是小伙子,窗外还围着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农妇。海俊背靠东墙而立,身后贴着标语,“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打击投机倒把”,是用废报纸写的。再看海俊的表情,我绷紧的心总算松弛下来。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很没把批判会当回事。有老农问,海俊,给大伙说说,你在外面是怎么把钱抓挠到腰包里的?海俊说,咱没偷没抢,而是光明正大。乡下有人愿卖,咱买了;等进了城,又有人愿意买,咱也就卖了。彼此都愿意,两好见一好,就像大丫头小伙子搞对象,咱帮着搓和搓和,有什么毛病吗?又一老农说,你既有这本事,何苦做贼似的自个儿在外面耍单帮,干脆,大伙选你当副队长,专管副业生产,带着大伙一块干,大家多少跟着挣点儿,总比一个个都憋得登登的强吧?

人们轰地笑起来,笑得窗外的妇女羞红了脸。有泼辣大嫂骂,开会呢,少胡说八道,回家跟你老婆登登去!乡间的笑话,都有点黄,意到为止,不可多想。

等笑声落下,海俊扭头问坐在炕头的大魔:“队长,这可是贫下中农的呼声,我要是真能当上一官半职,一定使出牛马之力,多少让乡亲们的腰包鼓溜一些。”

大魔绷着脸说:“这个批判会可是公社要求开的,你严肃点,别嘴巴啷唧的(东北方言,嘴上不严肃,巧令诡辩)。这回你跑城里去投机倒把,让派出所抓住,还是深刻认识吧,不然公社不能让你过了这道关。”

海俊垂下头,遭瘟的鸡似的搭下两个膀子,做沉痛反思状:“是,我错了,我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我对不起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死有余辜。但我不能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我真想在死之前再为广大贫下中农做点贡献,哪怕咱队上每人手里多揣进一元票子呢;我罪该万死,但眼下也不能去死,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我那败家娘们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孩子也小,还不能当改天换地的铁姑娘,所以我还得死皮赖脸地活着,总不能再把那娘儿俩扔下拖累大家吧?为了表达我真诚悔过的决心,我给诸位叔叔大爷大哥大嫂大妹子大兄弟敬一根烟吧。”

海俊说着,便从衣袋里摸出两盒香烟,那烟盒红亮亮,是牡丹牌。他撕开,一人一根递送。那老农们接烟在手,横在鼻子下使劲嗅,又拿在眼前仔细地瞧。有人喊,省中华,市牡丹,海俊你牛X啊!

海俊应道:“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牛粪,不是牛X。这烟,是准备在外面给能熊住咱的人打溜须用的,今儿个就溜须老少爷们一回,拜托大伙说一声张海俊检讨深刻,就中啦!”

海俊散烟散到门口,与我四目相对,他怔了一怔,随即笑骂:“德行,大伙吃个蚂蚱也落不下你!好,你来得正是时候,快替我写检讨,这回可不愁通不过了!”

那天,挨批的海俊拉我回家,进了屋就喊袁玲快备酒菜,还从炕橱里摸出一瓶酒。我的天,国酒,茅台呀!我急按海俊开瓶的手,说留着留着,我回去时带给张叔喝。海俊说,我爸我妈的我早备下了,这一瓶专是等你来喝的。我说,不喝这酒我也替你写检讨。海俊的嘴巴啧啧起来,说看你说的,好像我真想拿这酒换你几个破字儿似的。实话跟你说,我才不交那狗屁检讨呢。天还不至于塌下来吧,就是塌下来,咱哥们儿大嘎秃子打立正,一手擎着!人家南方早就不提投机倒把这个词儿了,自由买卖比咱们这边做的大多了,哼,也就咱东北吧,还抱着死教条当经书!

那天,我正和海俊喝得酣畅,大魔突然推门进来,脸上早没了刚才开批斗会时的冰冷。我忙起身让座,说:“队长,不是酒香把你引来的吧?”

队长说:“屁,不就茅台嘛,连洋酒,什么欧,对,还有人头马,海俊都孝敬过我了。这些年,我大魔最可心最敢拍胸脯的事情就是,当年,我没把海俊让给袁家沟。海俊知恩图报,这也是我最中意他的地方。”

我将一杯酒呈送到大魔面前。队长不接酒,却说:“海俊,你今儿在会上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海俊问:“开会时我净装孙子了,我说什么了?”

大魔说:“你说要是给你个一官半职,你如何如何。”

海俊忙又将酒杯送到队长手上,赔笑道:“那不是话赶话嘛。队长大叔息怒,千万别多想,小侄真是一丁一点抢班夺权的想法都没有。”

我心里陡地一惊,原来症结在这里!怪不得大魔队长又提当年把他留在磨盘湾,还说知恩图报的话,这是不是在扒短儿并提醒海俊不可有非分之想呀?须知,也不光是那个年月,也不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从上到下,抢班夺权都是大忌大不敬,远近必诛呀!

队长脸沉下来,将酒杯在炕桌上重重一墩,正色道:“我可没把那当话赶话。今儿咱爷俩就把话说在这儿,从今往后,生产队副业这一块就全归你管起来。打个比方,就是俩人唱双簧,我坐在前面,你藏在后面。我对你的要求也不多,就是多少能叫乡亲们的腰包鼓溜起来一些。”

海俊却犹豫了,说:“这……能行吗?”

大魔說:“这年月,这不行那不行的事多了,干熬着受穷就行啦?你小子也不用怕这怕那的,遇事,不是还有我挡在前面吗?真要出了事,不过坐大牢,挨枪子儿,都由我一个人担着。”

海俊说:“就凭大魔叔这句话,无论走到哪一步,我张海俊都一路相随,何惧生死。”

大魔摇头:“不行不行,你年轻,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海俊说:“媳妇随她改嫁,不能耽误了人家。孩子嘛,有我妹子妹夫,亏不了。”

大魔问:“你妹夫是谁?”

海俊溜了我一眼,说:“这你都没看出来?”

大魔在我肩上拍了一掌,笑说:“怪不得,这些年,你们哥俩一直这么好。”

我不打自招地说:“我俩好,是投缘。跟他妹子可没关系。”

海俊笑道:“你要这么说,我就让我爸我妈抓紧给海波找婆家。德行,就你那点小算计,还想躲得开我的火眼金睛。”

那是海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称我为妹夫,我心里委实很高兴。

大魔又回正题:“只是眼下,这队长副队长的虚名我还不能给你,依我看,你也不会太在意这个吧。”

应该特别说明的是,那是1978年,“文革”已经过去两年,极“左”的阴霾却还弥漫在祖国的天空,但毕竟,劲风在吹,乌云渐散,云隙间已不时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了。

7

海俊给大魔出的第一个主意是在村西废弃的砖窑上做文章。两年前,公社已决定放弃那个砖窑,理由极简单,砖窑附近的土质已不适宜托坯烧砖,必须从远处运来沙质土掺拌。财务人员一计算成本,还不如另开建一片窑场呢,所以公社一声令下,曾经热闹了二三十年的砖窑立马冷清下来。

旧砖窑那片地,由于多年取土制坯,适宜耕种的表土层早已不见了踪影,要想重新恢复,总得五六年的休养改造。大魔说要重新耕种那片土地,公社大喜过望。大魔又提出改良土壤,不能没些资金投入,公社理应给些补偿和支持。这个理由也是海俊给出的,公社无言以对,研究了几天,答应减免磨盘湾生产队农业税若干,连续十年。社员们闻之大喜,说砖窑那片地被公社占用了那么多年,从来没个说法,大魔果然有魔道,这一手玩得好呀!

这个我信,海俊过年回家时对我说过。他还说,其实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个啥呀,还不是让人敬着,高看一眼。这话没头没尾的,张叔张婶听不大明白,可我由衷为他高兴。

8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我将载着几十台电动缝纫机的大卡车开进磨盘湾,凡家中有中青年女社员的,每家一台,所出资金就是生产队卖韭菜节余下的钱。驾驶室里还坐着缝纫机厂派来的师傅,挨台安装调试。星期日,我又陪海波来到磨盘湾,她的任务是教会所有女社员操作缝纫机,又是小队部,满满一屋子女人。海波说,缝纫是熟练工,技术含量不高,关键是上机操作和熟练的过程。回家后,大家可用家里废弃的旧衣物或被褥单子练习,一周后,我再来,我将裁剪完的衣料分发下去,大家就进入实战阶段了。有人说,缝纫机我家有,我早会,我用我家那台不行吗?海波说,你家的那台是脚踏的吧?脚踏机一天最多可加工五套衣裤,电动的却可生产二十套,甚至更多,我们是计件付酬,哪个合算,你们自己算,我不强求。

那时候,我是海波的老板,站在队部外和大魔说闲话。但我也是演双簧,真正的后台老板是海俊,但海俊不露面,因为他还不敢将已在乡下娶妻并生有一女的事暴露给亲妹妹。唉,当年撒谎的时候哪想得到此后的圆谎竟是这等漫长而麻烦呀!

因为家中已有一人下乡,海波初中毕业后便留在了城里,工作被安排到街道办的服装厂,干的就是缝纫。海俊善于利用一切可借用的力量,这一点谁都得服气。派我带海波来乡下当教练,既为我俩创造相聚的机会,还可让我俩有点额外收入,一举两得,好事。因为是哥哥下过乡的村庄,午间休息时,海波便拉我去各处走走,好在知青们前两年都已一把抓回城了,我大可不必担心露馅。不过为防意外,我还是要再加一层迷彩服,在来时的路上,我郑重提醒海波,说到了村里,无论跟谁,都不要说你是张海俊的妹妹。海波问为什么,我再编谎,说当初你哥来村里,看中他的女孩子不少,争着托人说媒,一来二去的,你哥烦了,就说出了很伤众的臭话,那话传出去,当初的喜欢就变成了憎恨。海波问,我哥说什么了?我说,你哥说,磨盘湾村的姑奶奶一个个猪八戒他妹子似的,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在这儿搞对象。到了磨盘湾后,海波见到了村里几乎所有妇女,便私下问我,说这个村风水不错呀,不说女人个个漂亮,但配得上我哥的还不少。我只好再圆谎,说你哥不是刻骨铭记并坚决执行不许在乡下搞对象的最高指示嘛。

再一周,大卡车不仅拉来了大批布料,还带来了海波和保全、剪裁师傅。保全和剪裁师傅是海波从她们街办厂里选出来的,技术好,人品可靠,听说可有工资外的收入,都巴不得。大魔又选一勤快精明的妇女做海波助理,说小张同志不在村里时,缝纫管理上的事统统交助理。助理找了一家有大炕面的人家,剪裁师傅便将布匹铺展开去,不过两支烟的工夫,首批裁剪好的衣料已分送到家家户户去了。

小村庄忙碌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的机器都在嗡嗡作响,计件工资嘛,当日结算,那不由得不让穷怕了的女人们争分夺秒。热闹的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不好把他们留在家里,便由老人们带出去,聚到一起玩闹。早有人家发现了商机,忙着烙饼蒸糕擀面条,总不能让小宝贝和忙得抬不起头来的大人们饿着呀。

那两年,海俊带着社员们挣钱的办法是带料加工。他在市里联系某家服装厂,谈好价格,让我拉回布料,加工后再送回服装厂,所谓见利就走,旱涝保收。比如一套衣裤只挣一元钱,三毛给女工发工资,再花两毛钱支付人吃马嚼,生产队便可稳赚五毛。那年,秋后算账,磨盘湾生产队因有了大棚韭菜和缝纫加工两条进钱的渠道,分值已近两元,收入已超过城里的工人了。本来还可更高,可大魔说,有肉也得埋在锅底,不可张扬。我曾不止一次问海俊,为啥非得带料加工,白白让别人剥去一层皮?咱们有钱有工人又有设备,自己办厂不行吗?海俊说,可政策呢?好比刚开春的天气,不定哪天来个倒春寒,不可不防啊。

那是1980年,国家的政策确是还让人拿捏不准呀。

我和海波是1981年春天结婚,我30岁,海波25岁,怎么算,也符合晚婚标准了。嫡亲妹妹大婚,当哥哥的不能不露面。那天,他穿着崭新的保密矿的员工服闪亮登场。那身衣服是他特意跑矿山买来的,褐灰色,改造得很合体帅气。海俊将小砖头似的一捆10元面值的人民币呈到老爸老妈面前表示祝福(那年月钱值钱,还没发行百元钞)。张婶却将票子淡淡地拨到一边,抹着泪水说,海俊,你都多大了?我们老两口不看重你的票子,我们只盼你快点把媳妇领家来,我们想抱孙子啦。海俊学着电影里的台词笑说,儿媳妇会有的,孙子也会有的,只是别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婚礼前,我曾几次跟海俊商量,不如趁着我和海波的喜兴,把袁玲和两个孩子领家来,一喜变两喜,估计二老看在孙子孙女的面上,也说不出什么了。那时候,海俊的儿子已经五岁了,是粉碎“四人帮”那年出生的,顺着六月的名字,叫十月,倒也应景。可海俊不同意,说我爸可能问题不大,关键是我老妈,心气太高,儿子娶媳妇这么大的事都瞒着她,而且一瞒十几年,她肯定想不通,千万别给喜事添堵了。我说,以前是他儿子的朋友帮着圆谎,以后就是女婿撒大谎,我不光怕挨骂,还怕挨打呢。海俊说,打就打吧,不会真打,有海波拦着,疼不到哪儿去。

婚礼过后,海俊悄悄将一串钥匙和房契塞到我手上,说这个房子在老城区吉祥胡同一个四合院里,两间半,里面已经装修配置妥当,就算我的祝福吧。本来想买离爸妈家近点的,可铁路居宅是公房,不许买卖。蜜月期间,你和海波或住你爸你妈家,或住我爸我妈家,都挺好。可日子长了,小两口还是单住好,都方便。这个事你知道就行了,也别告诉海波,只说是租的吧。我对海俊的美意自是深切感谢,可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我说,我知道你神通大,办法多,为我和海波考虑得周到,但买房子可不是小开销,村子里的副业都靠你撑着呢,这于公于私,可来不得半点糊涂。海俊笑说,德行,门缝里瞧风景,也太把人看扁了吧。你放心,生产队的账,都由队上的会计掌着,我只管事,不沾钱。你以为我没黑没白地在外面跑,只跑生產队里的事呀?

1984年,早在风传要解体的生产队终于解体了,人民公社重又改为乡政府。选举村委会主任时,村民们一片声地喊张海俊。磨盘湾是个小村,又叫自然村,大村叫白虎岭,只有大村才有村委会,海俊的名声早已响遍白虎岭。可海俊坚决不同意,他说,乡亲们的信任,我感谢,也责无旁贷。可我这个人,是个骡子,只配拉套,掌握轻重缓急和方向的,还得大魔,他驾辕,我保证绷紧套不松劲。我呢,也有个想法,说出来请村领导和乡亲们拿主意。咱们白虎岭村可否成立两个公司,一个是农副产品产销公司,以后不光种菜种粮食,还要种水果养淡水鱼,反正啥挣钱就干啥;另一个就是正式成立服装公司,正儿八经地建起厂房。这个公司呢,我自荐当经理,我给乡亲们的承诺还是尽快让白虎岭村民钱包鼓起来,越鼓越好,早日奔小康。

那是个相信能人的年代。张海俊是能人,小村大村都共识,连附近几个乡都知磨盘村有个能人叫张海俊。

9

那几年,我和海波往磨盘村跑的少了,一是海波怀孕生子;二是村里成立起服装公司后,盖了厂房,买了汽车,还从城里雇去了不少高手师傅,小村庄鸟枪换炮,连报纸电视都在关注了。

海波生孩子那年,海俊回城看外甥,我和他在老城区的一家小酒店对酌。酒至半酣,海俊说:“你给我坐稳当。小心听了我的话,一屁股摔下去,摔碎你的尾巴骨。”

我知道海俊又在开玩笑,便也回敬:“不会又是哪个村姑相中了你吧?”

海俊笑说:“还真让你说中了。不过这个姑奶奶三十多岁,跟袁玲不光是同村,还是同宗,低着她一辈,若细论起来,也可算十多年前的老相好了,而且和我的关系极其特殊,不是一般的相中。”

我怔了:“什么意思?”

海俊说:“这个女人的名字我忘了,我只记得袁玲叫她大丫。半年前,我在外面跑生意,回厂就听有人告诉我,说袁家沟有位女人来找过我好几次了。我当时估摸着,南北二屯来找我的,八成都是想在厂里寻份工作,袁家沟是袁玲的娘家,来找也正常,再来时,我就见了。没想,这大丫见了我竟是自来熟的模样,还海俊海俊地叫,我一看这来头,心里就不爽,说你不是想来厂里干点啥吧?对不起,厂里人满了,想来,只能耐心等,兴许过两年会扩大规模。当时我的办公室里只剩了我们两人,大丫突然问我,我知道你忙,可咋忙也不会忘了十多年前苞米地里的事吧?我被说得一愣,问她啥意思。我万没料到这女人脸不红不白地说,其实那天夜里,让你占去便宜的不是袁玲,而是我。那天,袁玲跟我一块去掰苞米,我被你抓了个现行,当时,袁玲就躲在苞米地里,离咱俩不过几步远,虽说天黑看不清,可她肯定啥都听得一清二楚。”

海俊说到这儿,停下来,抓起杯子,将满满一杯啤酒灌下去。我问:“不会是来讹你的吧?”

海俊说:“当时我也这么想。这几年,找我拉近乎的人不少,但像这种,还是头一遭,确实让人蒙圈。我满脑门子的汗呼地就下来了,好在我很快沉下心,不冷不热地回道,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也难免做过一些不着调的事,我叫你一声大侄女,往后可别再拿这事羞臊我了。没想,大丫听完我这话,竟起身就走,扔下话,说你要以为我是羞臊你,那回家问问你老婆去,我过几天再来。”

我问:“你回家问了吗?”

海俊恨道:“没想我回家一提这事,袁玲张口就骂,说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种事她也觍脸说。你别理她,让她有事来找我,看我不骂她个狗血淋头!听袁玲这么一骂,我就知大丫说的是真的了。那次,袁玲骂得性起,还说,那个大丫,在家当姑娘时就不是个好东西,不管家里摊点什么糟心事,她都拉村里管事的人钻高粱地。呸!当年她但凡要点脸,去砖窑当小工也轮不到她。不过,你也用不着为这种恶心事闹心,我嫁给你时,可是百分之百的大姑娘,到现在,一双儿女都给你生下了,你还懊糟个啥!”

我问:“那大丫后来又找了你吗?”

海俊说:“哪能不找。再来,我就对她说,你来厂干活的事,眼下女工确是不好安排,不知你男人可有啥技术?大丫说,他当过兵,啥苦都吃得,只求大能人可怜可怜我,我家里两个孩子呢,还有双方老人。我说,那就叫你男人来,先当搬运工,以后干什么,再说。”

那天,我不由又想起当年大魔赶到青年点时说过的那句话,“你为啥不早点把事说给我。”那话说得很忿恼,莫不是,大魔早就看出事情里的磨磨儿?如果海俊当年躲过了逼婚那一劫,是不是后来发生在磨盘湾的故事就完全是另一种版本了呢?

10

白虎岭村自建起服装公司后,海俊回城的次数就更少了,或三月,或半年,回来也是来去匆匆,有时夜半时分到家,天亮前就离去,说是赶火车。当然,回家仍是两手不空,除了给老爸老妈带上各种市场上不大好遇的山珍海味,还有让人看了惊叹的貂皮衣帽,还有产自苏联的厨间刀具,那钢口确实好,剁猪骨鸡骨如削瓜果,不虑卷刃。当然,海俊不论带回什么好嚼货好物件,总不落我和海波一份。有一次,海俊在家多待了两天,一家人总算在一起吃顿饭。我趁着海波跟二老在厨间忙,问他,你这一阵在忙什么?海俊说,忙着服装厂转产呀。总摆弄校服、工装服、牛仔装哪行,眼下这种厂子遍地,竞争激烈,赢利有限。我现在转产的一是皮夹克,二是羽绒大衣。過了黑龙江乌苏里江,苏联那边天冷,最相中这些衣服。我问,看你带回来的东西,你眼下是不是常往苏联那边跑?海俊点头称是,说我还是两条腿走路,一是保证村里的厂子有钱只赚不赔,二是我另成立了一家外贸销售公司。村里生产出来的皮夹克和羽绒衣都由我包销,到了那边是赚是赔则全由我个人独撑。我跟你说,苏联那边才叫地大物博呢,人还懒,我眼下正张罗着组织一些中国人去那边种菜,西红柿茄子辣椒之类的那边啥都缺,还啥都死贵,可我不要卢布,也不要人民币,我只要木材。咱们国家北边林区的资源早就采伐得没剩啥了,危困得厉害,我只要想办法把上好的木材运过来,那就是大赚。我揶揄道,听说苏联那边的姑娘也好上手,你可得小心点,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海俊摇头道,这个请兄弟放一百个心。经过大丫和袁玲两个女人,我早对女人烦了。女人的心思咱不懂,那就不懂吧,惹不起咱躲得起,再在这上头跌跟头,就太不值了。我说,眼下的社会叫转型期,转型期有点乱,不三不四挣大钱,为人一世,还是稳当点好。海俊仰面大笑,回了我一句,德行,想当社会学家呀?

我猜不准海俊关于烦女人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作为老同学和妹夫,我也只能这样用俗而又俗的武林话,点到为止了。

但海俊还是出事了。那年好记,1991年,一个曾经的超级大国解体了,不再叫苏联,重新叫俄罗斯。

天空飘起那年的第一场雪,大魔突然打来电话,说我在北口,无论你多忙,咱爷俩也得见个面。我说,我的家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城区吉祥胡同,你打个车过来,吃住行我安排。大魔说,还是你到我这儿来,城北郊,离看守所不远有个四海旅店,我等你,要快,不见不散。我心里吃了一惊,偌大的城市,怎么偏选在看守所附近,莫不是大魔家或村里的谁出了事吧?大魔说,先别问,见面再说。记住,你来见我的事,先谁也别告诉,特别是你媳妇。

这一说,我的心陡地就揪上来,真是怕啥来啥,出事的果然是海俊。那几天,正好大卡车被领导借出去了。我打车,大魔已在旅店门口等我,一脸的严肃与沉重。年过花甲的人了,山羊胡已经花白,假牙也没戴,说话有点漏风。我问,是谁?大魔说,还有谁,海俊呗。我再问,多大的事?大魔说,不小。他往俄罗斯那边带白酒,喝死了两个人,就看法院怎么判了。我问,能见到人吗?大魔说,海俊捎出话,天黑后,会有人把你带进去。有些事,你们哥俩见面说吧。

看大魔的神情,他应该已跟海俊见过面,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海俊为什么不告诉我而是先找大魔呢?他找我要商量什么事?这些疑惑,大魔似乎都知道,但他不说,我也不好再多问。凡进了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除了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再不可见任何人,防的是串供。但海俊神通广大,而且深不可测,他能找人把我带进看守所,估摸他摊上的事也大不到哪儿去。

天黑透时,我站在一里地外的街道边,上了一辆警车,警车在街道上三盘两绕,当然,最后又踅进了壁垒森严的看守所。在一间小审讯室里,我见到了海俊。海俊神态轻松,看不出大难临头的委顿和落寞,让我稍感心安。一位警员说了声“十五分钟”,就坐到了墙角的椅子上。那是临场监视,一切做得一本正经。

我说:“都说你精明,怎么做那种傻事?”

海俊说:“防不胜防啊。以前去那边,他们总是找我要中国白酒,可我的经销项目里又没办下这一项,没办法,都是在货物里掖着藏着带一点,过关时查出来,大不了认没收。可这次,还是以前酒厂的酒,还是那么带,哪承想里面就有了假酒。唉,人心大大地坏了,只怪自己眼瞎,认罚吧!好在我被拘时已过了国境线,回到了咱们这边,不然他们还不活嚼了我呀。唉,时间紧,快说当紧的事。”

我看了坐在墙角的警员一眼,不吭声。

海俊说:“我在里面,可能要待上几年,最不放心的也就是村里的那家服装公司了。大魔可能会请你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那你就应下,带上海波一块过去挨上几年累。”

来见海俊前,我设想过上百种他要跟我谈的事,唯独没想到这一款。我急摇头:“瞎扯。这叫硬赶鸭子上架。”

海俊竟还有心笑:“管你是鸭子还是大鹅呢。我不在,那个公司八成要乱套黄摊。村里人都知咱哥俩铁,眼下你又是我妹夫,再加有大魔力举,说你一直是我背后的高参和合作者。只有你接手,人心才可能稳下来。就算我求你了,这是火上房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不能隔山观火。过一阵,我被判刑收了监,见面会容易些,有事咱俩再商量。”

我说:“你家里不还有夫人嘛,要稳人心,她比我更妥靠。”

海俊搖头:“她不行,绝对不行,老袁家人都不行,我信不着。这事不再商量,还是让她在家享清福吧。”

我说:“我和海波在城里都有工作呢。”

海俊说:“都办停薪留职嘛。我以前听海波说过,你们俩的单位,早就半死不活了。我早有心劝你们下海,但想到经商的风险太多,那就一家两制,可我一人造吧。眼下不是事情逼到了这儿,一蹴而就吧。”

我问:“摊上这么大的事,你得有段时间不能回家,这个谎,怎么圆?”

海俊却胸有成竹地说:“跟海波,实话实说,我估摸她想得开,也挺得住。至于老爸老妈,再等等,等我判下来,你和海波带上二老和两个孩子,一块来探监,到时我给二老请罪。”

墙角的警员已站起了身,我知时间已到,急将心头堵着的那块最大最大的忌惮说出来:“你不会被……到底是死了人。”

海俊在我肩上拍了拍,笑说:“看你想哪去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那天,临分手,海俊又叮嘱我一件事,说帮他找几本书,写李嘉诚的,传记、宗谱什么的都要,不怕多,找来放在看守所门卫那里就行。还说,最好一勺弄两套,你也读读。

我这人,虽孤陋寡闻又胸无大志,但那年月,李嘉诚大名还是知晓的,白手起家,香港首富嘛。

11

我和海波很快办了停薪留职,到了磨盘湾。那两年,我原先所在的铁路木材厂虽然背靠着超大型的半军事化企业,但木材加工早已名存实亡,枕木逐渐被灰枕取代,职工居宅和办公楼舍修建所需的木材也被各种钢塑材料取代,车间里轮锯、带锯下加工的只剩了防冻害垫板,听说铁路枕木全部改用灰枕后,连垫板也将成为历史。又听说铁路上一些跟大轱辘关系不大的部门都将改革到社会上去,所以我申请停薪留职几乎没遭遇到任何阻碍,只半个月就批下来了,弄得我心里一时还有点委屈和惆怅。海波所在的服装厂原本就是街道办的小厂,俗称小集体,早被雨后春笋般的各种民营企业挤得没了生存空间,获批得比我还痛快。到了村里,大魔早派人将已空闲十余年的青年点收拾得里外三新。我的名头是虚席以待,只是多了个代字。海波则负责厂里的生产业务,也算她的老本行。有了这般安排,骚动一时的公司果然安稳下来,很快恢复了生产与销售。我和海波所担心的只是袁玲和她的娘家人,怕他们跟我玩什么外戚干政,大魔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放心吧,海俊早把手令传了过来,老袁家人不敢。

那年底,法院的一审下来,张海俊因犯销售有毒食品致人死亡罪,判处十年徒刑,并处罚金若干。那个数字不小,让人听了咋舌。可张海俊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上诉。他手里到底已有多少钱呀?我和海波的另一个不解是,北口市也有监狱,为什么海俊要被收监到省城的监狱去?押在北口,起码家人探监方便些。为这事,我专程去找辩护律师并求他帮助想办法。律师说,张海俊已明确表示了同意,我哪好再说什么。又说,谁让张海俊是能人呢。听说为争取到他,省内各家监狱都没少花力气。放心吧,张海俊在监狱里也闲不住,食宿条件亏不到他。

为去省城探监,我特意借了一辆面包车。我开车,海波坐副驾驶,后面坐着我的岳父岳母,还有袁玲和她的一双儿女。那年,小六月已是大姑娘,二十出头了,高中读完,没考上一本二本,海俊正张罗送她出国读书。十月也十多岁了,挺壮实,一看就随着海俊的眉眼。坐进车里后,我和海波没给他们介绍,他们倒也识趣,不问,也不对话。只是,我的岳父一上车便将十月揽在怀里,一路不松手。老岳母则主动拉住六月的手,哑着嗓子说,丫头,坐我老太太旁边。两人也是一直拉着手。是骨血亲情使然吗?我一次次望海波,她轻轻摇头,表示不知。袁玲则一直独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默声不语。这些年,她手不提,肩不挑,各种保健护肤用品尽情使用,保养得很是到位,看面貌比海波还年轻,确是在享清福啦。

到了监狱,我们没坐到隔窗对望的探视室去,而是被带进了一间不大的会议室。海俊被带了出来,穿着灰色的囚服,却没见他像别的犯人那样被剃了光头,带他来的管教人员也没留在屋子里,而是悄然退到门外,还掩上了屋门。岳母见到儿子就哭了,不住地抹眼泪。海俊却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样,脸上还带着笑。他一一扶二老在椅上坐好,又喊袁玲和一双儿女与他站成一排,下令说,“六月、十月,快见过爷爷奶奶。不孝子海俊和儿媳袁玲给二老问安请罪了。”说着,就率先跪下去。

这个海俊,到了这种地方这个时候,竟还有心设置场景斟酌台词,但他跪落尘埃叩首请罪时还是入了戏,泪水淋洒下来。我的岳母接过海波递上的毛巾,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声音。岳父大人也红了眼圈,拉起孙子和孙女,恨恨地说:“我孙子孙女没罪,让有罪的跪。”

海波上前叫了声嫂子,将袁玲也拉起来。

那个时刻,跪在母亲膝前的只有海俊一人了。我上前劝老太太:“妈,海俊是你儿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只是您老别再哭。你和我爸不是早盼着抱孙子孙女吗,现在都来了,个顶个光溜水滑,聪明伶俐,不用二老操半点心。”

没想,我却招来岳母大人的斥骂:“浑球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他一块装神弄鬼!你以为我们老两口就能让你们糊弄到死呢?我们去一趟磨盘湾,还什么不明白?等以后我再跟你算账!”

老两口是什么时候去的磨盘湾呢?细想想,应该是我和海波婚后不久吧。我和海俊撒下的谎其实太拙劣,没想想我的岳母大人是什么样的人,铁路上的列车长啊,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阵仗没经过。也许,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后,自知无力回天,也就佯作不知了。可不是,从那以后,老两口真的很少再打听海俊的消息,有时海俊半年一载不回家,他们也很少询问了……

也是在那天,探监时间结束,两个孩子扶爷爷奶奶离去,袁玲有意留后一步,对海俊说:“孩子爸,我知道,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才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对不起你,咱俩离婚吧。好在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又有爷爷奶奶稀罕着,你也不用惦记。正好妹子妹夫都在这儿,今天,我就说句话放在这儿,以后不管家里有什么事,只要告诉我,我保证马上到。”

海俊怔了怔,长叹一口气说:“你要真想离呢,我不拦。你下次来,带上协议书,我签字。至于财产分割,你拿主意,我都同意就是了。”

袁玲流泪了,好不汹涌。她快出门时,海俊又说:“依我看呢,你要不是想另嫁户好人家,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十月那孩子半大不小的,正是叛逆年龄,听说爸妈离婚了,心上未必想得开,对成长肯定不利。至于以前的事,就别说谁对不起谁,都忘了吧。但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不勉强。”

海俊和袁玲的婚姻,终没离,直至今日。有时,海波和我没事闲磨嘴,探讨起这事,说当时是袁玲主动提出离婚的,我哥怎么还打了驳回呢?我说,世上的事,最难判定是与非的,可能就是这情感二字了。胡适的夫人是小脚女人,鲁迅的原配也是小脚女人,胡适和鲁迅都是绝顶的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可胡适与夫人终了一生,鲁迅却与原配一生无缘无果,这里的因果又谁能说得清楚?海波呸我,说不过没事翻几本闲书,跟我装什么大学问?我笑说,我也是几十年琢磨不明白,不装装学问又让我说什么?

12

我和海波接下海俊留下的摊子,只能说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守摊吧。那几年,全国的民营企业发展迅猛,群雄逐鹿,尤其是东南沿海地区,磨盘湾服装公司只能勉强维持,车间里的机器还在转,工人的工资也还能每月开,只是数额却越来越跟不上物价的上涨幅度。面对人们期盼的目光,我几次去省城,名义上是看望海俊,实质上却是去请示汇报和谋求良策。

再见海俊,既不在探监室,也不在小会议室,而是在高墙内的一幢办公楼内。长长的走廊里,竟然有一间海俊的独立办公室,与其他房间稍有不同处只是门楣上没有张贴职务或业务范畴的标牌。进了房间,里面的奢华更让我吃惊,宽大的写字台、全皮转椅、六件套的大沙发,写字台上有笔记本电脑,戴尔的,正宗美国货,尤其瞩目的是贴墙一个大养鱼缸,清湛的水里游动的是不知来自何方水域让人叫不出名字的观赏鱼。我在房间里没找到床铺,便问,你夜里住哪里?海俊在我面前放好用高档茶具沏好的大红袍,笑说,回牢房呗,两人一间,也不错。我还想着标牌的事情,再问,那你在这里算什么?海俊答,服刑犯人,兼总经理助理。谈笑之间,不时有秘书样的人敲门进来,呈上文件,恭立一旁,当然,都是男秘书,海俊看过,或说签吧,或说放在我这儿,再等等。其间,还有秘书进来请示,需要安排午饭吗?未待海俊应答,我忙说,我还有事,坐坐就走。海俊便笑说,那就主随客便。谁坐在大墙里,心里都不舒服。

我见缝插针,如实向海俊讲述磨盘湾公司的生产与销售情况,又问这家监狱的工厂在生产什么。海俊说,原先也是以外销服装为主,但眼下正转产装饰材料。现在满社会都在公房私售,又开始大批量地建造商品房,老百姓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装修,不会再满足于刮刮大白,这个市场大得很。我问,那村里的公司也往装饰上转一转可好?海俊立即摇头,说我想过,不行。这个转产投资太大,别说一个村,一个乡也没那么大资金力量。再有就是运输问题,就说修一条从火车站到村里的公路吧,那得多大投入?再加运输车辆的投资呢?想吃一头牛,总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有多大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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