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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燃烧

2019-09-09赵先平

民族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铁匠月亮

赵先平(壮族)

一、林月亮

林月亮是四十二班肤色最黑的学生,也是体格最好的学生。他从养利县安和乡下考来。一个乡下少年考到龙州中学,这是什么概念?这所原来叫“同风书院”的中学是桂西南边陲的最高学府,建于清光绪十九年,在1906年间,有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派同盟会员到校教学,宣传民主思想,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积极发展同盟会员。所以,能到龙州城读书,已经相当于中了状元,那是前途无量的。

杨美河看着林月亮,小声说,放学后我们去左江书店。林月亮不出声,用眼睛止住她的声音。她扮了个鬼脸,现出调皮的男生相,如果不是身上的着装,她倒真像个男生:圆脸,眉毛上扬,声音有些粗。可她的着装却是浅蓝上衣、玄色裙子、白色纱袜、圆口布鞋。

左江书店的主人叫夏寒,一个高瘦的中年人。夏寒曾在桂林教书,抗战爆发后,他返回家乡龙州,从事抗日救亡的宣传活动。夏寒通过各种关系,购进一批进步书刊,开了左江书店。书店明里摆卖着中小学课本和文具用品,暗里秘密出售《新华月报》《展望》《民主周刊》《社会发展史》《大众哲学》《新经济学讲话》等报纸书刊。夏寒对林月亮他们说,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左江人民,绝对不会容忍任何反动的黑恶势力胡作非为,你们要在斗争中接受考验,争取早日成为先锋队的一员。

杨美河长得白,肤色一白,就自然让人感觉漂亮了,也就没有人看出她来自乡下了。她与林月亮其实是同乡,父亲是安和街的木炭老板。有同学说她与林月亮是初四十二班的黑白配。林月亮倒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觉得她跟上时代新潮,有革命志向,凭这一同志关系别人喊什么都无所谓了。林月亮是卖炭翁的儿子,从6岁开始就是家里的半个劳力,10岁以后就能顶一个全劳力。林月亮10岁才开始上小学,在安和乡中心校读(民国年间,乡村孩子在10岁才上小学读书算是正常的)。林月亮喜欢有革命志向的人,比如班上的马统中,对抗日宣传十分积极;比如他的同桌刘亮,一起在班上组织读书会,还暗地里一起交流学习革命理论的感想。当然,他觉得自己也是个有革命理想的人,但这理想如何在现实中完成蜕变,他还是感觉迷惘。可在杨美河的眼中,他已经是革命的引路人了。她每天放学后都想和他在一起,去左江书店后面那间小书房一起读书,讨论如何推翻这个黑暗的社会,每天下午第二节课下课之后,她会走到他桌边,约他晚上读书。每当这个时候,林月亮都会警觉地看看四周,因为夏寒曾告诫过他,革命有风险,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秘密進行。同桌刘亮严厉地对杨美河假咳了一声。杨美河脸红了一下,再次小声地说,放学后我们去左江书店。

放学后他们就去左江书店。从学校到左江书店,要经过一条木炭街。每次经过这条街,杨美河总会情不自禁攥住他的手,这条街让她有过紧张的回忆。

林月亮在这里被几个街头仔狠狠地踢打过一顿,那时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伙人。不过,林月亮是耐打的,又练过武功,有相当了得的功力。13岁的时候,他开始跟安和街黄铁匠习武。黄铁匠是黑水河一带的武功高手,他对林月亮说,要习到高境界的武功,必须学会被人打。他那时被三个强壮的街头仔你一拳我一脚暴打,直在地上打滚儿。在外人看来,惨不忍睹;只有内行的人才看得出来,施暴者无论如何拳打脚踢,那像用石头捶击出来的扑扑作响的挨打声都发自林月亮的肩、腰、腿等部位。他呜呜地呻吟,不明就里的旁人以为他正疼痛难忍。如果那几个街头仔在安和乡待过,就会知道林月亮在黑水河一带抗打是出了名的。被别人打对他来说甚至是一种享受,似乎别人下手越重,他越觉得舒坦。

街头仔说,木炭街是什么地界呢,法国人走过来都要看我们的脸色,你个乡巴佬怎么就敢在这卖炭?!林月亮没有抗争,他在地上看到青石板的街面其实并不平整,一些穿着皮鞋、布鞋、胶底鞋、草鞋的大小不一的脚在他周围停了下来,但没有一只走近他。轻重不一的乱拳乱脚打在身上,他的快感如同潮涌。林月亮不是没有能力还手,他知道一还手,这种快感就会停止。林月亮回忆了一下,这种被打的愉悦自他到龙州读书以后,就没有过。林月亮是个体格强壮的年轻人,被打的那天虽然早早就从安和街出发,挑着近百斤的木炭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中餐只吃一个红薯、喝几口山泉水,但他相信,只要他一还手,这几个貌似如虎似豹的街头仔就会落荒而逃。他在地上开了一会儿小差,脸上就被踢了一脚,有一股撕裂的疼感划过下巴,嘴里便有一股咸腥的液体涌出。他一口把它咽进肚子里,恰好黄昏的街面卷起一阵狂风,沙尘和杂物掠过他的脸,他闭上眼睛,再也看不到街面上的物件。

林月亮被暴打的那天,围观的人群外围有他的同学杨美河。啜泣着躲在人群后面,伤心地看着被打的心上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在临街的一个二楼茶馆上,马统中站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街上殴打的场面,嘴角露出冷笑。打人的几个街头仔是他花钱请来的。林月亮、杨美河、马统中,这三个在以后的岁月里关系错综复杂的人,那时同处在木炭街里,没有人看出他们未来的命运。冬天的寒冷和狂风卷走了周围人围观的热情,同时因为接近傍晚,路人也渐渐少了。几个街头仔停了手,骂骂咧咧地走了。龙州城的木炭街像一条刚刚还激荡涌动、奔腾不止的河流一下子被断了水源,变得冷清、沉寂。

杨美河最初没有看到林月亮动弹,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后来见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她才怯怯地走近。月亮,月亮……你还好吧?她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低头扶起林月亮。

林月亮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衣袖抹去了脸上的尘土,又抹了抹嘴上血迹,说,小意思呢,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耐打的吗?

杨美河蹲下来,为林月亮轻拍掉身上的尘土。

疼吗?她问。林月亮摸摸口袋,那些卖炭得来的铜钱已经没有了,被那几个殴打他的街头仔搜走了。林月亮抬头看着木炭街清冷的街面,狠狠地咬了咬牙。

当然,现在急着要去左江书店的林月亮已经忘记一年前被打的事了。他参加革命的事情,除了杨美河、刘亮、马统中知道,还有远在安和街的未婚妻何丽以及他师傅黄铁匠的儿子黄谷流知道。站在对立面的是马统中,这是几年之后他才知道的,他还知道马统中的家人都是反动派,是他要推翻的对象。

何丽是林月亮的未婚妻。林月亮在三兄弟中排老二,老大是林太阳,老三是林星星。母亲因患哮喘病,只能在家里做些轻杂的事务。在安平村中,靠卖炭维持生活的家庭是相当困难的,于是父亲林老三只能送走林月亮。林月亮被送到安和街有名望的布店老板何建昌家,算是干儿子,也是未来的女婿。何丽是何建昌的女儿。安和街历来有重教育的风气,有名望的人当然不例外,何建昌想法要比一般人高,他和木炭老板杨忠仁接受先进的思想,倡导安和街人要男女平等,共同接受国民教育。只可惜何丽读书有些愚笨,不能和林月亮、杨美河一起考到龙州中学。

二、杨美河

杨美河是安和街木炭老板杨忠仁的女儿。没到安和街读书的时候,林月亮常跟父亲林老三到街卖炭。木炭老板杨忠仁的故事其实已经传遍安和街:杨老板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叫金梅;金梅出生在龙州县竹卜乡金龙村,这个村历来出美女,是有名的美女村。而金梅在金龙村是最漂亮的。金家在金龙是大户人家,外出做生意的人也多。金梅的父亲在安和街开了个木炭店,经营得井然有序。金梅长到豆蔻年纪,父亲把她接到安和街。金梅这一到安和街,安和街另外几家木炭店生意立马萧条,而与金家木炭店毗邻的打铁店、布匹店和豆腐店莫名其妙地红火起来。金梅的双亲却是重才气的夫妇,按照黑水河畔的习俗在街上摆山歌擂台,择才选女婿。后来杨忠仁就接了金家的木炭店,成了安和街的木炭店老板。

自古红颜多苦命。林月亮不会忘记民国三十二年初秋的这一天。这天早上,安和街的鸡咯咯乱叫,有几只跳上屋顶,惊恐地张望天空,立马又跳回地面,往某个角落里钻;狗们汪汪乱吠,不是冲着街面,而是仰着向天,然后在街上窜来窜去……

一阵紧似一阵的风,从层峦叠嶂的布罗山漫扑下来,沿着跌宕起伏的黑水河一路袭到了安和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面被风卷起一圈圈的漩涡,迅疾地将残积在某个角落的枯枝落叶、稻草、鸡毛蒜皮之类的轻飘什物捎带到半空,继而侵袭附近那些毫无防备的荒野村落。狂风呜呜作响,那风所掠之处,顶上附着一片乌云。

这是传说中的罡风啊!林月亮听到一个老者说。这个老者是住在西街的黄道忠老人。老人99岁了,历经咸丰皇帝、同治皇帝、光绪皇帝直至看到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宣统倒台。

罡风一遍遍地刮过,壮汉杂居的乡村寒意顿起。

就是这个早上,林月亮听说杨美河的父亲杨忠仁死了。

林月亮早早就跟着师傅黄铁匠到杨老板的木炭店去。黄铁匠找来街上的孙郎中问道,老孙,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孙郎中俯下身,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反复查看了楊老板的脖颈、嘴巴等,道,铁匠兄弟,杨老板是被人掐了脖子,然后再被弄到屋梁做出上吊的样子……

中午时分,林月亮才看到杨美河从县城姑姑家赶回来。安和街毕竟比不上县城热闹,前些日子,杨忠仁把她送到县城的姑姑家,住上几日。林月亮看到杨美河脸色苍白,六神无主。

林月亮一整个上午都看到黄铁匠黑铁着脸,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林月亮知道,每逢大事,黄铁匠都能帮助杨美河的家人。假如力气能够使杨美河的父亲起死回生,林月亮相信,黄铁匠一定会把力气用尽。

门外有一些围观的人,一阵狂风也没有能够把他们吹走。街边的一些稻草堆被风肆虐得一根根竖起来,能够脱离开的,就向空中扬去。人们的头发也竖了起来。少女杨美河朝黄铁匠的身后躲去。

咦——金梅呢?金梅哪去了?有人惊喊起来。这时人们才发现杨美河的母亲金梅失踪了。

从门外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人。那人脚上穿着一双有些褪色的蓝布鞋,身上的衣着也是蓝色土布。他是苦丁村的刘叔。刘叔对黄铁匠和杨美河说,金梅被马习虎掳上山去了。

黄铁匠问,你亲眼看见?刘叔说,马习虎上山的时候路过苦丁村,很多人都看见了。

马习虎是土匪。安和街的人很多都见过马习虎,他身材高大,国字方脸,粗眉大眼,平时下山骑着一匹白马。

刘叔说,马习虎把金梅横抱在马前。

林月亮没有看到黄铁匠有什么反应。

林月亮知道,黄铁匠跟杨忠仁关系非同寻常,两人是在土地庙里斩鸡头喝血酒结成老同的。

土匪马习虎最兴盛的时候,曾带领1000人马攻下养利县所在地的桃城,之后又连克附近5个县城,一时声名大噪。

黄铁匠没有出声。林月亮看到杨美河流下悲伤的眼泪。

这一时刻,林月亮多么希望他的师傅黄铁匠能有所表态。他想师傅黄铁匠应该把手中的铁锤狠狠地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可是黄铁匠没有吭声。

刘叔对在门外围观的人喊,你们不要在这里看了,马习虎很快就从布罗山下来了!门外的人像听到晦气的乌鸦叫声,急急地从街上散去,不久,街上就空无一人了。

黄铁匠问,马习虎真的还下山?

刘叔说,你还是快点给杨忠仁办后事吧,杨家没有人了。

黄铁匠看了一眼杨美河,说,好吧,趁马习虎还没下山,我们快点办丧事吧。他又说,你父母不在,但还有我和布店何老板这些叔伯,还有你姑姑,我们想办法供你上学读书。

杨美河自小过着公主般的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的支撑,心里失落自然不必言说了。林月亮想,如果她在高小升中学考试前发生痛失父母事件的话,别说考上龙州中学,一般的中学她都没法考上。

杨美河和林月亮曾是安和中心小学的骄傲。安和街有人在私底下议论,杨美河是仙女下凡来的,不但聪明,还长得白白嫩嫩;而何建昌的那个上门女婿根本就不是人,能文能武,学三年比人家五年学的东西还多,而且还在黑水河两岸有名的武师手下学到不俗的武功。安和中心小学马校长早在没考试的时候就自豪地向外宣传,说安和今年要有两个人考去龙州中学,这两个人就是杨美河和林月亮。

考上龙州中学你就能够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安和中心小学马校长常对学生们这样说。安和中心小学校长之所以如此肯定林月亮和杨美河能考到龙州中学是基于他对这两个学生的了解。杨美河虽为女流,但家风甚好,杨忠仁对教育女儿十分重视,从小就打下很好的基础。而林月亮,农家出身,天资聪颖,对学习有一股发狠的劲头。校长在安和中心学校兼上高小的几个班的算术课,谁能有所成就他都了然于胸。平时测试,校长都会站到林月亮和杨美河旁边,细眯着眼看他与她的解题。校长看到,每次考试,这两个学生对一道道难题总能迎刃而解,他们往往会在收卷钟声敲响前的半个小时完成解题。

校长每天都来教室里视察,因为他兼着班主任。他平时经常是在教室外面先点上一支烟,暗暗观察上一支烟的工夫才走进教室,像提着猎物一样提着一个捣乱的学生上讲台。校长的声音温和里带着威慑力,让学生很久都忘记不了他的批评。他说,你今天捣乱,我会让你家长明天来学校做一天的义工。而整个安和的人都懂得,家长到学校做义工,那是小孩调皮捣蛋惹的祸。一天,校长把林月亮和杨美河叫到他的办公室。只听校长说,你们一定要考上龙州中学,安和中心校要创造一个历史,让雷平、养利、万承3个县记住安和中心校!校长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像从苍老的外壳里钻出来的另外一个刚强的人,硬硬的,强烈地震慑着林月亮和杨美河。校长特别关注林月亮,因为他没有读过一年级,十岁的时候就直接进二年级。校长对林月亮说,我知道你跟黄铁匠学武功,但准备到中学考试了,练功的事暂时缓一缓好吗?这两个月的时间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语文上,你现在最大的弱项是语文,你要有突破,才能考上龙州中学。

三、黄铁匠

黄铁匠是林月亮的武功师傅。

武功师傅黄铁匠挑选徒弟十分严格,甚至可以用严酷这个词来形容。黄铁匠说,有好铁才能有好刀。林月亮在他眼中就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铁。黄铁匠每天打铁都抡铁锤,手劲大,在他手下学武能出师的徒弟极少,他打徒弟就像打刚淬水的铁,禁得住锤炼锤打才能成钢。林月亮在黄铁匠的店铺里当两年学徒,黄铁匠的店铺窄小,又热,一年四季都被闷着,汗流不止,而就是这样的恶劣环境,在林月亮的感觉中已经比在山上出炭的时候舒服多了。

林月亮的父亲是个烧炭的,村里人都称他父亲为林老三。从他记事的时候起,他就与炭结缘。

说到木炭,在民国年间,安平人靠着这门手艺为生的人大有人在。林月亮一家人就是靠这门活儿生存的。林月亮一家人把山里的林木截成段,在炭窯中点燃,烧到一定程度,封闭炭窑不让空气进入,余热继续加热干馏,木材的水分和木焦油被馏出,木头经过碳化,成为上好的木炭。当然,如果是青冈木、枧木更好。青冈木、枧木是这山里最硬的树种,用它烧成的木炭,火旺、耐烧、灰少,能卖得好价钱。

安平村地处深山,不到50户人家。烧炭的手艺据传已经有四五百年历史了。林月亮一家烧出来的炭都卖到安和街。安和街不大,沿青石板路一字排开,也就两百来户人家。安和街西北面靠近桂西南边陲的云贵高原四层岭的余脉,那里的大山中长着碗口一般粗的青冈木,是烧木炭的上好木,周边的村民都有进山烧木炭的传统。村民烧出的木炭,大都往安和街的木炭店送。所以仅两百来户人家的安和街,就经营有五六家木炭店。而安和街的木炭老板,除了供应本地铁匠打铁、百姓过冬之用,大部分还是叫人搬过黑水河的渡口,供应雷平、养利、龙州等地。而要数赚钱的,送往龙州城是最好的选择。龙州城有洋人,有大官,所以卖得贵,行情也好。好的年景,安和街木炭老板能在龙州城卖上好价钱。

烧炭的技术,林月亮从6岁就开始跟父亲林老三学。在林月亮的印象中,最有气势的是开窑。这是烧炭的第四道工序。安平村历代相传下来一柄斧头,大斧一挥,劈开封住的窑口,早已准备好的出炭人马立刻以极快的速度传递水桶向窑中淋水。这一刻,窑中冒出来的毒气冲天,水淋进窑中的声响震耳欲聋,再加上参加淋水的人动作又快,一路吆喝,很有声势。一窑炭是不是成功,就取决于这时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等到窑中再没有白气冒出来,就可以出窑取炭了。出窑也是一件辛苦活,窑小洞窄进出不方便,窑内温度高,满身是汗,满脸是黑,出窑的人要么练就闭气之功,要么用水浸湿毛巾捂住口鼻,防止中毒。林月亮可以闭气几分钟,他长长吸一口气,入窑、取炭、出窑,整个过程也就几分钟。为此,林月亮在村里得了一个“黑炭”的绰号。他的武功根基就是在烧炭中练出来的。

闭上眼睛,黄铁匠在第一次教林月亮基本功时告诉他,把落在自己身体上的每一拳当成是抚摸,那只是皮与皮的摩擦,肉与肉的碰撞。黄铁匠的话给他带来一种新鲜感,他从未听说过被打是一种享受。黄铁匠让他想象,把自己想成一团棉花,想成一朵云,想成柔软的水,把躯体隐藏在那些柔软的事物当中,甚至消失在空气中。黄铁匠知道林月亮的身体耐热、抗击。那一年黄铁匠收了三个徒弟,其中一个是黄铁匠的儿子黄谷流,还有一个富家弟子。

黄铁匠的练武场地是他家后园的菜地边,到安和街读书后林月亮每周都有两晚的时间在这里练武。

在黄铁匠的菜地边,林月亮不知自己被摔倒、掼倒了多少遍。黄铁匠在安和街有许多朋友,有杀猪的宰牛的,有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有砌砖的拉车的,凡是腿上有劲、手腕有力的,都被他请来“收拾”林月亮。他对他们说,你们别手下留情,往狠里揍。到了准备高小毕业的时候,林月亮已经学会享受被打。他记得出师那晚,黄谷流私底下跟他说,今晚你够呛的了,那家伙是扛棺材的。在黑水河一带,给死者抬棺材要体力最好的人,这些人手劲有爆发力,腿力要好,他们抬棺,往往是一声吼,起棺,然后狂奔几里甚至十几里地不歇息,从死者家里直奔葬地。更重要的是,这些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戾气,让人胆寒。现在,黄铁匠居然把这样的人安排在他出师之晚来打他,他有点想不通。现在他站在菜地边,两个同门过来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分别站在菜地的墙脚边。来人个子并不高,像一墩石碾,就在黄铁匠师徒说完今晚是出师仪式之后,那一墩石碾忽然就杵在那里了。林月亮知道高手来了,他想高手应该是从菜园的围墙翻进来的。他定了定神,站在菜地边凝住呼吸,明白今晚的出师仪式没有那么简单。刚才两个同门在拥抱他的时候,还悄悄说了一句:他们都叫高手“鬼见愁”。师傅黄铁匠已经退到一边,于是他的心提了提,像一只豹子一般警觉起来。

鬼见愁移动很快,林月亮感觉有10个人围着他。他把眼睛闭了起来,想,那就来吧,来吧,让暴雨般的拳击来得更猛烈些吧。他知道自己始终都要过这一关的,也知道黄铁匠和两位同门那几双眼睛盯着自己,便稳稳地扎下马步。黄铁匠说过,面对高手,最佳的应对方式就是简单。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接招了。这时林月亮感觉到背部某一处肌肉突然紧了紧,他就知道那一处将有一股力量落下去了,这似乎已经是本能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对方下手没有那么重,他知道那只是试探,接下来的试探还会有七八拳或掌。他往前晃了晃,像一棵还没有长大的树被一股风吹了一下。其实,他是为了迷惑对方,对方似乎也是让他给迷惑了,拳脚并不下得太重。林月亮看起来有些踉跄,其间还摔在地上两次。鬼见愁,不要留情!黄铁匠在一旁提醒道。话音刚落林月亮第三次被摔在地上,随后一阵风自上而下,一只脚没容他细想便重重地拍在腰间。这一脚力道很足,让他有一种挨打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给他一种从外到内的舒通,让他周身的细胞活络起来。鬼见愁把他从地上以力拔山兮之势举了起来,林月亮想这家伙的力道还真是可以,拿大顶啊,方向自左向右,应该是个左撇子。林月亮头脑中的画面很清晰:鬼见愁像拎起一捆柴火在头顶上以顺时针方向抡了两圈,顺势把他扔出了菜园。一边的两个同门啊的一声同时惊叫。林月亮的身体越过菜园的围墙,围墙有近两米高,用山石砌成。围墙内的人并没有听到人体落地的声音和惨叫。林月亮的身体在围墙内还是僵硬平直的,越过围墙后瞬间缩成一团,着地时已经变成脚先触地然后顺势打滚儿。他知道里面的人其实并不希望他受伤,他们都是他的亲人。在几年的习武生涯中,如果他在练习高难度招数或被大力击打时偶尔受了伤,黄铁匠都像父亲一样体贴照料,两个同门也就是两位亲兄弟,向来都护着他。他知道自已身后有几许希冀的目光关注着他,他父亲林老三希望他出人头地;何建昌希望他学业有成,争得名望;黄铁匠希望他武功高强名震黑水河两岸,把黄家的武学发扬光大;两个同门希望他闯出一片新天地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沾光。

一个影子翻出来,是鬼见愁,他对林月亮说,成了,你小子学成了。他握住林月亮的手,没想到黄铁匠能教出你这么个出色的徒弟。林月亮说,让鬼师傅您见笑了。林月亮和鬼见愁回到菜园子里,两个同门说,行啊月亮,这么高的石墙摔出去都不受伤。语气里满是敬佩。

有了黄铁匠传授的武功,林月亮第二个学期就成了龙州中学的名人。全校都知道初四十二班有一个体育方面特别厉害的“黑炭”。他可以在单杠上来几个大回环,在双杠上玩出种种招式,在别人看似难于上青天的动作对他而言是小菜一碟。而令人恐惧的是他的抗打能力,学校每周有两节体育课,体育老师喜欢武术,又喜欢显摆,就把这两节课当成显示自己武功的课堂。体育老师一开课,就叫林月亮站在队伍前面,一个扫堂腿,林月亮立刻噗的一声倒下,似乎他就是一根木桩,或者他本身就一袋齑粉,体育老师一扬,他就如尘埃般飘落。可他就算在课堂上被体育老师踢来打去,下课以后也会若无其事。

他的师傅黄铁匠当然不会只教他被动挨打,自己的徒弟能够打败天下无敌手是每一个武术师傅的荣耀。其实黄铁匠一直有一个朦胧的梦想,那就是要在县城开一个黄尚官武馆,像佛山的黄飞鸿一样。黄尚官就是黄铁匠的大名。他看中了林月亮,就像在春天里种下一棵苗,静等着秋后的收割。打实了抗打根基后,他把自己的绝招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林月亮。

四、马统中

马统中在刚分班级的时候是初四十一班的副班长,第二个学期转到初四十二班,当班长。他是校长曾恒俊带来的,曾校长说,马统中是我家远房侄子。

初四十一班副班长马统中心里的信念是坚定的,他每每一个人站在龙州街头,看着林月亮和刘亮他们举旗子喊口号的激动样心里就冷冷发笑。马统中是在龙州城读的小学,上到中学后平时除了在班上上课,其余时间都在接受秘密培训。在龙州城,他不仅认识曾校长,甚至认识行署专员江庚瑶,以及国民党的高层人物和特务组织。当龙州中学的部分学生在暗中传阅红色书籍的时候,马统中已经查明共产党在学校中组织所谓“马列读书会”的相关人员,以及那些书籍的来源。左江书店是他跟踪林月亮两周才锁定的目标,这是他第一次提供情报给警兵,警局收获甚丰,只可惜那个叫夏寒的共党分子逃走了。警局对马统中的情报工作还是相当地满意,奖赏了他一笔不菲的奖金。

马统中的这一次行动并没有做彻底,他在后来的反省中很是后悔。他明明知道林月亮他们到左江书店集中的时间,却没有通知警方在那个时间段行动,他对警局的行动队头目说,那些共产党分子半夜才在那里集中,于是警兵只搜到书,没有抓到人。马统中知道自己心中有一个人,那个人叫杨美河。说白一点就是他爱上了杨美河,可她却与林月亮、刘亮在一起。第一次行动他就被情所困,这是他后悔的原因。而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叫夏寒的共产党分子怎么能够逃脱了呢?他实在弄不清楚谁会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迅速通知到他?后来他才明白,作为特工,第一次的行动他还是嫩了点,他还不知道当时的警局里面也会暗藏着对手的密探。

马统中给杨美河写过信,但每次都杳无回音。马统中当面讨问过杨美河,但她似乎不屑与他交流。他看到她跟在林月亮后面就心生火气。

有一天傍晚,马统中在大榕树下拦下杨美河。马统中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杨美河的脸一阵红,她没有想到马统中会问她这个问题。不过杨美河马上回过神来,恢复她自信的本色,她说,你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我们不在同一条道上。

马统中说,你跟了我可不就是城里人么,我可以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他又说,你整天和林月亮在一起有什么好处?他就是穷鬼一个。

马统中没有想到他自己说了两句愚蠢的话。杨美河刚刚接受新思想,向往火熱的生活,追求美好爱情在她脑子里已经生了根。马统中的这两句话让她看到了他的本质。

杨美河说,林月亮有思想,有激情!

杨美河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

林月亮是有老婆的人你是知道的!马统中冲着杨美河的背影叫道。

马统中和杨美河的这番对话是在秋季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马统中想,他得给林月亮和杨美河一场教训,让他们见识他的厉害。马统中想,区区几个共产党员,怎么可能在龙州翻得了天呢,整个国民党,千军万马,武器精良,等打走了日本人,共产党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国民党。一整个寒假,马统中都在想着如何修理让他看着窝火的林月亮。马统中知道每个假期林月亮都会帮他父亲林老三烧炭,收假后会挑一担上好的木炭直接到龙州的木炭街来卖。于是,马统中找了七八个体格健壮的街头仔,如此这般地授意了一番。马统中对街头仔说,你们给我狠狠地打!他要看看,也要杨美河看看林月亮在街头仔的拳下、脚下挣扎、惨叫、哭号、咒骂、哀求的形象。马统中相信,到时候林月亮应该变成一个懦夫。

可是林月亮的表现却让马统中感到索然无味,甚至感到有点失落和怅然。

五、黄谷流

黄谷流提着已经割了脖子的小公鸡给碗里注血。在一块平坦的石条上,6个碗已经摆好,碗里有酒。

来,喝血酒!林月亮端起碗说,我们现在宣誓。

只有五六个人,紫云洞显得有些空旷。杨美河说,我不会喝酒。黄谷流白她一眼说,就当喝水一样!大家笑起来。

林月亮说,庄严点,这是革命的事情!接着他清了清喉,开始领读农会誓词:我自愿参加农会组织,永远跟着共产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革命到底,永不变心,如有变心,天诛地灭!众人之前是练习过的,便跟着他宣誓了一遍。读完,在场的男人都一仰脖把鸡血酒喝下。只有杨美河皱了皱眉,但还是勉强喝了一半。黄谷流在一旁悄悄说,我帮你喝。

这是最后一个学期的假期。林月亮对黑水河地区的活动内容有了新的想法。他在老家安和街组织邻乡平圩、德天、布谷等地领头人秘密而又紧张地开展宣传活动,把“十友会”和“读书会”合并为“新思会”,把会员所有的书籍集中在紫云洞里,约定时间大家一起学习,就在宣誓之前,林月亮还把“新思会”改为“马列主义研究小组”,目的就是学习革命理论。林月亮接着安排下一步工作,要求各领头人以每个街屯为点,串联开展每个街屯农会,发展农会。

黄谷流是林月亮的铁杆兄弟。在安和街读小学时,他们除了一起练武,还一起在黑水河游泳、摸鱼。林月亮要拉起队伍,必须依靠黄谷流。林月亮在龙州城读书的两年多时间里,黄谷流的江湖义气在黑水河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他的“双锤怒退抓壮丁”的故事一年来让他攒聚了很多人气。

“双锤怒退抓壮丁”在一年前发生。养利县的几个县警到安和街抓壮丁,街上的青壮年闻讯,早早就躲藏了起来。县警们进了街面却不见青壮年的影子,却又见街边的铁铺叮叮当当敲打得正热闹,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后生哥在打铁,就乐不可支地上前去抓人。

打铁的人正是黄谷流,他突然看见县警上前就抓自己,便停下了活儿,双手紧握双锤,冷冷地问来者,你干什么?

征兵的,走,跟我们去吃皇粮去!一个为首的警官说。

黄谷流问,不是说两丁抽一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哪有去吃皇粮的份?

那警官强硬说,看你这虎腰熊背的身板,一个就顶俩,我们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壮丁!

黄谷流见对方如此无理蛮横,一时性起,便挥了挥手中的两只铁锤说,来吧,不怕死的就来吧!

县警们一时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这个乡蛮野夫!警官怒道。他就卷起手袖,亲自上前抓人。

黄谷流挥舞起手中的双锤说,我也不信你的头是铁打的!

那警官见黄谷流玩真的,连忙拔出腰间的驳壳枪,怒道,哼,你硬,老子的子弹也不认人!说时就把枪口指向黄谷流。

有种你就朝着这里打!黄谷流停止舞锤,挺起胸口冷笑道。

这时,在一旁围观的人们说开了:

“呵呵,来抓丁的不抓活的!”

“拿着枪,就会吓唬乡下人。”

“谁谁家的,可能没有爹娘生,是从牛肚里蹦出来的,所以没有一点人味。”

那警官转身四下看了看,见犯了众怒,只好又把驳壳枪插入皮套,将手一摆,对几个手下说声“走”,就溜之大吉……

此后,黄谷流“双锤怒退抓壮丁”的故事就在黑水河两岸的乡村中流传。

按照林月亮的布置,一周以后黄谷流就在黑水河两岸就发展了8个农会组织。

黑水河两岸正酝酿着新革命风暴。

不久,中共越桂边境临时工委组织让林月亮参加国民党军队在桂林举办的军事干训练班,目的是让他今后能增强军事指挥才干,做一名军事领导者。中共越桂边境临时工委组织在征询杨美河意见后,安排她转学到越南华侨学校继续深造。而黄谷流,则留在本地,组织开展革命活动。

黄谷流对林月亮和杨美河说,等你们学成归来,我一定组织一批革命队伍让你们指挥,打败国民党反动派。

六、林月亮

林月亮到桂林的時候夏天还没有过去,但那里的天气明显比龙州凉爽。

桂林真美啊!虽然有这样的感慨,但相比于第一次到龙州城,林月亮来到桂林陆军军官学校却是没有那么激动。这是一次为期6个月的培训。临出发时夏寒对他说,桂林陆军军官学校是个出官的地方,但我们不是让你去当反动派的官,我们是让你去学习回来之后,做一个推翻这些反动派官员的军人,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我们不可能以正规军校两年时间来培训军事人才。

林月亮在夏寒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加入了组织,这个组织有他梦寐以求的事业,他被推举去军校是因为文武全才,有组织能力。去了军校他依然是武功高手。其实军校里面有很多国民党方面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富家子弟,他们徒有其表,来军校只是来镀镀金,回到地方求个一官半职。

刚到军校的那个晚上,林月亮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知道自己是个幸运儿,从师傅黄铁匠收他为徒,到何建昌认“干儿子”兼做女婿,感觉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这必定是命运让他做一件不平凡的事情。为了这些人,或者像书上所说的,为了劳苦大众,他必须加倍努力。到了半夜,他悄悄爬起来,来到漓江边,漓江水静静地流着。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在一片草地上站定,他做了一个后空翻,落地的时候脚下发出沉闷的声音,这让他确认此时此刻并不是做梦。然后他对着夜空大声喊叫:“月亮——”,他的声音向暗夜中的江边传开。“你好——”,林月亮又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与江水隐隐的浪涛声中,富有磁性。他想,这声音应该能够感召好多人,一个革命者的声音应该就是这种声音。林月亮又在江边练习一套拳术,直到出了一身热汗,他才跳入江中洗掉一天的尘垢。

桂林陆军军官学校的军人大多经历一些战事,刚进去的时候听到很多人在谈论抗日,等6个月的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日本已经宣布投降。临近毕业的国民党军人们,这个时候谈论抗日的人渐渐少了,他们对自己的前途更加关心,一些人已经写信到地方找相关的熟人,或者官场上的人,寻求毕业之后谋个什么职位。有一天,一个成绩最差、体质最弱的同学告诉他,他在地方国民政府的某个亲戚那谋到一份国军副官的职位,级别相当于副营长。那一段时间,这位同学走路挺胸收腹,以使自己瘦弱的身体看起来气宇轩昂一些。林月亮每当听到同学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远离他们躲到江边练武,他情愿多流些汗也不愿意去讨论关于前程的问题。他知道他一定会回到边境的家乡,那里的人需要他。在校园里基本没有清净练武的地方,林月亮就经常在晚上的时候跑到江边,只有在江边他才不被人打扰。

林月亮在桂林学习的日子里,每个月都给4个人写信,这4个人是何丽、黄谷流、刘亮和夏寒。当然这4个人也会给他回信,所以家乡发生的事情他是大致了解的。林月亮给这4个人写信的语气是不同的,给何丽,是浓情蜜意,是情信;给黄谷流和刘亮,是同学战友情,讨论的是时事和政要观点,理性而充满探讨;给夏寒,是向领导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而他最想给写信的人,是杨美河,但她已经到越南的华侨学校去读书,境外通信不便,他已经很久没有杨美河的音讯了。在军校,林月亮白天如饥似渴,满脑子充斥着战略战术、孙子兵法……那些都是他不曾接触过的军事知识。半夜里他又自己跑到江边练武、游泳,对着夜空喊出对未来的梦想。他看着自己的一身肌肉,虽然有点黑,但健康、壮实,他想,其实他并不是打不疼,而是他没有怎么把疼痛挂在心上而已,就像负重感,如果那种重量常年与身体联系在一起,那这种重量人们都不会感觉出来。在空无一人的江边,他可以随意想象,随意思想,没有谁来打扰他,他可以想何丽、想杨美河。

6个月后,林月亮回到雷平县。

七、何  丽

何丽明显已经带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带着身孕的何丽依然光彩照人。林月亮的同事周炳兴见何丽来了,打了一声招呼,转头就进入自己房间。何丽跟着林月亮进了他平时在学校午休时使用的房间,悄悄说,月亮,有个猪贩子找你,正在家里等。

林月亮一愣,忙问,猪贩子?他叫什么名字?

何丽说,他说他姓夏。

林月亮“哦”的一声释然了,说,何丽,他就是我跟你常常提起的夏寒。

你知道他要来找你?何丽问。

林月亮点点头,而后又说,夏寒这一来,黑水河要翻起大浪了。

何丽看着林月亮激动的神情,无不遗憾地说,可惜我已怀上了孩子,要不我也要跟你们一起闹革命去。

林月亮看着何丽走动有点困难的样子,不由一阵心疼地说,何丽你小心点哩,你为革命养育后代,也是在对革命做贡献呀。

何丽突然说,要不,你先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吧。

林月亮说,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何胜利,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叫何美丽。

何丽笑了起来。

林月亮和何丽真正意义上的完婚是去年腊月十五。

这两年何建昌老得快,刚五十岁,就已经腰弯背驼了;妻子燕萍手脚虽还麻利,但盼孙辈心切,早就想让林月亮、何丽快些完婚。而林月亮对于杨美河的思念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忘。自从1945年夏天杨美河转学到越南华侨学校深造,林月亮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她了。这期间林月亮到养利县城找过杨美河的姑妈,打听她的消息,终是没得到确切的说法。后来,林月亮与何丽也觉得这婚事不能也不该再拖延了,于是就让两老叫上街坊邻里、亲朋好友办了几桌酒席,算是走完了结婚的流程。

林月亮跟着何丽走到店门,一跨过天井他便加快了步伐,天井的水井边空着两只木桶,他没注意差点被绊倒。来到里屋厅堂,见到夏寒,他伸出双手紧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说,寒同志,早就盼你快点到来了,你一来我心里就有主意了!

“寒同志”这称呼,是林月亮在加入组织后对夏寒的称谓;不仅他一个人叫,大家都这样叫,为的是确保秘密工作的安全。

夏寒在林月亮的肩上捶了一拳,说道,我也很想你们呀,月亮同志。

互相寒暄了几句,林月亮便回头对何建昌和何丽说,何老爸,何丽,我带寒同志到河边看看黑水河的风景。

何建昌知道他们要谈的是机密的事宜,便说道,去吧去吧,我和阿丽在家炒几个菜等着你们。

出了街口,林月亮急问,寒同志,你来找我,怎不直接到學校去?

夏寒笑着说,我是想在没你在场的情况下,有意考察一下你这老岳父一家呢,看看他们是否支持你的革命事业。结果呢,答案是满意的。另外,我不想这个时候到学校找你,以免过早地引起别人对你的注意。

林月亮觉得夏寒行事要比自己更加谨慎和机敏。

早春的黑水河的景色是最美的。夕阳把金光洒向两岸的群山和村落,让人赏心悦目。黑水河的景致丰富而洗练,远处山影清晰,近处微波粼粼,河里捕鱼的汉子在竹排荡开的水面上扎个猛子,就不见了踪影;旁边的鱼鹰也仿着主人的样子,翘起尾巴,跃起,向水中扎下去。河边的码头,有村姑或站或蹲,端洗衣盆忙碌,十六七岁的样子已出落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河对岸村庄有村民在忙农活,彼此的应答声衬托出田野的寂静。沿石径走入纵横的阡陌,村舍、荷塘、竹林错落有致,大片的禾田里已播下春苗,现在是淡绿的颜色,整个景致极像一幅铺展在大地上的水彩画。

林月亮向夏寒说明了自己从桂林训练班回来之后的情况:根据龙州特支关于地下工作由城市转入农村,发动群众,组织秘密农会,加快开辟革命新区的决定精神,他已经和同事周炳兴、黄谷流等一批地方激进青年分头到附近街屯秘密串联,确定、发展农会会员,并进行了军事训练。

夏寒点头,对林月亮说,你们这一连串的工作比我预想的进展要快得多,现在整个大的形势是迎接解放战争的胜利,你们做得很好!接着,夏寒又指示林月亮,要他带领组织起来的新农会,对国民党反动当局进行反“三征”斗争。

林月亮点点头,却问道,寒同志,你什么时候走?

夏寒说,我在这里住得太久会引起敌人怀疑的,布置完反“三征”工作我就走。

林月亮说,趁你在这里,我们今晚就开会布置相关工作,同时也请你指导我们正在筹备的平圩起义,到那时,我们要成立黑水河独立大队。

夏寒高兴地说,好呀!我参加你们的会议,给你们烧起来的火塘里再加把干柴,让革命的烈火烧得更加猛烈!

当下,两人就返道回平圩街。走到街头,林月亮让夏寒先一步回何家,自己匆匆去找周炳兴。周炳兴正在和家人一起吃饭,见林月亮急急来找,二话没说马上搁下碗筷,接着拿起手电筒就跟林月亮出门。林月亮边走边交代周炳兴,要他通知黄谷流等相关人员今晚到紫云洞开会。

回到家里,林月亮见大家都坐在厅堂等着他回来再用餐,便歉意地说,我来迟了,也不用等我一个人嘛!

何丽说,你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不等你等谁?

林月亮却笑道,嘿嘿,可我的主心骨——寒同志还在这里呢,让他也等我,没有礼貌嘛!

夏寒也笑道,我是客人,一来就坐享其成,才是没礼貌哩!

何建昌说,你是林月亮的引路人,劳苦功高呀!

何丽说,好啦好啦,大家都入座吧。

吃罢饭,天色已有些朦胧了。林月亮拿上手电筒,对何建昌和何丽说了事由,就与夏寒出了门。

清冷的月光洒在平圩街深幽幽的土地上,像是镀了一层银。

一路上,夏寒说,你的家人,对革命的信念依然坚定得很哩!以后,你也要多听听他们的意见。

林月亮点点头,却问,寒同志,你跟他提起红八军枪支的事了吗?我以前只问过我爸,他始终不开口。夏寒知道,红八军枪支的事情,是安和与平圩两乡的前一辈黄铁匠、何建昌、杨忠仁以及苦丁村的刘叔参加农军时保管的一批枪支弹药,据说杨美河父亲杨忠仁的死就是与此有关。

这事不急。夏寒说,今后一段时间,你们先干出些名堂来,我相信枪支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

紫云洞在平圩街后的紫云山。林月亮带着夏寒沿着小路上山,来到紫云洞时,已经见到周炳兴和黄谷流等八九个党员骨干在那里等候他们。岩洞里有一盆旺旺的炭火在燃烧。

八、马习虎

马习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食指和中指间就有了烫辣的感觉。马习虎扔掉烟头,用脚一踩,然后走出房间。房间外面,阳光很亮,向前眺望,可以看见远处黑水河清幽碧绿的河水和两岸的翠竹。布罗山深处,黑水河在这里拐个弯,形成一处开阔的村落。这是一个谁都不曾想到的村落,这片土地可以养活上千人口,这片土地很安全,只要把住布罗山一处险要的路径,谁都进不了这个桃源一样的村落。

这个村落叫恩城屯。

有震人的操练声从左方传来,那是马习虎的兵营。马习虎现在还养着近两百号人的部队。现在外面很乱,国共两军各有图谋,他得时刻防备。马习虎向右前方望去,一面青天白日旗在远处的山岗上飘着,他知道再过一会儿,这旗就会换成红色的,这是他让哨兵这样做的。这是安全的信号。两旗交替的信号源,是恩城屯的险要地位,守住了这个地方,恩城屯就是一座用大山围起来的坚固堡垒。

马习虎对自己的先人选择这样的村落佩服不已。从地势上看,黑水河西面的布罗山是嵌镶在大石山区中的一方险地——它处在西大明山与云贵高原余脉的交接处。穿过布罗山腹地的那一段黑水河上下起伏很大,船只不能通行;要进入布罗山腹地,只有那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道,那山道素有“华山一条路”之称。当年他马习虎聚众抢劫官府的税赋而被官军围攻,连续半个月打不下来,后来却被他反击,一个营的官军溃不成军。从此再也没有官军上到布罗山叫战。

恩城屯源出哪个朝代哪个典故,至今这里的人们已经无从查考。马习虎在这里呱呱落地后,自幼习武仗义。其家父马善龙有田近百亩,年收稻谷五六万斤。遇有躲避征兵征夫逃到他家的人,都给予方便吃住。邻近百姓遇上天灾人祸,有求于他,也都得到他的资助。因此,马善龙在当地享有较高的声望。马善龙死后,马家日渐衰落,马习虎便落草为匪,手下经常养有三四十人枪。一次,他探知靖县派人护送税赋到省府,约有10担光洋,路经布罗山。马习虎便组织人马抢劫此款,此后就扩充队伍当起了山大王。有时他也带队伍到附近夺取当地政府钱粮。于是省政府就派出官军上布罗山围剿。马习虎依仗布罗山天险,尽数击退官军,一时声名大噪。后来,马习虎被收编为游击司令,镇守葫芦镇。可不久后,马习虎见国民党占优,便通信叛变。他怕仇家找上门,便带着二三百人枪蜗居布罗山占山为王,很少离开恩城屯这个世外桃源。

无事的时候马习虎很少下山,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对外界一无所知。当年红八军受挫之后,各方面的情报相继传到他的耳中。比如他知道袁也烈率领的红八军第一纵队在靖西剿匪,围攻靖西县城;他知道国军师长梁朝玑攻下龙州城后的布告已贴满大街小巷;他也知道袁也烈知晓消息后放弃攻城,率队回救龙州,到雷平得知龙州失陷后改道进入越南,往百色方向会合红七军……10多年了,马习虎守在恩城屯,有农军来找他报仇的,有官兵找他投靠的,往来无数,却没有让他担心恩城屯会在他手中丢失。可是,近一两年,那些有组织的年轻人活动频频,起事不断,雷平、养利、万承等县乡聚集了许多不可遏制的力量,事态正在急剧扩大,他所依靠的国民党根基已经松动。

马习虎在布罗山恩城屯踞守了10多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着沉重的挫败预感,他感觉他的两脚像踩在泥潭里,拔不出,踩不着底,却知道整个身体在慢慢向下陷。马习虎其实也知道,现在的形势对自己这个依官为匪过日子的人来说,已经到头了。他已经秘密找到一条全身而退的路,走这条路以后,他只能以商人的身份出现,什么官方军方,这些以强势的力量为所欲为的生活方式将远离自己。他庆幸自己这么些年来积攒了大量的黄金白银。在江湖强势十余载,从此不再见刀枪,金盆洗手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即便没有那些火热的革命,马习虎也早已看出国民党的颓势。可眼前一场突然的事变,或将把他提前拉进一个陷阱。他还不想这么早就金盆洗手。

这场突然的事变就是由林月亮发起的平圩起义。就在昨天,赵有德带着凤玉和几个家丁逃脱了独立大队的追捕,逃到布罗山来投靠他马习虎。马习虎想,林月亮的部队第一个目标为什么是德天乡呢?如果林月亮意在布罗山,意在恩城屯,那他是要认真想一想如何来应对这支队伍。

今天,雷平县长钟敏又到山上求见他马习虎,看来山下确是闹得厉害了。马习虎在虎啸堂里会见钟敏。钟敏一走进来便打起了哈哈道,马司令,好久不见啰!马习虎说,马某不知县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了。

钟敏说,不敢烦劳马司令。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骂道,你这土匪头不把我五花大绑就算燒高香了。

马习虎说,钟县长公务繁忙,今天屈就上得布罗山来,想必有好事让马某高兴高兴吧。钟敏朝后一招手,即有几个团丁抬着一长木箱上来;打开一看,是两挺新崭崭的德国造轻机枪。钟敏说,给马司令送点洋货来。

马习虎笑道,钟县长一来就给了马某一个大面子,那好吧,我也不能亏待县长,金梅,上茶!

钟敏一见金梅,眼睛都呆了:好个美人,难怪赵有德几次提起这金梅……

金梅说道,钟县长,请用茶。钟敏说,好好。他心里却想摸一摸这双白嫩的手。

马习虎说,钟县长这次上山,可要多住几个晚上,与马某喝两杯?钟敏说,眼下军务繁忙,钟某我上山来是想请马司令出山逛逛山外的世界呀!

原来,平圩方面被林月亮起事后,钟敏打算跟龙州方面调兵,却被江庚瑶专员臭骂了一通,说现在共产党都在各地闹腾,我哪来的闲兵可调?你自己想办法去!钟敏无计可施,就带上一队兵丁上布罗山请求马习虎下山。

马习虎这时见钟敏说了目的,就不吭声了。他知道雷平县靠近龙州,迟早会是共产党的天下,自己这两三百人枪一旦被拖进去,凶多吉少。于是他说,马某养了这些家丁,只是为了自保,从未涉足山外的事哩!

围剿布罗山的战斗是在1949年底打响的。那时,林月亮的独立大队已经收复了安和乡。11月初,夏寒决定集合周边各县部队、配合林月亮的独立大队围歼布罗山土匪。

夏寒在安和街召开联席会议,向参加会议的刘亮、林月亮、黄谷流等征询意见。

林月亮认为,暗中支持马习虎的江庚瑶自身难保,没有兵力支援布罗山,马习虎已经四面楚歌。林月亮制定的详细攻山方案是:刘亮率领左江支队从安和街出发,正面强攻布罗山;黄谷流率领武工队以本地人上山烧炭为由,一周内逐步渗透进布罗山恩城屯,潜入山内的武工队负责摸清山内敌人布防情况,于部队总进攻时做好内应,而林月亮则带领一支队伍在布罗山后一个叫“叫当”的地方修路,摆出佯攻后山的架势,引敌对后山的防备,减少正面攻山的压力,同时负责阻击敌人后逃线路。

战斗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打,正面部队架起了迫击炮,朝山門方向发射了十多发炮弹。“轰轰”作响的炮弹在山门附近开花,守卡的士兵当即弃关逃走。山里的马习虎更是胆怯心惊。他招来钟敏和儿子马统中一起商量对策。而刚刚目睹炮弹爆炸的赵有德心有余悸地说,兵临山下,还商量什么对策呢,三十六计,躲到山里为上吧。

马习虎一声长叹,说,天不助我也,我决定投降……

当天,左江支队四百多人枪,在夏寒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进恩城屯,俘虏了大部分土匪。夏寒当即以左江支队名义在布罗山张贴布告,宣传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的宗旨和方针政策。山村里有会唱山歌的,现编现唱:“来了共产党,恩城第二春;人民做主人,幸福到乡村。”

只有自知难逃死罪的赵有德,带着十来名心腹躲在山上。

第二天搜山,因为熟悉山区情况,夏寒便让林月亮和黄谷流带着武工队执行搜山任务。随后,就有了本节开头击毙赵有德的情形。

十、 杨美河

杨美河在1950年冬天回国,她已经在越南北部待了四年多的时间,这期间,她除了读书,还帮助那边共产党做一些简单的翻译工作。

对于林月亮来说,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温暖。夏寒对他说,上级要把雷平、养利、万承三个旧县,合并成一个新县份,名字就叫大新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安排你出任大新县筹备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杨美河是领导小组成员之一。隔了多年,林月亮再次见到杨美河的时候发现她已然成为成熟稳重的共产党员。新县城设在原养利县的桃城,政府的办公地点当然也在这里,筹备工作领导小组的办公室就设在原国民党县长办公的地方。新政府工作人员多一些,办公的地点也就变得拥挤窄小了,林月亮虽然是组长,但他还是和杨美河在一间不算大的房间里办公。

杨美河在回国之前当然已经知道林月亮结婚生子。她想,其实黄谷流对自己也不错,嫁不了林月亮就嫁他吧。可不曾想,在她回到县城的前两个月,黄谷流已经去了朝鲜战场。

林月亮的儿子何胜利四岁多了,一家人都搬到桃城来了。杨美河下班后常到林月亮家去走走,带去一些水果和糖果,名堂是看望何建昌和燕萍阿姨及小胜利,但大多时间是与何丽谈些私密的话,像一对闺蜜。

林月亮想起和杨美河在龙州读书的情景,有时候心中不免萌动别样的情感。但想到黄谷流,他就抑制了渴望。当年,家在安平村的林月亮到安和街中心小学读书后,因嫌路较远来回费时,就吃住在黄谷流家里。那时候他和黄谷流经常在清粼粼的黑水河潜入水底,没不久就各自嘴衔着一条青竹鱼或什么鱼儿跃出水面,他俩就是这样给街屯上的小伙伴们证明:他们是黑水河的浪里白条和鱼鹰。街屯上所有的小伙伴们对他俩都十分佩服,因为小伙伴们谁都没能像他俩那样钻进了水就能抓住鱼儿,更不用说像鱼鹰那样把鱼叼在嘴里一跃跃出水面。小伙伴们都是喝着这条河的水长大的,可谁也没能像黄谷流林月亮那样能在水里弄得出这么多名堂和花样来。

而杨美河,她曾经在多个场合声称黄谷流是她男朋友,虽自感心里有些勉强,可上了朝鲜战场终究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在夜深人静也会有些念想。

第二年春,何丽再次怀孕的时候,有消息传来,黄谷流牺牲了。林月亮一家人和杨美河赶紧回安和街看望黄铁匠。林月亮看到安和街的铁匠铺已经荒败,他的武功师傅眉宇间没有了刚气,显得十分苍老。林月亮想起多年前自己和黄谷流学武的情景,那时黄师傅正值壮年,却没有另外给黄谷流找个后妈,怕的就是黄谷流受委屈。林月亮劝慰黄铁匠,自己却是泪流满面。

杨美河建议林月亮动员黄铁匠搬到桃城,以防备他想不开——毕竟黄谷流是他唯一的儿子。在桃城,还有他的老同何建昌可以说说话,林月亮、杨美河也可以久不久看望他。

十一、林月亮

林月亮在恩城风景区自建房的房间里打开一个樟木箱子,木箱里装着一本相簿。这本相簿满满当当地夹着他自己各个时期的相片或者自己与不同人物合影的相片,大大小小,有黑白的,有彩照的,甚或有涂彩的。现在是2016年,88岁的他抚摸这些相片,就有一种触摸历史的感觉,那都是他自己尘土飞扬或者被雨淋湿的历史啊。

林月亮最早的相片是一张桂林军官学校的毕业照。相片左上角缺了几乎一个等边三角形,自然,四周的花边也已经被时间之齿吞噬了。相纸不仅发黄,而且泛着许多粗细不一的灰斑、黑点。照片的背景已经模糊不清,但人物还能根据印象分辨出一二。右后排边上站着几排英武的年轻人,那是林月亮这一期的学员,后排左边站着的,就是林月亮了。他脸上的表情是欲语欲笑的模样。毫无疑问,这一张相片是林月亮这个班的全家福。

林月亮在另一张相片上触摸良久。这张相片拍照的具体时间在林月亮的记忆里应该是在1949年的冬天。他与西路军第三十九军一一五师的一名连长在镇南关合影,记得当时他带领地方部队配合解放大军把红旗插上凭祥镇南关。这是一张意义非凡的相片,那次战役之后,标志着广西全境得到解放。事实上这一年于林月亮而言,还发生许多重要的事情,比如,他带队击毙了有杀父之仇的赵有德,比如他参加了布罗山围剿马习虎的战斗,受了轻伤,但他轻伤不下火线,直到把土匪全部歼灭。

1950年,林月亮和黄谷流照了一张合影。那一年,黄谷流随军跨过鸭绿江,进行抗美援朝。黄谷流此去再也没回来。

1951年3月,作为黑水河工委副书记的林月亮在养利民生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相片。相片上有何丽、何胜利,还有何建昌,他们站在身后。相片中何丽肚子微突,当时她应该有6个月的身孕了,那年林月亮忙于把雷平、养利、万承3县重组成大新县,没能在何丽身边照料,何丽和她肚里的孩子难产身亡。这是林月亮难于释怀的痛,终生的痛。

1953年3月林月亮在南宁饭店门前照了一张相当帅气的相片,当时南宁饭店刚开张一年,里面的设施是林月亮之前没有见过的,林月亮胸前戴着代表证,一脸灿烂的笑容。这是他参加广西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时照的,在这次会议上,张云逸宣告广西省成立。

1958年,林月亮与杨美河结婚,当时他们照了一张结婚照。林月亮记得,那一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那年秋天,县里有许多钢铁厂破土动工,不断有鞭炮声在空中炸响,大新县城热闹非凡。林月亮和杨美河的爱情就是在热火朝天的工厂建设中有了结果。许多工厂开工,作为县领导的他们当然要全身心投入其中。那年秋天,大新县许多干部職工都到各个公社大队指导建厂,连县领导也不例外。当时两人心里却是时时刻刻期望着彼此提出结婚二字。有一天他们两人独处,林月亮问她,你不想结婚吗?她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轻声说,那你放下何丽了?他有些复杂地说,我想起了我们在龙州读书的时光,其实你和何丽就是一个人,何丽不在了,你就是何丽。

杨美河扑在林月亮的怀里。她像一个没有主意的少女,娇喘着说,我等你这句话已经有十多年了,只是你那时有何丽,有何胜利,我不能破坏你的生活。他眼睛湿了,说,是的我有何丽。杨美河又说,后来何丽不在了,我又怕你走不出何丽,不敢向你表白啊。林月亮感觉到自己的心抽了抽,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说,即使她不在了,我心里也还有她的位置,但我爱你也是真的,真的,我爱你。

一个月以后,林月亮和杨美河来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当工作人员在发证机关这一栏盖下“大新县人民政府婚姻登记专用”这个红通通的印章时,他的心“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他自己一个人来到黑水河边大声地哭了一场。结婚时,林月亮给他的战友都发了喜糖,并在平圩街请了9桌酒席,这9桌酒席,大多是安和街的亲戚,他们高高兴兴地出席林县长和杨部长的婚礼。

1967年,林月亮和19岁的儿子林胜利在黑水河边照了一张相。两人像兄弟一样肩靠肩对着镜头做出眺望远方的样子。之后,林胜利作为民兵去了越南,在抗美援越中,他负伤残疾。

1978年,林月亮和杨美河在医院里照了一张相。这一年杨美河住进了医院。相片中的她是笑的,微微的笑。相片中,他也是笑的。两年后,杨美河因病离世。后来林月亮虽然当县委书记,还当上了几年的地区行署专员,但他的脸上已经少有笑容了。

1986年秋天,林月亮专员和一个叫马思明的香港商会老板合影。这个马思明就是马统中,马统中于五十年代在省城接受培训后,通过种种渠道暗中去了香港。在香港,马统中找到与父亲马习虎有关系的人员,他做过食品销售,做过房地产,那一年的秋天,他回内地搞旅游开发。林月亮和他在德天瀑布下照的这张相片,虽然有恩怨,但在两个人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相互仇视的神情。相片中他们两人握着手。

林月亮放下相册。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浓,窗外有鸟鸣。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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