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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狼

2019-09-05王玉亮

骏马 2019年7期
关键词:工棚香菇帐篷

王玉亮

猎狼是绍保打猎生涯的一大快事。

狼被称为邪恶之兽,人们纷纷避之不及;狼牙值钱,却被尊崇为避邪之物,狼皮也不错,关键狼是坏蛋的代名词,你打狼,几乎所有人都叫好,所以,绍保的猎枪几乎是猎狼专用的。

打猎对于绍保来说成了家常便饭,狼一嗅到他的气息就遍山嗥叫,两者相见,自是分外眼红。绍保猎狼无数,生平却头一次遇到了敌手。他追击的是一只灰白毛的老公狼,翻山越岭,吃尽了苦头,它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他疲惫不堪。他们几次擦肩而过,他从没有在一只猎物身上费过这么多子弹,他又气又恨却又无奈,在林子里转悠了几天准备下山,穿过白桦林的时候,忽然有重重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像老朋友那样亲热而沉重的手。他觉得很奇怪啊,能是谁呢?也没有听到一丝的脚步声,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他下意识斜眼扫了一下搭在他身上的手,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他的心口狠狠地一紧,是狼!他不敢回头,狼的血盆大口正等着他呢,狼牙是最坚硬的杀人骨头,它聪明地捕捉人体最柔软最致命的地方。狼的猎杀智慧让人惊叹。绍保肩上背着猎枪,但此时已经没有出枪的机会,只有奋力向前一蹿,期待这样甩掉老狼,再用悄然摸出的猎刀与它搏命,他向前猛蹿了一大步,但是并没有甩掉老狼,老狼的利爪深深地嵌进狍皮大衣,撕开了狍皮大衣也撕裂了他的皮肉,血渗出来。他与狼稍稍分开了距离,他就有机会回身反击,比最坚硬的杀人骨头更厉害的钢铁猎刀让狼有了畏惧,并且猎刀成功地割穿了老狼的一只耳朵,让老狼成了“三只耳”。绍保几乎是本能地出刀相搏,还没有看清老狼,老狼就只剩一条影子,闪进林子了。

从那以后,绍保就叫那只狡猾的老狼——三只耳。

工队的兄弟们都是靠出力挣钱的,他们身体壮,性子直,明白世界上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力出到了,就能挣到钱。应该说山里的日子是苦的,也挺没趣的,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惬意,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苦累和煎熬。在工队干久的,那是老油条,不但干活会偷奸耍滑,在心态上也会调剂自己,以苦为乐,用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来安慰自己,所以,你若看他们,看不出什么苦和累来,倒觉得他们像悠闲的山中大王。年轻的小尕不行,他们没力气不说,还尿叽地总想家,有的是娶了老婆没多久,有的还是光棍,所以这样的山中岁月,着实让他们发疯。他们总是笑老油条们讲荤段子,其实比谁都骚,骚也没用,工棚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女人。107工队还算不错,还有个做饭的女人,三十多岁,长得除了白点,实在是太一般,不过在工棚,那就是稀世珍宝了。女人叫香菇,人能干,还利索,工友们最幸福的事就是干半天活儿回来,能吃上香菇蒸的大白馒头,能吃上她做的五花肉炖白菜大豆腐,吃得浑身冒汗,那叫一个爽。香菇只负责做饭烧火,其他的像劈柈子、担水,傻小子们都抢着干了。工友们守着这么一个女人总爱开荤荤的玩笑,用来满足自己的口舌之快和憋闷的心。香菇也不跟他们计较,时不时还接他们的话茬,要是愣小子们把她惹毛了,她就会敲着水舀子喊,“臭小子,老娘什么样的没见过,在这儿跟老娘叫板!”大家嘻嘻哈哈这么一笑就过去了。

甭管怎么说,香菇也是个女人,是女人都害羞,何况她是一只孤雁,几十号大老爷们就这么一朵花。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是一群大活人。有的可就憋着坏,总是想着在香菇身上卡点油水,不注意地摸下啊,不注意地叫声老婆子,总之五花八门地调剂她。香菇性格真是好,可是不好又能咋地,想挣这份钱就得受得了这份折磨。往往这个时候,队长郑军就会大吼一声,“闹够了没有,都给老子板正点!”他这么一声下去,就是再驴的人也得消停点儿,郑队长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是典型的车轴汉子,摸爬滚打十几年,靠一身力气挣得队长这个职位,他做事公平耿直,赢得大家的尊重。再说,你不尊重也不行,有队长的职位,有的是力氣,不服拉出去遛遛,曾经有多少人不服气,借着酒劲跟郑队长比眼珠子大,遛遛就遛遛,结果被郑队长打得满地找牙,多少天下不了铺!威信就这么一点点立起来了。郑队长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地欺负人,见到软的他就不横了,典型的遇硬则硬遇软则软型。

工棚里几十号人,有香菇这么一个女人在,就像往一潭死水扔了一枚石子,一圈圈荡着水波,这水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再邋遢的男人也变得利索起来,春猫似的年轻人更不用说,在工棚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竟然抹起了雪花膏,这都给谁看给谁闻呢?外国人把中国的《水浒传》翻译成《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107工棚就是一群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大家习惯了对香菇的调侃,习惯了吃香菇喷香的饭菜,习惯了回到工棚偷看猫腰烧火的香菇雪白胸脯,习惯了出工时磨蹭着最后走,习惯了收工后跑着回……只为能多看两眼香菇这个工棚“西施”。

一切都习以为常了,香菇却不见了。这事儿搁谁谁都受不了!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搁谁谁也不信!可事实摆那儿呢,107工队所有人马傻眼了,队长才下山几天啊,一个大活人给整没了,群龙无首,所有人急得屁股生鸡眼,可就是没辙,不知咋办?

有人说,再好好找找吧,分头找,全部都找。

所有人就四散了去找,找了一大圈,还是一无所获,香菇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彻彻底底。

本来干了一上午活儿,大家都累饿交加了,以往进了工棚就摸碗,就往炖菜大锅边挤,几十个人挤得比北京火车站还热闹。可今天不同了,一个个被抽筋扒骨了一样,瘫坐了一地。

写到这,有读者可能不太理解,一个做饭的女人一时不见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吗?兴许人家跑别的地方玩去了,一会儿就转回来了。那您可能是不太熟悉林区采伐工队的现实状况,几十个人的工队,一日三餐有多重要,举个例子,就好像是一个军团打仗的弹药,一个司机手里的方向盘。保证工友正点吃饭就是工棚的政治生命,工队生产任务紧的时候,工队长要求队员吃饭的时间也就十分钟,十二点收工到工棚,十二点十分就得吃完饭,休息三十分钟就得立马出工,干活儿跟打仗一样,吃饭也跟打仗一样,丝毫马虎不得,所以任何工棚,在正点必须开餐,这是铁打的纪律,是钢铁规定。工友们收工进了帐篷必须立马开餐,这个规矩从1955年开发大兴安岭到现在就没有人破过。所以当工友们回到工棚看到冷锅冷灶就预感到了大事不妙。香菇并不傻,她并不会开这么愚蠢且并不好玩的玩笑,如果她真是顽皮得忘掉了做饭,那她就得夹着铺盖滚蛋而且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

工队就是这样,要么不出事儿,要么出大事儿。工队的大事儿其实是指采伐过程中出的事故,跟大木头较劲的活儿,伤胳膊折腿那是最轻的,被大木头拍死并不鲜见。但要说一个做饭的女人在工队出了人命大事,那可真是让人迷糊得摸不着北!

好在,一个个灰头土脸、忘了累饿的工友们不知道该咋办的时候,工队长郑军回来了。可想而知他见到他的兵们在工棚外散坐一地的情形——一脸蒙登啊!

“咋地,知道我现在回来啊?这是开大会迎接我呢!”郑军还调侃了一句。

一个个哑巴一样,汗渍凝在脸上还没有洗,跟打败的兵、斗败的鸡一样,一个个不言语了。

郑军感觉到了不妙,但是说不好哪儿不对,扯个嗓门喊一句:“都干啥呢?吃了没?在外面坐着嘎哈,进帐篷,驴猴子,赶紧给我盛碗大炖菜,我饿死了!”

驴猴子一听叫他,赶紧站起来,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嗑巴地说:“队——队长——我们也——也——没吃呢——香菇不见——了——”

“什么玩意?香菇不见了?呵呵,”郑军冷笑了两声,“香菇是蜜蜂啊,还不见了!周铁蛋你嗓门大,喊两嗓子让香菇回来开饭!”

大家都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郑军,肃穆得像开追悼会。郑军猛地掀开门帘,冷锅冷灶映入眼中,汗也倏地下来了,他明白了,他咆哮,“都找了吗,你们四周全都找了吗?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她又不是空气,她是一百多斤的人,怎么能没了呢!”

有人低声回话,都找遍了。

“再给老子找!把山给老子翻过来也得把人找到!”郑军吼起来,眼睛迅速充血,红得吓人。大伙又四下散去找人。

眼看过了晌午,以工棚为中心,半径一公里都找遍了。按常理,香菇是不会走那么远的,有时香菇也进林子里走走,采些野菜啊、野果啊。秋季,正是林子里收获的季节,可不管干什么,做饭的正事她能不知道?她能疯到采山货忘了自己是干啥的?这绝不可能,没人会相信。可不管你相不相信,人是找不着了,就像工棚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一个女人一样。

郑军许久没有发火了,发那么大的火。他骂了全工队的人,他说这才走几天啊!要不是他老妈突发脑溢血,他这个工队长在生产任务最紧要的关头怎会离开生产阵地!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大事。他蹲在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得要死。一抬头,看见大伙都瞅着自己,又火冒三丈,“干他妈啥呢,都守着老子哭坟呢,给老子再找去!”

搜寻工作持续到下午四点,大伙真是手拉手脚并脚地走,生怕落掉了一个角落,仿佛香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丢掉的戒指,这样的找法就是戒指也应该找到了。可是,还是徒劳!

郑军觉得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报警了,他用手持对讲机向林业局调度室喊话,让调度室报警。在这里要解释一点,深山作业点里手机是没有信号的,所以每个生产工队向外联络的唯一通讯工具就是手持对讲机,而且联系的对象只能是林业局调度室,不管有什么事只能对调度室讲,然后调度室传达。

事情过于重大,公安局接警就派人往山里赶,但作业点离镇子太远了,林业公安局的五个人开车来的,其中有两个女干警,赶到地界天已经漆黑一片了,进了工棚,立即召开案情分析会。刑警队长高远率队来的,人黑,干练,科班出身,破过几起重大案件,小案就不说了。他说话简明扼要,交待女警官吴薇做好记录,就开门见山道,“我问什么,就如实回答,一个字也不许漏!谁第一个发现香菇不见的?”

“是我,我们在山上采伐,我的油锯链子坏了,我回工棚取链子。”说话的是马猴子。

“你是说你回工棚取链子的时候,人就不见了,是几点?”

“我们上午七点出工,我是十点回来的,刚干两个小时,我还说真他娘的点儿背……”

“少说没用的,挑和案件有关的说。”高远的浓眉上挑了一下,语气中夹杂着火药味。毕竟人命关天,时间对于侦破命案的重要不言而喻,他不想听那些修饰语,他要的是切中要害的证词!

马猴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翻了翻眼皮,接着说,“我回来取油锯链子,进厨房喝了一舀子水,就发现香菇不在,我还喊了两声,但是没回音儿。”

“等等,马猴子,你撒谎也不分个场合——”李老坦突然插话进来。

“你撒谎!”高队长的眼睛像鹰一样啄向马猴子,剜得人心里发瘆。

“我——我沒有撒谎。”马猴子汗如雨下。

高远把如炬的目光刺向李老坦,“你说,他咋撒谎了!”

李老坦囔囔地对马猴子说,“你不是说你回来还造个大白馒头,还拍了香菇屁股一下,说她都没骂你——”

“嗤——“有人笑出了声。

“都他妈严肃点,跟你们玩过家家呢!“郑军队长急眼了,朝手下一顿喊。

高队冷哼了一声,把目光重新拉回到马猴子身上,这种眼光不怒自威,马猴子一头的汗灌下来,像刚打了个水焯。

“我——我是说这话来着,可那是吹牛的,实际上我根本没看见香菇,真的没看见——我可是想看看香菇,我以为香菇在工棚铺上睡着了,就转到她的睡铺,还是没看见人,我就返回作业点了,根本没往能出什么事的方面想。”

高队燃了支烟,一口烟圈喷在他的脸上,马猴子大口吸了一下,感觉轻松不少。

“马猴子!”高队突然声高起来。马猴子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我刚才问话的时候就交待了,都要说实话,一个字也不能掺假,你东一下西一下,让我听哪句,是不是不进局子你就不说老实话!”

“别别别高队——我说实话——我说的都是实话。”马猴子带着哭腔,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

郑军一把将瘫倒在地的马猴子拽起来,直想抡巴掌,高远递根烟给郑军,示意他消消火。高远接着说,“马猴子你好好说话,把事情从头再一五一十说一遍,再编一个字咱就换地方说。”

“好好,我说我说。大概上午十点的时候,我的油锯链子坏了,我就回来取链子,这个跟我一起作业的李老坦儿、周棒槌都可以作证,我知道这个时间就香菇一个人在帐篷,我进库房取了链子,就进帐篷找香菇,想唠两句再走,可是发现她并不在,厨房也不在——”

“你们这个点儿有几个帐篷,香菇睡哪?”高远插话拦断了他的回答。

“哦,是这样——”郑军出来说话,“我们这个点三十四个人,就香菇一个女的,如果单给香菇一个人支顶帐篷太费事不说,也不安全,你知道这林子里啥野兽都有,就这么一个女职工我们得保护着点,所以香菇也住在我们这顶大帐篷里,就那儿——”郑军指给高队看,“香菇的铺在最边上,拉着一道帘子,她的铺和兄弟们的铺也不挨着,中间摆张桌子,她平时用的东西啥的都放那顶上,唉——说起来,香菇姐也真是让我们佩服,为了挣钱养家和一群老爷们摸爬滚打在一起,有时候让我们这些男人也自愧不如啊!”

高队长走近香菇的铺,一道印花的布帘子就是男人与女人的界限,铺上细铁丝上还悬挂着女人的内衣,洗干净的还没有收起来,是太忙顾不上收?还是这个女人性格豪放,根本不拘这些小节?小桌上放着一个布袋,可以闻得出蘑菇的清香,高队长打开看看,果真是晒干的桦树蘑、草蘑和黄蘑。“这些蘑菇是香菇采的?”高队长环视一遭。

“是啊,香菇没事的时候,就在帐篷跟前儿采些蘑菇,干蘑菇现在也得五十块钱一斤,要是到了冬儿到再卖,能卖到一百块钱一斤,香菇真是一个能干的女人!”郑军重重裹了一口烟,很伤感。

高远让马猴子接着刚才的说,马猴子说没看见香菇,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事,就返回作业点。

高远掐灭了烟头,问,“谁最先发现香菇失踪的?”

“高队俺说吧——”说话的是王老倔,工棚年龄最大的,做事憨厚,老家山东的,性格倔得很,所以都叫他王老倔。在工棚几乎人人都有外号,时间长了,人人都直呼外号,有的甚至在一起干了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却不知道对方的大名叫啥。“俺们中午一般都是十一点半收工,回到工棚点就十二点了,每天中午下班,远远的,俺们就能看见工棚厨房烟囱冒出的烟,干了一上午的活儿,说实在的,就想赶紧造饱肚皮。今天俺还纳闷,怎么烟囱没冒烟呢,俺是真饿了,所以走在最前面,俺冲进厨房,竟然是冷锅冷灶,当时俺就骂娘了,俺准备好好骂一顿这个不着调的香菇,说实话,俺对这个浪妮子早就看不惯了,天天撩持撩持这个,又撩持撩持那个,哪个大老爷们——”忽然发觉话题跑偏了,马上转口说,“俺们又找到帐篷,可是帐篷里竟然也没有人,俺们就觉得大事不好了。往常吧,香菇抽闲就在附近转悠采点蘑菇,但是她不会因为采蘑菇耽误做饭,话说回来,这妮子倒不抠门,有时候她还把采的蘑菇给俺们做汤喝,俺当时大喊大叫了半天,哪儿也没有人,俺们就知道出事了——”

“没错,当时王老倔的叫声像被狼撵了,声都变得没人样了!”李老坦补充证实,众人也都附合。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不少,说得都是开始找人的事,说周围都找遍了,可是连个影都没有。高队又问了郑军队长回来后的事。郑军说,“我回来时,看到兄弟们都傻傻地围坐在帐篷外面,问清楚了情况,我就立即组织兄弟们再次分头找人,毕竟人命关天啊,我们能找的地儿都找了。”

这也真是奇了怪了,高远在心里嘀咕,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反问了一句,“香菇有没有可能跟着运材车下山了?比如有什么急事啥的。”

这倒真是提醒了工棚的兄弟们,运材车下山虽然不经过帐篷,但是走也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堵到下山去的运材车,万一香菇真的有啥急事,是极有可能坐运材车下山回家的。可是这种假设实在是有点离谱,有什么大事能让香菇一走了之,甚至连张纸条都不给留。退一万步讲香菇真的坐运材车下山回家了,她也得嘱咐司机用手持机喊话告诉工队一声,可是没有。或许是司机也忙忘了。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不可以错过,郑军用手持机立即联系今天上午下山的司机,还问了林业局调度室的人,结果很遗憾,被一一排除,联系到香菇的家人,也说不是在工队上班吗?香菇的家里人也成了无头苍蝇,香菇的孩子哭着喊着要妈妈,香菇的老父老母更是一下卧病在床。而香菇在几年前就离异了,丈夫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私奔了。香菇脆弱的家可以说在一夜之间就倒塌了。

高远陷入沉思,设想着种种香菇意外的情况。比如说跟某司机下了山,在半道遇害,被司机抛尸荒野。林区的运材路全程一二百公里,沿途那是一个摄像头都没有的,如果这种假设成真,那无疑给破案增加了天大的难度;比如香菇又去山里采蘑菇,结果越走越远,女同志毕竟方向感不强,尤其是在山里,她这么一转悠就迷路了,越走离帐篷点越远,结果就走出了人们搜寻的范围圈,如果是这样,那人同样是危险的,林子里也常有凶猛野兽出没,而且这个作业点本身就是在大山深处,野兽出奇的多。工棚的兄弟们也说,放库房里的肉也时常被野兽叼走,有一回,一只胆大的熊闻着帐篷里的肉香,竟然闯了进来。这样一想,那香菇可就凶多吉少了;还有可能,香菇是被工棚自己的人害死了,毕竟几十号男人,什么人都有,人心隔肚皮,天天围着这么一个女人转,难免有些人会色胆包天,歹念邪生,干出伤天害理之事,将香菇侵犯后怕她告发而杀人灭口,可是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就得排查一下谁有这个时间?首先马猴子有,他借取链子的时机可能临时起意犯案,将人侵犯弄死掩埋。他还撒谎,两次说词难辩真假,可疑性极大。除了他,似乎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时间,高远让工队的人一一做证,上午午饭前是不是都在采伐作业点,除了马猴子,还有没有人中途回过帐篷?答案是没有。高远考虑问题从来不落过一个细节,因为凭他多年的办案经验,越是不可能的越有可能发生,所以,他甚至连工队长郑军也列进排查对象,但很明显,郑军的时间就不对,所有人证实郑军是将近晌午两点的时候才到的帐篷,这个时候离香菇不见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还有一个因素要考虑进去,比如其他工队的路过的人,还有行踪不定的猎人。高远觉得第一要务就是对今天所有从107工队运材下山的司机进行重点侦查,要连夜查人查车,不给犯罪分子喘息之机。他的大脑滤过这些内容,忽听有人喊了一声,“香菇的蘑菇筐一直没看见啊。”大伙四下一找,帐篷里面没有,这个时候帐篷外已经是漆黑了,好多人摸出手電去找,结果帐篷外面也没有,真如那人所言。高远得出大胆的推论,香菇应该是去采蘑菇时失踪的。有了侦破方向,便有了侦破手段,高远推断香菇迷山的可能性很大,事不宜迟,他一面请求林业公安局支援,一面重新组织全工队的人马出去搜寻,以帐篷为中心,逐步扩大搜寻半径。漆黑的夜,密密的丛林,不断传来的野兽嚎叫,这些都不能动摇兄弟们找人的决心,被树枝划破了脸、手,不小心踩进了烂泥塘,湿了裤脚,兄弟们声都不吭一下,都想尽快找到香菇。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想想她有多么的孤单害怕,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兄弟们付出一万分的努力,只要找到活人,那就值啊!

绍保的另一个猎民哥们跑伦也吃过老狼三只耳的大亏。三只耳变着法地琢磨人,大有咬死人而后快之意。那天跑伦打了一天的猎,就在地窨子里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婴儿的啼哭,声音很急很脆,跑伦睡前喝了不少酒,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掐掐自己确定醒着,他半睁半闭着眼摸出去,心想谁会把孩子抱到山里来,光急着看是怎么回事,就没有带猎枪出地窨子,离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近时却发现了一双凶狠幽绿的眼睛。一只狼扑了上来,几乎没有提防的跑伦被扑倒在地,尖利的狼牙和利爪刺伤了他的脸,有腥咸的浓血冒出来,狼噬血的天性更加疯狂的展露出来,恐怖的嘶咬在暗夜里无声的进行……

跑伦看清了,是三只耳……

三只耳设计跑伦和绍保的伎俩有异曲同工之妙,猎物与猎人之间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你高我更高,才不会成为对方的猎物。

如果你不是真正的猎人,你永远无法感受猎人对猎刀天然的依赖和亲近。他在和老狼骨骨碌碌的搏杀中,摸到了落在了地窨子外的猎刀,那种生冷的器物对狼的威慑是如此之大。老狼蹿进黑黑的夜幕,跑伦却嚎啕不止,他的脸上留下乱如丝麻的疤痕。从此,他怕狼,更恨狼。

一夜无眠,兄弟们都在山里摸爬滚打着找人,人,真的就找到了。

森森白骨和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

从被撕烂的衣条和不远处的倒着的装着满满一筐蘑菇的大背筐不难判断,眼前的尸体就是香菇!她采了好多的蘑菇,她该有多么开心,满满的一筐不算,竹筐的旁边还有一件粗布工作服,工作服的旁邊还散落着一堆白花花的桦树蘑。

很明显,人是被野兽吞噬掉的,头面剩个大窟窿,惨不忍睹,工棚的兄弟们都哭了,这种结果谁也接受不了。

啊——呜呜——凄惨的哭声撕心裂肺震荡山林。

高队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也流下来,人是怎么死的已经不言而喻,这是被凶猛的野兽袭击而惨遭吞噬,但例行的尸检还是要做的。高队让大家退后,和后来赶到的刑侦队员共同进行尸检。验尸的结果:死者女,香菇,死于野兽噬咬。从咬痕断定,一致的结论是:行凶者为狼!

香菇找到了,却命断孤岭。

凶手找到了,却是一只野狼。

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高队长,快过来。”一个声音喊起来。

高远三步并一步冲过去,离尸体三十几米的草丛里,又发现了一具狼尸,这只狼有个很明显的特征,一只耳朵从中间豁开,一只耳成了两只,整只狼就成了有“三只耳”的怪物,狼尸的颈部有很明显的血窟窿,高队马上判断,这是子弹击穿的,很快,就在扒开的狼尸身体里发现了一颗子弹,口径枪子弹。谁会在这个地方打死一只狼?

很快就有了惊人的发现,在中弹狼的口中发现了碎肉组织,经解剖发现,狼的腹中含有大量未经消化的碎肉组织,在场的刑侦专家确定,这些碎肉组织来自香菇。

有的时候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巧合。

狼杀死了香菇。

随后,又有人杀死了狼。

香菇的仇似乎一下子就报了。而且刑侦警察推断香菇和狼的死亡时间惊人的一致。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是谁杀死了狼?

这似乎是个问题,又似乎不是个问题。

是个问题,是指既然这个人替香菇报了仇,杀死了狼,但又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个问题,是指既然断定杀死香菇的凶手是狼,而这个凶手又被“正法”,那么,又何必纠结于惩罚凶手的英雄是谁呢?高远眉头紧锁,将目光转向远处深黛色的山峦。

可以说,案子到此应该可以了结了。

事情还不一目了然吗?在公安局的案情分析会上,刑侦警察当场还原了事情经过:在工棚做饭的女职工香菇,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也利用闲暇时间采些山货创收,据工友介绍,香菇晒的蘑菇干已经有十余斤。可以想象,这一天阳光明媚,看到工友们全部出工,香菇用最快的时间准备好中午要做的食材,这一点,高远已经从切好的一大盆白菜得到了验证,菜板上扣着切好的肉和葱花,另一个大盆里扣着事发前一晚已经蒸好了的足够的大白馒头。这样精心的准备说明,香菇进山采蘑菇是算计好的,既不会耽误正常工作,又可以有充分的时间采山货创收。香菇高高兴兴地背着她的大花筐进山了,她腕上戴着表,说明她绝不会误了做饭的点儿。先头的采摘可能并不十分顺畅,走了挺远,只采到了一点,看时间尚早,香菇又向山林深处走去,这下,她越采越多,以至于采了一大筐还盛不下,香菇并没有满足,而是脱下了粗布外套盛蘑菇,这是工队每人必发的工作服,纯棉布,厚实,抗虫咬又透气。香菇采了这么多的蘑菇,但是时间却并不晚,她一定是高高兴兴地往帐篷的方向走,但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碰到了狼,不难想象一个弱小女子碰到狼的恐惧和绝望,野狼们面对这样一顿丰盛的“午餐”必然露出狰狞的牙齿,挣扎是徒劳的,香菇命丧野狼。吃饱喝足的野狼大摇大摆翩翩而去,可是可恶的野狼哪里想到,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早已将它瞄准,“哐——”枪声过后,野狼饮弹丢命。至于为什么没有捡战利品,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听着刑侦专家的推断,高远又有了一个想法,可能这个猎人并不知道他无意之中成了报仇雪恨的英雄,他只是偶尔路过,偶尔看到大腹便便的野狼,猎人并没有发现其实狼已经害了一条人命。猎人猎狼的天性马上显现,猎人打出了致命一枪!出于一些原因,猎人没有来得及收拾战利品就走了,也有可能猎人前来收拾战利品的时候发现了死人,吓得跑掉了也有可能。

刑侦专家和高远的推断组成一个完整的链条,其实案子在案发现场就破了。从公安破案的角度是大功告成,但是高远却没有一丝笑容,他神情凝重,对无端逝去的生命扼腕痛惜!

案情分析会召开的很热烈,其实就是表彰会,大家都夸高队长破案神速。

一切似乎太顺利了,高远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他一根接一根埋头抽烟,完全没有破案的快感。吴薇发觉队长神色不对,散了会向他讨教:“咋了头儿,这案子破了你应该最高兴啊,咋没一点儿精气神啊!不会是怕请客吧,嘻嘻——”

高远知道她是想让他开心一点,故意逗他。他挤出一丝好假的笑,说改日肯定请。

吴薇蒙了,摸着后脑勺嘀咕,“队长这是咋了?”

三只耳够狠够狡猾,绍保对这个对手真是佩服得很,绍保如数家珍地对跑伦说:“咱哥俩算是有惊无险,可是我的猎狗、猎马都被三只耳咬死了,掏得肠子全淌了出来。你说怪不怪,猎狗和猎马被三只耳咬死的时候都是在夜里,几乎没什么动静,我都是早上发现的。”

跑伦倒吸了口凉气:“这个家伙太厉害了,得弄死它。”

“你还说,一说这话我就来气,那天要不是你——”

“嘿嘿——好了,不说这个了,咱哥俩喝酒——喝酒——”

“兄弟,枪法不错,能一枪把狼打死的猎手不多。”哥俩喝得正欢,有人进来,腿没进门声音先到了。

一身制服的人进来,绍保跑伦都一愣,绍保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打了狼?三只耳被我打死了?”

“9月12日没错吧?在蘑菇沟!”警察又来了句反问。

“好像——没错,你等等——”绍保有些小兴奋。

“打着了猎物,又不要,似乎没道理吧?”警察笑着对他说,目光如电,透着不怒自威。

绍保憨憨地笑了:“谁不要了?真的打到了?你没有骗我吧?这个三只耳,可把我哥俩折腾得够呛。”眼前这个有着长长褐色头发、眼珠也是褐色、肤色黝黑的小伙,笑起来腼腆得像个小姑娘。警察从心里喜欢这个性格直率又略显腼腆的人。如果在林子里找一个猎人,那如同大海捞针,警察想到了守株待兔这个最古老又有效的办法,直接去猎民村找人,果然轻松寻到。他进村子就先找了村长,得知常去大岭猎场打猎的就是绍保。警察本来想套套绍保的话,没想到一句就问到了点子上。

警察心说果然是这样,眼前这个猎人一点也不知道他无意的一枪竟然给一个冤死的女人报了大仇。

“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头顶着警徽,怎么能随便开玩笑。那你能说说,为什么打了猎,却没有收走。”

“这个都怨跑伦,喏——”用手指指还木呆呆端着酒碗的跑伦,“那天——我和跑伦一起在林子里逛,后来我们发现了三只耳,三只耳不知逮到了什么,吃的肚子溜圆,所以有些放松警惕。这点人和猎物一样,只想享受的时候就会放松警惕,我哥俩悄悄跟在三只耳的后面,瞅准时机,我就打了一枪,其实我基本可以确定打到了三只耳,可是也是该着,身后的跑伦却踩到了断头夹,这种夹子你们警察可能也知道,祸害老鼻子动物了,轻者伤筋动骨,重的能要人命,夹到动物,没一个能逃脱的,跑伦挂了彩,我就光顾着把人送下山救命了,所以,哪还能顾得上猎物。”他说得很轻松,一个人说假话说真话,从他的口气和眼神中必定能捕捉到,警察自认为从警这么多年还是能够确定的,绍保说的应该是真话。

“这附近就有个工队,为啥不把人先送工队救治?”

“这你得问他——”指指跑伦,跑伦吧唧一下嘴,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一着急说话还嗑巴,“我,我去工队——我死都不进那个工——棚子——这满山的夹子都——是那些坏鸟下的——你知道祸害了多少东西——夹,夹——着十个——得有九个——臭了——烦——烦死那些坏鸟了——真想一枪崩了那些——坏鸟——”挺简单的几句话,从跑伦嘴里说出来费了十几分钟,听得人都累得不行,警察听得真切,以前心里觉得逻辑不通的地方豁然开朗。

“绍保,你觉得狼好打吗?”

“不好打!”

“为什么?”

“狼太狡猾了,狼能学人的本领,狼还善于伪装,要打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听说你打过很多狼,那你为什么能猎杀那么多狼?”

“人琢磨狼,狼也琢磨人,要想獵狼,就得不断琢磨!”绍保黑红的脸上有了笑意。

“还接着刚才你的话说,你说狼很狡猾,但最终狼还是输给了你,你比狼更厉害!”

绍保憨憨地笑,“因为我是猎人啊!”

高远品品他的话,良久没有说话,心里突然激荡起一股暖暖的血流。他站起来,望着远方,远山如黛,秋风飒爽,他在心底暗暗说了句:“对,猎人就是专门干掉猎物的,这没什么好说的!”

“胡局,香菇这个案子还不能结。”

“你这个高远,抽哪门子风,案子都破了,怎么就不能结?再说了,我把你们几个人的功都报大林局(大兴安岭森林公安局的简称)去了,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胡局歪着头看他,仿佛他是个怪物。

“对不起胡局,按常理看,这个案子是得结了,可是,我总觉得有蹊跷。”高远神色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哦,那你说说看,我们干公安的,不能凭感觉,要讲证据。”胡局索性放下手头的工作,示意他坐下来。

“胡局,我现在就是感觉,没有证据。不过会有的,您得配合我唱一出戏,这个案子不摸得明明白白,我决不罢手。”高远不但没坐,还伸长了身子把脸凑上来,屁股长钉子一样,坐不下,显得迫不急待。

“你这个高远啊,总是出幺蛾子,说吧,你这犟驴的劲头啊,我可是整不了。”

“胡局,这个案子你该结的结,对外也这么做,你再派我进驻107工队,以有人检举揭发工队有越界采伐的名头让我去办案,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弄出个眉目来,给您一个交待的。”

“你小子,肚子里憋着一肚子的道道,那好吧,你去干你的,局里同意了。”

“谢谢胡局。”高远露出难得的笑容。

在胡局看来,那笑假得比哭还难看。胡局逗他,“挺大个队长,不会笑就别笑,行了,准备准备干活去吧,不整出个一二三来,别回来见我。”

“是。”高远敬了板正的警礼。

第二天,高远带着两个警员又开车前往107工队,离工队一里地的地方,高远三人弃车徒步到了工队。郑军正在帐篷外面大口地吸烟,见了他们,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案子不是结了吗,哥们,你们咋又来了?”

“什么情况?没案子就不能来啊!你这真是典型的用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啊,哈哈哈哈——”高远拍着他的肩大笑。

“哈哈哈哈——看你说的,诸位赶紧屋里请,你们是真有口福啊,杀猪菜,今天就可劲儿造吧。”

“看来我们今天是来对了,我就说嘛,有福之人不用愁。吃不急,找个扳手,还得用一下你的吉普车,我得让兄弟把我们的车弄回来。”

“车咋了?”

“有点小毛病,两扳手就好。”

“这点小事,还用警察同志去,我去。”

“郑大队,你去,那谁陪我啊,小毛病,我手下的兄弟也不是光会破案。”

“那好,咱屋里请,两位兄弟快去快回。”说着话,车钥匙扔给两位警察。

两人有说有笑,郑军拥着高远进了工棚。郑军说,“看高队长一行,也不像是来观光的,这是还有公干啊。”

“咱是兄弟,说话就直来直去,咱来还真是有公事,有人举报,说你们工队越界采伐,这不上头让过来看看。”

“这不扯淡吗!”郑军瞪起了牛眼珠子。气场肃杀。

“你看你,一说就急眼,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吗?要说别人干这事我信,你,我打死也不信。我们兄弟这趟来啊,也就是走走过场,回去复个命就完事了,你可别当回事。”高远又拍拍他,紧了紧鼻子,果然是扑鼻的肉香,有个大师傅在弄菜,地道的杀猪菜,什么血肠、心肝肚样样全,大铁锅里炖着酸菜肥肉片子。高远说了句好生活啊。郑军说啥好生活啊,这不弟兄们也忙了俩月了,油水都靠干了,杀头猪犒劳一下弟兄们。

“嗯,有道理,你这队长当得真是一顶一的像样!哈哈。”

“我说高队,我怎么听着你的话这么别扭,这是夸我吗,我怎么觉得像骂我呢。”

“瞎说什么呢,夸就是夸,快快,给我盛一碗酸菜肥肉片子,馋死了。”

“好好,马猴子,麻溜地,赶紧端菜倒酒!”

一桌子的好菜肴。

郑军忽然淌出眼泪,高举酒碗,“兄弟,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咱就别喊官称了,就喊兄弟,香菇是个好女人,是个称职的好职工,可惜被野狼给——”哽咽着泣不成声,“这第一杯酒,我敬香菇。”说着话,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弟兄们连忙安慰。高远说:“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了。”郑军说:“不,今天必须得提,我们几十个人瞎忙乎半天也没捋出个头绪,是兄弟你帮我们找到了香菇,替香菇断了案,香菇的在天之灵也算是可以安息了,来兄弟,这第二碗酒我敬你,我先干为敬!”

重情重义。高远忽然想到了这四个字,高远也被这浓浓的气氛感染,举杯也干了,两人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高远酒足饭饱醉意浓浓躺在铺上呼呼睡大觉了。郑军吩咐马猴子照顾好高队长,只身又去了作业现场。

高远躺了一会儿,缓过一些酒劲来,问马猴子:“你们队长真是好酒量啊,他平时也这么能喝吗?”

马猴子说,“队长是能喝,可是分人,这不您来了吗,平时他不咋喝。”

高远问:“今天是啥好日子啊,你们队长怎么想起杀猪庆贺呢?”

“啥好日子啊,队长不跟您说了吗,他是想给大伙解解馋,没啥特别的说道,可惜香菇——”说着,眼圈红了。

“呵呵,你们队长真是个大好人。”高远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忽然说,“你们队长用心良苦给兄弟们改善伙食,我看今天大伙也没吃几口,咋地,做得不好吃,还是把你们宠坏了,呵呵——”

“看你说的。”马猴子用白眼仁瞥了他一眼,“香菇刚走,兄弟们吃不下——”说着转过头,泪滴落下来。

“我能理解兄弟们的心情,可你们也得理解你们队长的心情,他好心好意给你们改善生活,可你们都不吃,那不寒他的心吗?”

“我们队长最好了,他干工作认真,还是有名的大孝子。”

“嗯嗯,这个我早听说了——这世上的事啊,有时候真没法说,香菇这么好的女人也是说没就没了。”

马猴子哐一拳砸在铺上:“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香菇是个可怜的女人,又扔下一个孩子,她怎么能让野狼给吃了呢?”

高远坐起来,给他点支烟,两人闲聊起来。高远指着还挂在帐篷旁边的蘑菇说:“香菇真是很能干,采了这么多蘑菇。”

“可不咋地,要说能干,香菇能赶上个好老爷们!”

“香菇也真是有劲啊,那天我看她采了一大花筐,还用外套兜了一堆。”

“可不咋地,香菇聪明着呢,她进山都是背个筐再穿件粗布外套,碰到蘑菇圈,一花筐装不下,再用外套兜一兜,用棕绳一系,背一个拎一个就回来了!”

“你说什么?棕绳?”高远声高了三度。

“咋了高队,我说错话了吗?”

“没没,没有,我听错话了,这样,我现在酒劲也缓过来了,我出去走走。”他的心狂跳不已,血液泵上脸庞,显得比喝醉酒还红。

“那,高隊,我陪着你。”马猴子说着话,就穿外套。

“不用了,我又不是孩子,还用陪。”高远推辞。

“我们队长可交待我了,必须照顾好你,寸步不离地照顾。”马猴子非常认真地说。

“哈哈,你们队长也太小题大作了吧,你看,我这不醒酒了吗,好好的,再说,你跟着我也不合适,我是来调查越界采伐的,是办案子的,我要是调查出啥来,你跟着我,以后可就说不清了。”

马猴子摸摸脑袋,对答不上来了,就说那好,高队你早去早回,这林子野兽太多你也知道的。

高远很是感激,说放心吧,保证早去早回。

远离了马猴子的视线,高远脚下生风,呼呼地往心中的目标走去。他的嘴里念着棕绳棕绳——

“高队长,你不是查越界采伐的案子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可离我们伐区远得太多了。”忽然一个声音迎头传来,高远心下一惊,才看清是郑队长。

高远哈哈一笑,马上镇定下来,“这还用查吗,别说没有,就是有,咱哥们儿也得手下留情。咱是吃公家饭的人,得听喝,转一圈,回去报个平安就完活。”

“哈哈,是吗,我的好兄弟,那就有劳了。”

“怎么郑队也溜达到这来了,我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香菇遇害的地方。”

郑军哽咽起来,良久才说,“喝点酒,就更难过,毕竟香菇是我们工队的职工,有时候心里不舒服,就过来和香菇说说话。”他不经意地淌下泪来。

“郑队长是有情有义的人,这个无人不知,但是作为朋友,我也劝你想开点,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好了,不说这个,我这个人太邋遢,那天办案把一个打火机弄丢了,那个可是结婚的时候,你嫂子送我的,我随便溜达溜达,想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找到。”

“是吗,原来高队长是为这事溜达过来的,这么说来高队长比我更是有情有义的人了,为了一只小小的打火机都要不辞辛苦的翻山越岭,真是让兄弟敬佩不如啊!”

狼若回头,必定有因,不是报恩就是寻仇!

绍保说:“高队长,其实三只耳是一支狼群的头狼,它的狼群都被我们猎杀了,所以三只耳拼命地找我们复仇。其实,从它的角度看,也没什么错。”

一个猎人能这么说他的猎物,挺出乎高远的意料。

是啊,万物生灵,谁定义人就是至高无上的尊贵呢?大概只有人自己才这么以为吧。高远在心里这么理解绍保的话。

“也不能总打猎了。”绍保忽然说出这句话,然后就静静地看着远方,什么话也不说了。

高远长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地说,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就是人啊,一念之間,可以成佛,可以成魔!

高远再次出现在107工队,警徽闪闪,威风凛凛。

郑军正带领着工队的兄弟们攻坚克难,月采伐任务超过5000立方米。

高远仍是开着警车,带着两个警员来的。郑军全身上下油花花的,从集材“五○”底下钻了出来。

“这也太夸张了吧,堂堂一个工队长钻车底下修车,这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啊。”高远一如即往地幽默,先来了句开场白。

郑军怔了半天,才呲着白牙笑说,“我说高队,我这小庙你是三天一趟啊,你这是成心拆台还是有意给兄弟脸上抹金啊。”

都是半开玩笑的话,大家哈哈一笑了之。

高远递给郑军支烟,郑军接过去,说:“进帐篷吧,外面不能吸烟。”

高远说:“对对,咱这觉悟就是没兄弟高,身在林子里,这防火的责任比天大。”

两人前后脚进了帐篷,其他的工友也闹哄地跟着鱼贯而进。高远在门口停了下,对郑军说:“兄弟,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郑军回身望了望身后的工友兄弟,忽然笑了笑:“弟兄们这些年跟着我受苦了。”随后将门拽上。

郑军望着高远,高远也望着郑军,两人都苦笑了一下。

郑军说:“看来,我这队长是当的不合格啊。”

高远给他点上烟,叹了口气:“没办法,咱干的就是这跑腿的差。”

“这没外人,说说,又来办什么案子?”声音很低从嘶哑的嗓子里传出。

“咱哥俩唠唠。”

“就咱哥俩?”郑军侧脸扫他一眼,“也不让你的警察兄弟进来?”

“都说了,就咱哥俩唠唠。”

“好吧,你说。”他耷头坐下。

高远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全咽到了肚子里,慢慢地说:“兄弟,从我接手9·12这个案子,我从来没想过,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案子能和你联系在一起,也不愿意这么想,可往往就是这样,你越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就发生了。”他直视着郑军,似乎要穿透他的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似乎不寒而栗。

“兄弟,你那天从局调度室出发是早上八点,按常理,你十点就应该到工棚了,能说说不,为什么一点才到工棚?”

“你怀疑我和9·12有关?你们不是破案了吗?难道香菇不是被狼咬死的,是我咬死的?”他胀红了脸,情绪激动,不能自已。

“兄弟,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两双眼睛盯在一起,像两把刀交织在一起。郑军的鼻尖上沁出了汗,他忽然笑笑,“这——哦——那天车坏了——在路上修车耽误了。”

“我们调查了所有那天进山出山的运材车辆,并没有司机看见你在路上修车。”高远迅速递加,没给他思考的余地。

“哦——我——我不是在大路上修的,是进了我们工队的岔线修的。”声音更加嘶哑,发颤。

“兄弟,你可能记错了,那天一共进你们岔线运材的五辆运材车也没有看见你在岔线修车,那个时间有运材车经过岔线。”还是一气呵成,没给对方留余地,“兄弟,你可能忘了,我帮你回忆一下当天的事情。当天,你8点从局调度室出发,你知道你这么早到工棚,香菇一定去采蘑菇了,你对香菇采蘑菇的事其实并不满意,但是为了讨她开心,你也一直不管不问。你开着车,绕到了蘑菇沟,别人可能不知道香菇采蘑菇的地方,但你不可能不知道,一个人要想琢磨一个人,是会很用心的。你那天的原意是拉上采完蘑菇的香菇,省却她的徒步辛苦,给她献殷勤。孤男寡女共处一地的时候,你的想法更加得寸进尺,你献了很多殷勤的话,可是善良的香菇多次拒绝你,因为你是有家室的人。她因为自己家庭就是被第三者拆散,所以更懂得一个完整家庭的重要。那天我故意醉倒躺在了香菇的铺位,希望能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隐约发现帐篷布上油笔写的一行小字:“我不能拆散一个家庭组建一个家庭。”你百般纠缠让她答应你,可是香菇的性格很倔,连暂时满足你,她都不肯。你被激怒了,你好歹也是个队长,掌控着队里所有人的去留和工资大权,你本以为用你的淫威可以得逞,你觉得生米做成熟饭也就成事了。可是香菇拼死也不从,还说出要告发你的气话,当时你清醒了,也怕了,你苦苦哀求。香菇为了让你死心,不得不决绝地说要告发你。熬了多少年才打拼成队长,你把仕途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你又怕又不知道怎么摆平此事。这个时候,一声狼嗥闯进你的耳朵。邪恶的念头蒙蔽了你的心,你觉得再好不过的机会来了,你用香菇本来打算系包蘑菇衣服的棕绳将她手脚捆住。当天尸检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些细小的棕绳碎屑在野狼的口中和腹中,因为作业点工人用的掐钩绳都是棕绳的,固定帐篷也是用棕绳,工队离不开棕绳,所以并不稀奇。用坏的棕绳可能扔得满山都是。狼难免吃人肉的时候粘上一些零碎的棕绳碎屑,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案发现场却并没有那样一根棕绳存在,后来我又查看了所有案发现场的照片,那个散开的包蘑菇的粗布衣服,真的有一个较明显的绳子勒系成环筒状的痕迹,按推理,附近必须有一根棕绳,很遗憾,却没有。被绑了手脚的香菇挣扎着却还跑不掉,这样很快吸引了野狼的注意,那只野狼有着极强的报复人的欲望,野狼一步步逼进香菇。你跑到很远的地方望着这一切。就这样,你借助狼完美地杀死了香菇。狼贪婪地品尝着人肉。这个时候你不能跑,你得耐心地等着狼走掉。如果被人发现香菇是被捆住手脚的,那一切就露馅了,毕竟狼吃的是人,对绳子不感兴趣。你心急如焚,狼终于吃饱走了,你火急火燎冲过去,将捆绑香菇手脚的棕绳解下来,不巧的是,这个时候你的耳边响起枪声,你生怕被别人发现,吓得落荒而逃,猫着腰身钻到山下车子里面,一脚油门开车溜掉了,上了车你也死死抓着那根绳子,不敢乱扔,你得找到一个合格的地方把这个最重要的物证毁灭掉。你仓皇开车逃走,恰恰暴露了你的行踪,一个大山沟里,要想发现一辆静止的吉普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开着车跑掉,恰巧让匆匆返回的猎人看到了。”

“完美,可是警察不能凭想象破案,得有证据!”

“兄弟,还记得上次我来你这儿,我的两个警员借你的车去修我们坏在路上的警车吗?其实我们的车根本没有坏,只是想彻底搜查你的车,印证了一个道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虽然将那根捆绑香菇手脚的棕绳处理得无影无踪,但我们在你的车里还是发现了掉落的棕绳丝,物证邮到公安部DNA鉴定中心,并在棕绳丝上提取到血液,用现代DNA技术查实,棕绳上的血液就是香菇的。最初对你的怀疑,只是时间对不上,因为你当时没能如实说明。第二次来工棚,你杀猪犒劳兄弟们,感觉就更不对。香菇没死多久,弟兄们甚至吃不下,这说明你内心有一种庆幸,与其说犒劳兄弟们,还不如说犒劳自己的天衣无缝和瞒天过海。可是无论做得多么完美,你忘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实你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深深的恐惧和自责,那天我以查越界采伐为由搜索物证去了香菇被害的地方,你也在,这并不是偶然,我猜你是去了多次吧?你是去对香菇深深的忏悔吧!”

郑军的汗,从鼻尖滴落。

“兄弟,不瞒你,我来找你之前,去了趟你家——”

郑军猛地抬起头,烟燃到了头,烟头的碳火烤到了手指……

“兄弟,你有一个帮你操持家务能成就你事业的好妻子,看得出来,她非常满足也非常幸福,一提到你,她的眼里就闪着光,她觉着她嫁给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你有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儿子,他以你为豪,他写的那篇《我的父亲》的作文相信你也看过,在他心里,他的父亲就是一座山,就是一个神;你有一个好母亲,她老人家脱离了险情,虽然她口齿不清,可是我们说是你的朋友,她热情地说她的儿子多么孝顺,她说他知道你忙,自古忠孝难两全,可她说他的儿子做到了,工作干得很有成就,家庭又照顾得很好。对你,老人家满是夸赞。你知道吗,我多为我有这样的哥们自豪……”他看着他。郑军的眼圈渐渐渗红,扭过脸,淌下一行泪水。

“别说了——”郑军的嗓子哑得快说不出话来,“是我做的——兄弟只求你一件事——让我坐上警车再给我带铐子——我错了是我的事,107是最棒的工队,我的弟兄们永远是最棒的弟兄,他们是好样的!我——我把兄弟——们的脸都丢尽了——呜呜——”

禁猎以后,高远还去找了放下猎枪成为农民的绍保,高远难以置信绍保能将地种得那样好,横竖成线,麦穗饱满,风过处,涌动着层层麦浪。

“高队长,你来了。”绍保认出了他,连忙热情地伸出双手。

“现在是高局长了。”随行人员连忙笑着解说。

“哦——高局长你好。”绍保有些拘谨,将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把手伸过去。

高远有些佯怒,“还是不是兄弟,这么见外,我不是吃土里粮食长大的?”

这么一说,绍保憨憨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咱不唠那些俗套的嗑儿,酸,没啥用,我这趟来是专程看望老朋友你的,你看看哟,这地种得也不错嘛。”

绍保笑,“一开始也种不好,干什么都得琢磨,琢磨透了,其实也挺简单的。”

“有道理啊,我竟无言以对啊,哈哈哈哈。”

“高队,不,高局,你笑话我。”

“哪里的话,跟咱猎人兄弟说话就得硬碰硬、实打实、豪爽对豪爽,不能来半点虚的。”

“高局,你这么说话我爱听,那,咱家里喝酒去,自己粮食酿的酒,有劲,香着呢。”

“喝酒。”

“怎么,是不敢还是不行啊。”绍保反将了他一将。

“怎么不行,今天我是专程拜老朋友的,咱呀,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好——咱们喝酒,呵呵——”绍保又挠头笑,“你喝不过我,你们漢人一喝就倒。”

“哎呀,我就不信了,今天我就跟你比划比划,我还真就不服了。”

“好,比划比划,哈哈哈哈——”两人将手互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一路说笑着向家走去。

一排排红瓦红砖的猎民新村在太阳的照耀下格外整齐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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