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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破

2019-09-04郑骁锋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安禄山玄宗

郑骁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无法相信,一个三百多斤重的大胖子,转起圈来竟会如此轻盈。

几乎只是一甩袖子,安禄山臃肿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陀螺。他飞快地在波斯地毯上转了起来,刚开始,人们还能看到他额角因为剧烈运动而渗出的汗珠,但随着节奏的加快,片刻之后连他的五官都已辨认不清了。

殿内的气氛几乎达到了沸点,喝彩声击掌声轰然不绝。最兴奋的还是杨妃。这位舞蹈高手开始有些坐立不安,显然被安禄山的表演勾起了瘾头。玄宗看在眼里,甚是欢喜,令人取过一面羯鼓来,挽起袖子亲自伴奏。

急促的鼓声中,安禄山转得愈发迅捷,就像在玄宗面前卷起了一团灰蒙蒙的旋風。

整个晚年,玄宗皇帝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当然,那时他的心中,肯定只剩下愤怒与仇恨,甚至连面目都可能因此而扭曲狰狞,即使安禄山早已死去腐烂,即使自己也已经垂垂老矣。

但就算撇开个人的恩怨,他应该也参悟不透那个场景的真正意义。而千年之后,我们却能够以更宏观的视野,洞察其中的某种暗示。

安禄山跳的舞蹈名叫胡旋舞。这种舞蹈并非中土所固有,而由西域传入,特点是节拍鲜明欢腾奔放,尤其是有很多旋转蹬踏的动作,故而得名。

既然以飞快旋转为特色,势必考验舞蹈者的平衡技巧;而安禄山远远超乎常人的体重负担,更是极大地增加了成功完成的难度。

——如果再加上来自异域的背景,某种程度上,这场舞蹈,完全可以看成大唐帝国的隐喻,而真正的舞者,其实并不是安禄山,而是唐玄宗。

应该说,很多年来,他一直把帝国的这场大舞,跳得极其精彩,极其华丽。

证明一个时代的辉煌,只需列举几个数据。

出生于开元年间的学者杜佑,在自己的《通典》中记载,玄宗开元十三年,“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东至宋(今河南商丘)汴(今河南开封),西至岐州(今陕西凤翔),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今湖北江陵、襄樊),北至太原、范阳(今北京),西至蜀川、凉府(今甘肃武威),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

杜佑还记载,玄宗天宝十三载,全国有九百〇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户,五千二百八十八万〇四百八十八人。不过,他指出,这个数字被严重低估,因为富户为了避税,隐瞒人口是公开的秘密。综合各种史料分析,学界基本认可,公元八世纪中叶,唐朝全国实际人口至少有八千万,户数则超过一千三四百万。

——《旧唐书》记载,唐太宗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贞观二十二年,全国户口数为三百六十万。

——当时与唐王朝共存的其余两大帝国,东罗马帝国巅峰时期人口三千万,阿拉伯帝国则为一千五百万;直到十四世纪中叶,整个欧洲人口才上升到七千万。

无论是游牧还是农耕,冷兵器时代,人口就是国力的最直接指标。玄宗开元天宝之际,大唐的疆域达到了鼎盛:东至安东(今辽宁义县);西至安西(今新疆库车);南至日南(今越南清化);北至单于府(内蒙古呼和浩特),加上辐射状的羁縻州,国土之广袤,不仅胜过隋代,甚至远超秦汉诸朝。

“万国衣冠拜冕旒。”有唐一代,至少有一百八十三个国家或者部落民族,曾经向长安派出过朝贡的使臣,官修的行政法典《唐六典》也记载,仅玄宗开元时期,入唐朝贡的蕃国数就多达七十余国,涵盖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亚、西亚,乃至地中海地区。

大唐这轮红日,终于被玄宗托举到了最高处。

公元七四二年正月初一,玄宗登上了勤政务本楼。

说是楼,其实是玄宗居住的兴庆宫的正殿,多年以来,也是他处理政事接见大臣的主要场所。仅从楼名就能看出他的寄托。

这个新年的第一天,玄宗要向天下宣布,将年号由“开元”改为“天宝”。

听着高力士大声宣读诏令,这位已经进入五十八岁的皇帝,突然又有了当初做王子时,为了帝国荣誉,率队与吐蕃骑士赌赛马球的激动。他至今记得,当初选择“开元”二字,作为诛灭太平公主集团,真正坐稳皇位后的第一个年号,就是为了勉励自己,一定要像太宗皇帝那样,为伟大的唐朝,开创出一个新的辉煌。

二十九个开元弹指而过。终于,他听到了整个长安城,不,整个帝国,整个世界的欢呼。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成就喝彩。

歌舞、角抵、百戏、舞马、骆驼、大象、犀牛……勤政楼上,玄宗俯视着狂欢中的大唐,禁不住热泪盈眶。

用改年号的方式,玄宗告诉天下人,从今往后,他要换个活法了。

玄宗相信,他的毕生事业都已经圆满。大唐帝国这艘巨轮,在他的操纵下,已经穿越了所有的险滩暗礁,桨舵桅杆,所有部件也已磨合得彼此默契,只要循着规划好的航线,顺着惯性航行,便可一路太平,直到时间的尽头。

因此他也该松口气了。

操劳半生,他认为自己将有资格享受这个幸福的果实。

很快,勤政务本楼的风格有了巨大的改变。伶人取代大臣,乐器替换卷宗,铺上地毯,垂下帷幕,主旋律不再是严肃的问答与反复的讨论,而是无穷无尽的歌舞与欢笑。

当然也少不了玄宗最喜欢的胡旋与羯鼓。

直到那天,帝国的东北方向,传来了另一种充满着凶残与杀戮的鼓声。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天宝十四载,即公元七百五十五年,十一月初九,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率骑步兵十五万,起兵范阳,兵锋直指长安。

“安史之乱”爆发。

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潼关距离长安仅有三百里,骑兵一日可到。

叛乱的次年,战火燃到了关中。六月初八,安禄山大破守将哥舒翰,全歼唐军二十万,攻占潼关。长安门户大开,且再无兵马可用,叛军的刀尖,已触到了帝国的心脏。

或许是大唐气数未尽,安禄山为人多疑,此番破关太容易,怕中了诱敌之计,居然下达了就地驻扎的命令;可令人难解的是,长安城中的唐玄宗,竟也磨磨蹭蹭,一直拖到十三日凌晨,才开始逃亡。

——哥舒翰大败的第二天,玄宗就收到了告急的消息;当天晚上,他也得知了潼关烽火台没有传来报告平安的讯号。

初九到十三,这五六天的拖延,绝不是玄宗临危镇定,也不能视作方寸已乱不知所措,而更像是一种不愿意相信,因此怀疑情报有误。更确切说,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大唐磐石般的基业,精铁铸就的关山,居然会如此不堪一击?

尤其安禄山的发难,更令玄宗感到极度的耻辱。在他印象中,这个胖子的脸上,永远堆着肥腻的谄笑。很多人奇怪,自己一向注重仪容,为何那么喜欢这个猪一样的粗野汉子,他们怎么知道,安禄山于他,与其说是一员守边的大将,不如说更像一个御用的小丑。

无须表演,安禄山的体重本身就是极好的道具。走路必须用两肩提起自己的身体才能蹒跚迈步;肚子坠到膝盖,穿衣系带得专门让人趴着用头往上顶,一左一右还要有人架住,如此三四个人协力合作,才能完成。再设想一下,这样的超级胖汉,被剥光衣服,裹上婴儿用的襁褓,被一群壮硕的宫女抬着,玩荒唐的“洗三”游戏;还有超重量级的胡旋舞……

如若无视奸伪的设定,无论官史还是野史、唐人笔记,叛唐之前的安禄山,其实都有着相当浓厚的滑稽色彩。事实上,长期以来,他也是玄宗与杨妃戏弄取乐的对象。

乐工李龟年,便经常以模仿安禄山来逗玄宗开心。安禄山非常害怕宰相李林甫,每当有人从宫里来,他首先问的都是李大人说了他什么;有夸奖的话就高兴得又蹦又跳,如果听到李林甫让他好好反省一下,他就会反手撑着床连声哀叫:“哎呀呀,这回我可死定了!”李龟年将他的这些说话动作学得惟妙惟肖,在宫里表演,玄宗每回都乐得捧腹大笑。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安禄山,面皮一翻,短短几个月,便将大唐帝国、将他这位大唐天子,都逼到了悬崖边上。

玄宗真的想不通。

安史之乱的起因,历代都有学者加以反思。综合而言,不外以下几种:朝廷骄奢淫逸,奸臣弄权用人不明,好大喜功国防不当,胡人窥视野心不防,当然,有杨贵妃在,也免不了传统的女祸。

总之一句话,李隆基执政年久,消极怠政,被群小蒙蔽,终于酿成大祸。善始不得善终,太平皇帝也只能做了半截。

诚然。自家种的苦果,须得自家品尝。不过,以君昏臣奸来概括这场劫难,就是全部的真相吗?

长安收复,玄宗以太上皇的身份回京,为防他夺权,被儿子肃宗皇帝李亨迁居到冷宫,并将高力士等忠心护主的老臣都放逐到边地。凄凉与孤独中,他经常会低声吟诵李白的一首诗: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这首诗名为《傀儡》。細玩词意,除了人生如梦的虚幻,还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伤。

在生命的最终,他似乎看出了这个世界的荒诞,看出了所有人背后的丝线,还有丝线尽头那双隐形的巨手——这无数条丝线交织而成的,便是谁也无法逃脱、无法违抗的命运。

未注生,先注死。能不能这样说呢:安史之乱,实际上是大唐帝国无法逾越的关卡,唐玄宗也好,安禄山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合唱这出大戏的傀儡。

亦即是说,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场命定的劫数。

不妨将对玄宗的指责一一剖析。

骄奢淫逸,的确,与登基之初焚烧珠宝锦绣,以示节俭相比,开元中叶以后,仅从专为杨贵妃织锦刺绣的工匠就达七百人一项,就可以看出玄宗以及权贵集团的堕落。不过,对于一个如唐这样庞大的帝国,在全盛期,统治者的开销,究竟能不能成为边将造反的直接原因,还值得商榷。至于女祸,杨妃其实对政治不感兴趣,唐人的主流意识也并不认为她应为此负太多责任,反而多报以同情,如白居易的《长恨歌》。这两项暂且放在一边。

奸臣弄权。说的是李林甫与杨国忠。李林甫,以“口蜜腹剑”跻身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奸相之列,尤其一则“立仗马”的轶事,千载之下,其淫威还是令人不寒而栗——为独揽朝政,蒙蔽玄宗耳目,他曾召集谏官,当面训斥:“你们看见朝堂两边的那些仪仗马了吗?整日闭嘴站着,就能得到上等粮草饲养,但只要发出一点声响,立时就被驱逐出列,可就追悔莫及了。”以堂兄身份,攀援杨贵妃裙带登上相位的杨国忠,更是嚣张跋扈,连李林甫都被他整得尸骨未寒便被抄家劈棺,整个家族连根拔起,安禄山叛唐,便是打着诛杀杨国忠为国除害的名义。

李杨确实奸恶,戏台上都与曹操一般,被画了一张白森森的脸。不过,在记录了大量妒贤嫉能打击异己等劣迹之后,《旧唐书》也承认,李林甫执政期间,“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自处台衡,动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意思是他依法办事,不破格,不特招,对谁都不开后门。当代学者,也有为其鸣冤,将其誉为法家模范的。至于杨国忠,则精于算计,于粮饷、屯田等财政方面,亦有可取之处,虽然过于搜刮,但起码保证了帝国运转与宫廷享受的庞大经费。

玄宗用人其实相当高明。在位四十五年,他共用了三十四名宰相,但除了李林甫,任期都不长,通常也就三四年,连姚崇宋璟张九龄这些公认的贤相也不例外。而这些宰相的去职也耐人寻味。姚崇被弹劾儿子与亲信接受贿赂,宋璟因为阻拦有罪者上诉以及恶钱流通过多,对于宰辅,这些问题都谈不上有多么严重,可玄宗就是上纲上线揪住不放,直到他们心领神会自觉辞职。这完全是出于防止大臣日久弄权的考虑。而李林甫能够为相十九年,固然是玄宗治国年久生厌,懒得折腾,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他严于法治的手段,但即便以李林甫心机之深谋划之精,竭力经营半辈子,也没法将深宫中的玄宗架空。实际上,杨国忠的上位,便是玄宗用其来制约李林甫,防其权力过大的布置。

——顺带一提,玄宗用人百无禁忌,文人、武将、宗室、胥吏,轮番上阵,大多都能扬长避短人尽其才。避难蜀中时,某次闲谈,他还逐一点评了历任宰相,每位的优缺点都能一语中的,包括李林甫的妒贤嫉能。

应该说,直到安禄山发难,纵然长年退居幕后当甩手掌柜,玄宗始终牢牢掌握着大权,从来没有失去对朝臣的控制。

指出这些,并不是要为李杨二人开脱,而是从中可以看出,玄宗执政的后半期,似乎并非如史家评论的那样一味昏庸。

关于国防布置的失措,即重用安禄山等胡人守边,表面上看是李林甫担心边将有功入相,威胁到自己的位置,而宁愿选一些文化素质低、只会打仗的粗野武夫,但其实玄宗对此也有一番算计。他选中安禄山,便是看中了他卑微的出身,所谓的“杂种贱胡”。

说安禄山是“杂种”,绝无夸张。他父亲似乎是流落到东北的西域粟特人,母亲是契丹族的一个巫婆。很小的时候,安禄山就死了父亲,母亲改嫁,胡乱长大了,虽然没读过书不识字,却能懂六国语言,靠着这点特长在市场上做了个帮人议价的牙郎,又不学好,坑蒙拐骗,有次偷羊被逮住,差点被官府乱棒打死。一个“贱”字也没有水分。

任用胡人为将其实是唐朝的传统。太宗麾下,勇猛第一的尉迟恭,便是鲜卑族。尉迟之外,著名的胡将还有陪葬昭陵的突厥阿史那社尔与阿史那思摩,娶了太宗妹妹九江公主的执失思力,也是他们的族人;高宗时期,则有大败吐蕃的百济人黑齿常之;玄宗一朝,高句丽人高仙芝、突厥人哥舒翰,更是威名显赫。连与郭子仪齐名,平定安史之乱,被誉为再造唐室的李光弼,也是契丹族。唐朝武功之盛,甚至所谓的大唐气象,很大程度上也正因为这种不拘一格的自信与包容。

客观说,李林甫的“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藩人善战有勇”,确实说中了某些事实。而另一句“寒族即无党援”,也不无道理,毕竟太宗时期,所用胡人多为部落酋长,功成名就后,被族人拥为首领,也时常会发生叛乱。

而后世分析,相比选择安禄山,对于玄宗,更致命的错误,在于帝国武力的部署。

唐初,全国共置六百三十四個军府,其中二百六十一个位于关中,成外轻内重之势,以确保唐室有足够的兵力捍卫京师;玄宗开元十年设置节度使,许其率兵镇守边地,地方军力日渐强大;到天宝年间,安禄山一人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近二十万,辖区河北居中,从山西到辽西连成一大片,而与此同时,中央兵力却不满八万,外轻内重转而变成外重内轻。

二十万对八万。而且安禄山多次入朝,亲眼见过这八万帝国卫队早已被数十年的安逸浸泡得弱不禁风,连刀枪都已锈蚀不堪。

肥羊已经躺在砧板上,一个金漆的帝国吹弹得破。

——谁说牙郎不能做帝王梦?面对近在咫尺的江山,野心并不分胡汉。

然而,对于武力内外轻重,如此显而易见的祸根,玄宗却是有苦说不出。

玄宗时期,唐王朝的国威达到了顶峰。但万国来朝的表象背后,作为当家人,玄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帝国四边承受的压力其实在与日俱增。吐蕃攻势凌厉,南诏桀骜不驯,还有东北的契丹与奚,也在蠢蠢欲动,西域那边,高鼻凹眼的大食人,也在明里暗里调兵遣将。

与汉武帝时各自修行不同,隋唐之后,随着交流日趋畅通,彼此文明的刺激,使各个部族迅速成长。八世纪的大唐,至少应该纳入整个亚洲史观察,汉族与其他民族的差距,已经开始加速度地缩小。尽管依旧一家独大,但要维持绝对优势已经越来越吃力。

这就意味着,只要不甘心收缩国界,外重的趋势,便不可逆转。

而在这个过程中,府兵制的破坏,又为边将拥兵自重开启了方便之门。

府兵制最重要的特点是兵农合一,平时务农,农隙训练,战时从军。由西魏宇文泰始创,历北周、隋至唐初期而日趋完备,唐太宗时期达到鼎盛。但在玄宗时期,却不得不彻底改革了。

最根本的原因,府兵号称“兵农合一”,只是到了这时,这些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战士,无田可种了。

因为另一个奠定帝国根基的制度,分给所有人田地的“均田制”,由于豪强兼并,名存实亡,执行不下去了。没有田种,谁肯为朝廷卖命?何况每一个士兵,武器装备包括马匹,统统都得自备。玄宗即位之初,还试图挽回府兵制衰败的颓势,想用减免兵役年限来取得农民支持,但还是遭到了默默的抵制,逃兵越来越多,甚至连宫廷的宿卫都不够用了。

无可奈何之下,朝廷只能改义务征兵为有偿募兵。这个头一带,各地军将纷纷就地招募,乘机扩充实力。

保家卫国成了一桩买卖。横竖一条命,谁出价高卖给谁。

做过多年的牙郎,安禄山最懂怎么花朝廷的钱,买自己的人。

“均田”,顾名思义,有地大家种,耕者有其田。这应该说是所有有良知的政权都希望实现的理想,但也是一个注定会破灭的美丽泡沫。

——毕竟不是可以无限伸展的息壤,再广袤的国土,也填不满人类的欲望。而在马铃薯、玉米、番薯等美洲高产粮食作物传入之前,唐王朝引以自豪的八千万人口,其实也接近了这片土地所能供养的极限。

不必过多批评玄宗。就像到了一定年龄之后,皮肤上长出的老年斑,土地兼并其实是任何一个王朝都无法治愈的痼疾。

就像人注定会死,有些规律至今无法破解。

山最高处,若想再往前走,任何一条路都只能是往下。玄宗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他能够做到的,只能是尽可能地减缓、延后,最好还能稍微停滞一段因为阶层分化而导致的社会矛盾激变,以缓冲必将到来的坠陨。

玄宗还缺乏一个一以贯之的、坚定的治国理念。虽然个人最推崇道教,甚至亲自炼丹养气,但儒释两家,他也同样请上了神坛。一种上升为宗教的信仰,通常会具有排他性,三家都信,一份虔诚互相抵消,其实也就接近了三家都不信。抑或说,玄宗对于三家,更多还是现实意义上的利用。

通过连续政变得到皇位的玄宗真正相信的,大概还是权术,亦即老百姓说的帝王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权术的本质不外是各种力量的权衡与控制。人治时代,权术,确实也是一切政治的基础。

但有没有人想过,所有竞技者追求的终极集权,也就是所谓的君临天下,其实同样也可以理解为天下临君:

站到权力金字塔尖的那一瞬间,也就意味着,将社稷江山、亿万子民,整个帝国的身家性命,全部压在了自己肩头。

家大业大,对于玄宗,运转帝国的难度,好比要以安禄山的身材,跳上一场迅速激烈的胡旋舞。

而且没有任何休息,一刻也不能间断旋转。

而且帝国的负担还要永不休止地增加。

须弥山,峨眉山,泰山……纵然神通广大如孙行者,也架不住无穷无尽的加码,何况一天天老去的玄宗。

舞者力竭倒地之日,便是这场盛宴终结之时。

唐,不得不乱。

至于爆发点出现在河北,只不过就像那件舞者身披的霓裳,被用力拉扯,首先绽裂的,往往都是丝线最薄、针脚最疏的地方。

直到叛乱平定,归顺朝廷的安史部将,依然占据着河北大部,甚至还公然为安禄山史思明立祠,尊为“二圣”,长安方面却无可奈何,只能好言相劝。

时人笔记也沉痛记载,幽燕一带,不少百姓甚至不知道孔子是什么人。

这并非安禄山的遗毒。事实上,他只是顺应了这股与中原逆向而行的文化潮流。五胡乱华,各族杂处,游牧族汉化成为主流,但同时,农耕族的胡化也在悄然进行。尤其是在一些游牧与农耕交接的边地,胡汉比例原本差距不远,加之长期征战,汉人胡化程度,逐渐超过了胡人的汉化,河北就属于这样的情况。

南北朝后期,河北属于北齐。与关中的北周虔心汉化正好相反,北齐高氏的国策是扬胡抑汉。几代下来,河北与中原的文化隔阂,差距越拉越大。

而隋唐以来,河北一带都被当作内附或者投降的东北各族安置地,不断迁入突厥、靺鞨、契丹、奚、高丽等族,更是大大加速了胡化的程度。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安禄山能够起兵,是因为他将辖区内的多族胡人收编,打造成一支强悍的军队。但缺少一个如儒家那种共同认可的道德规范,这二十来万胡化的大兵,就像二十万匹红了眼的饿狼。

狼饿极了,同类都吃。作为养狼人,安禄山风险很大,他必须不断满足自己部下越来越大的胃口。

狼越來越多,可朝廷分配的圈早已超负荷。

河北注定要反。

无论有没有安禄山。

其实一直有人提醒玄宗,河北一定会出事,安禄山一定会造反。

杨国忠就是声音最大的一个。不过,他并不是为国分忧,而是想借此除掉安禄山,因为他将其视为了自己相位的头号竞争者。为了让玄宗相信自己,他献上一计,怂恿玄宗征安入朝。他敢打包票,那个胖子心怀鬼胎,必定不敢前来。

“我本是个不识字的胡人,陛下对我如此恩宠,以致遭到奸臣嫉恨,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天宝十三载,正月初四,安禄山跪倒在玄宗脚下号啕大哭。

满脸尴尬的杨国忠万万没有想到,安禄山竟然闻命即来,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与耍弄。但他已经无话可说——此后,但凡有上言安禄山谋反的人,玄宗都将他们捆绑起来送到范阳,任凭安禄山处理。

拜过年领过红包,泡了华清宫的温泉,看了芙蓉园的牡丹,这年三月一日,安禄山离京。玄宗亲临万春亭送行,临别还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又派高力士在长安城东的长乐坡备下酒宴,再次饯行。

一步三回头,君臣依依惜别。但一出潼关,安禄山便不顾体胖气虚,每日疾行三四百里,跑死了好几匹马,以最快速度回到了河北。

此后,安禄山任凭玄宗一再征召,也不再入京。一年半后,这个契丹语名为“战神”的胡人亮出了反旗。

玄宗的受骗或许不能简单判定为年龄导致的糊涂。虽然人上了岁数,内心通常会变得比较简单比较柔软,虽然他还是一个沉浸在甜蜜爱情中的幸福老男人。

能不能将玄宗的河北政策理解为无奈:一局无解的死棋,受困的一方,尤其是一个步入老龄的棋手,所能做到的,难道不是尽可能地拖延最后的将军吗?

——假如能够拖到顺利交班,他这一生不就圆满了吗?

安禄山对玄宗,固然已被证明为忘恩负义,玄宗对他的恩宠,难道真的就是推心置腹,而不是一种以柔克刚的笼络?

玄宗打的感情牌事实上也收到了效果。起兵之前,因为想起玄宗对他的恩德,安禄山曾经有过犹豫,甚至想过等到玄宗驾崩。

但不仅杨国忠步步紧逼,他还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大概也已经不多了。

最后一次去长安那年,安禄山已经五十三岁,肥胖导致的各种病,如三高、糖尿病之类,都开始发作。原本就因为翻身不便身上长年长疮疖,现在更是发展成了大块大块的毒疮,视力也渐渐模糊——起兵之后不久,就基本看不见了。

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安禄山的健康状态并不夸张。

那么,在生命的尽头,将剩余的能量与欲望彻底释放,纵马中原挥剑长安,在帝国的心脏,跳完最后一支胡旋舞吧。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黎明,百官像往常一样来到大明宫上朝,但他们马上就集体崩溃了,因为皇帝竟然不见了。

潼关失守的第五天,玄宗终于面对了现实,在这天凌晨,带着杨贵妃姐妹、皇子皇孙和身边的亲信,顶着蒙蒙细雨,抛弃群臣,仓皇逃出了长安。

清史家赵翼认为,唐开元天宝年间是中华气运由西北转向东北的大变局,而玄宗的这次出逃,正是这个变局的节点,更是长安王气将尽,由盛转衰的征兆。

玄宗之后,作为唐都,长安又遭受了多次沦陷;而唐亡之后,再无一朝在此建都,逐渐夷为寻常郡县。从西周到秦汉,再到隋唐,千年古都花雨散尽,十三朝繁华,就此成为绝唱。

洛阳,开封,杭州,南京,北京……銮驾渐行渐远,黄土地上风沙渐起。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第二天中午,玄宗一行人来到了马嵬坡。

从字面上猜测,这个因玄宗诀别杨贵妃而载入史册的地名,应该属于一座险峻的山崖,其实只是长安郊县一处寻常的驿站。但就在这个小小的驿站,大唐,更确切说,整部中国古代史,翻过了最恢弘、最华彩的一页。

从马嵬坡开始,中华帝国告别了盛年,在整个世界的格局,也从攻势转为了守势,由张扬转为了内省。

奔腾的鼓点逐渐稀了下来,这场载歌载舞的帝国嘉年华,即将落幕。

一个盛世最后的舞者,居然是几匹马。

攻入长安之后,安禄山从皇宫中得到了一些舞马,后来辗转落到了部将田承嗣手里,被用为战马。一日,军中设宴犒赏将士,鼓乐一起,舞马条件反射,开始跳舞。田承嗣以为中了邪,便让人用鞭子狠狠抽打。可怜这些舞马,还以为主人嫌它们跳得不好,越跳越卖力,鞭打也因此越来越重。

音乐声中,这些玄宗时代的舞马陆续倒地,全部死在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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