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2019-09-02曹永
曹永
这是最后一只鸡,昨天没吃完,差不多还剩半锅。锅上腾着热气,香味飘得满屋都是。来宝提议趁早把农药倒进去,但来福不同意,说是怕把味道败掉。他们没用碗,只拿一双筷子,把鸡肉拈出来,然后抓起来就啃。
桌面沾着葱蒜碎屑,缝隙里还夹着饭粒之类的东西。锅底也黑黑的,糊着一层油渍。几只苍蝇背着翅膀,在桌上爬来爬去。有点奇怪,腊月看不到踪影,现在它们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来福拿着筷子在锅里翻来翻去,突然拈出一根鸡毛。那根鸡毛湿漉漉的,上面还滴着汤汁。来福鼓眼说,你看。来宝扭头看看,说这个不脏。来福递过去说,不脏你把它吃掉。来宝说,嫌脏,你怎么不自己弄?来福说,我忙着洗鸡肠。
来宝用嘴扯着一块鸡肉,说让你扔掉,偏舍不得。来福说,鸡肠好吃。来宝说,还嫌我弄不干净。来福挥着筷子,把鸡毛甩在地上,说就晓得你信不过。来宝说,我确实洗过几遍。来福说,那怎么吃出鸡毛来?来宝说,鬼晓得。
来福埋怨说,指望你做的事情,从来靠不住。来宝说,也许是后来掉进去的。来福说,你总找借口。来宝翻着白眼说,以后有事自己做,莫再喊我。来福说,像菩萨那样供起来,你就满意了。来宝顾不上吵架,他卷着舌头,把嘴里的东西咽到肚里。
来福把鸡脑壳拈出锅,伸手去抓。鸡脑壳有点烫,他用两只手腾来腾去。鸡脑壳稍微冷些了,他咬开嘴壳,吃掉里面的鸡舌头,再顺着肉皮往上啃。他边啃边说,你不准偷吃我的鸡脚。来宝说,我才不吃那种东西,我喜欢吃鸡屁股和鸡腿,肥嘟嘟的,肉多。
来福蹲在楼板上,张着嘴,使劲咬鸡脑壳。他们住在二楼上,一楼堆放着家具和杂物,乱七八糟。窗户的玻璃碎掉两块,他们也没办法换。天气不好时,风从窗口灌进来,冷得要命。后来,他们就搬到二楼来了。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不会做啥好吃的,只管把东西弄熟,胡乱往嘴里塞。最近一段时间,来福带着弟弟来宝从学校跑出来,像耗子似的整天躲在楼上。他们把事情商量好,打定主意,就隔三岔五宰鸡吃。今天吃的,是最后一只鸡了。
来福歪着脖颈,伸手抠鸡眼睛,他说,门锁好没有?来宝说,我这两天进出都爬楼梯,根本没开过门。来福说,爹说要在阳台上装栏杆,到现在也没弄。来宝说,幸好他走时,没把修房用的楼梯撤掉。来福说,真怕老师爬进来。来宝说,看到大门上锁,他们肯定以为家里没人。
来福把圆滚滚的鸡眼珠放在嘴里,说有几次,他们把眼睛凑到门缝看。来宝说,我们躲在楼上,他们看不见。来福说,还有狗日的村长,敲不开,他就踹门。来宝说,估计是王流仓告诉他的。来福说,王流仓晓得我们躲在家里?来宝说,我们进出的时候,也许被他发现了。
突然传来什么响动,他们俩缩着脖颈,身体绑得紧紧的。也许是风吹,他们竖着两只耳朵,确定外面没啥情况,嘴巴才重新动起来。他们活得害臊,不敢見人。有时悄悄出去一趟,也像贼似的赶紧摸回来。只要拉开门,他们就恨不得找块树皮,把脸捂起来。
来福说,要是他们现在来,事情就麻烦了。来宝说,我们躲在这里,鬼都想不到。来福说,他们会闻到鸡肉的味道。来宝说,这些人真讨厌。来福说,自从上回出事情,他们就老往村里跑。来宝说,搞不清楚你说啥。
来福说,王小光和陶二桂他们几个,死在垃圾箱里。来宝说,都过好长时间了。来福说,你还记不记得邹校长?来宝说,当然记得,脑壳光溜溜的。来福说,听说就是那个事,他的校长才没当成。来宝说,活该!
似乎有肉丝钻进牙缝去了,来福张开嘴,伸手往里面捣弄。终于弄出来了,来福看看那团东西,用指头捏弄几下,使劲把它弹出去。来福好像听到叭的一声细响,他看到墙上出现一粒黑点.说邹校长没惹你。
来宝说,他揪过我的耳朵。来福说,就说嘛。来宝说,提到他,我就耳朵烫。来福说,怨你不听话。来宝说,他手狠,我痛得泪花都出来了。来福说,有一次,我记得陶二桂迟到,被他罚站在操场上。来宝说,后来陶二桂他们逃学,也没见怎么弄。
来福说,他们几个跑到城里,老师找不到嘛。来宝说,我有点想不明白。来福说,你有啥想不明白?来宝说,垃圾箱臭烘烘的,他们怎么躲在里面。来福说,天气冷嘛。来宝说,他们也不回来。来福说,城里好玩。来宝说,你怎么晓得?来福说,他们跑过几次,肯定好玩。
远处好像有牛叫,极其悠长的一声。来宝说,以前暑假,陶二桂上山放牛,经常从这门口经过。来福说,他家那头老黄牛瘦,怎么都喂不壮。来宝说,去年他爹把牛卖掉,出远门去了。来福说,陶二桂和你是同学。
来宝握着半个鸡腿说,他原来成绩很好。来福说,后来不好?来宝说,他逃学,都没怎么上课。来福嫌弃说,再怎么都不会比你差。来宝气恼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福说,连最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来宝站起来踹墙,说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来福说,咦,你还发火。来宝说,连你自己都笨,还有脸说我。来福说,至少我没得倒数第一名。来宝把手里的东西砸在楼板上,盘着两条腿,坐在墙脚瞪眼。来福知道弟弟在赌气,他懒得理会,只顾啃自己的鸡脚。
来宝仍然坐在那里,气呼呼的。来福晓得他的脾气,只要自己不搭理,保准过会儿就好了。果然,一只鸡脚还没啃完,来宝就坐不住了。他跑过来,拈起一块鸡肉继续吃。来福鼓着腮帮,把嘴里的东西嚼得咔嚓响,他边嚼边说,他们几个有点可怜。
来宝翻着两粒白眼珠说,我不想跟你讲话。来福说,听说他们到处捡纸壳卖,有时候找不到钱,就跑到菜场弄吃的。来宝说,要是我,就跑回家来。来福说,你平时就懒,吃不得苦。来宝顶嘴说,你更懒,啥事都想使唤我。
来福像鸡屙屎似的,撅着嘴巴,将骨头渣吐到地上,然后说,他们躲进垃圾箱,在里面生火取暖,就给闷死了。来宝说,那几天冷得鬼都受不了。来福说,好像是个捡垃圾的老太婆发现的。来宝说,啥狗屁你都晓得。
来福并不在乎来宝的话,他伸着舌头,灵活地把沾在嘴角的肉屑卷到嘴里,接着说,老太婆打开垃圾箱,看到他们五个蜷缩在里面。来宝没说话,他咧着嘴,扯下一坨鸡肉。来福说,有两个过路的凑过去看,老太婆还说,你们看,这几个娃娃睡得跟猪儿一样。
来宝的嘴突然不动了,他吃得太陕,被鸡肉哽住喉咙了。来福说,据说,当时陶二桂的鼻孑L还冒着泡泡。来宝捂着胸口,两只眼睛乱翻。来福说,那个老太婆觉得不太对劲,就拿铁钳试探,结果才晓得他们几个死掉了。来宝捶打着胸口,憋得满脸通红。
来福说,当时,那个老太婆肯定被吓得半死。来宝终于把堵在喉咙的东西弄下去了,他伸着脖颈说,差点把我哽死。来福说,你吃东西老是急。来宝喘着气说,也不赶紧帮我拍背。来福说,总像哪个跟你抢吃。来宝埋怨说,往后你就算哽死,我也不管。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只顾埋头吃东西。终于,他们把锅里的半只鸡吃完了。吃得太撑,他们不想动弹,于是坐在楼板上,像两堆稀泥那样顺墙靠着。早些时候,苍蝇只是落在桌面,现在放肆起来了,它们在锅里爬出爬进。
看到来福坐在那里抠牙齿,来宝说,你怎么坐着不动?来福说,还让做啥?来宝说,你把锅收起来。来福说,凭啥要我收?来宝说,你最后一个吃完。来福说,都快死尿了,还收它做啥?来宝嘀咕说,要是我最后—个吃完,你肯定让收拾。
来福看着周围的鸡骨头说,你吃得少,我吃得多。来宝说,你吃的是骨头,我吃的是肉。来福说,我喜欢吃这种东西。来宝说,有点想屙尿。来福说,想屙赶忙去。来宝说,懒得爬楼梯。来福说,懒得要命。来宝嘟嘴说,你老这样讲我。
来福说,你屙在墙脚。来宝说,上次屙在墙脚,差点被你骂死。来福说,几天都是你的尿臭味,当然要骂。来宝说,你更脏。来福说,我怎么脏?来宝说,你不想起夜,把尿屙在瓶子里。来福说,比你屙在墙脚好。
来宝说,有时候你忘记倒,黄澄澄的,恶心死了。来福说,真不想跟你讲话!来宝说,以前,你经常屙尿在床上。来福没想到他说这个,坐在那里瞪眼。来宝得意地说,你比我大两岁,我都没有。来福脸上像被火烤似的,感到发烫。来宝说,听说吃猪尿包能够治好,爹到处给你找那种东西。
来福烦躁地说都是原来的事情了,你还提。来宝说,我还记得。来福说,你喜欢吃鼻屎。来宝像被什么哽了一下,反驳说,我啥时候吃鼻屎?来福说,天冷流鼻涕,你老是悄悄往嘴里吸。来宝说,我可没有。来福说,爹揪你的耳朵,问你是不是缺盐吃。
他们顶撞几句,差点吵起来。然后,他们像两个闷葫芦,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太阳很旺盛。阳光像刀似的,顺着门缝切进来,在楼板划出一条笔直的细线。墙壁上的灰浆,粉刷得不匀称,那些洼进去的地方,积满灰尘。
沉闷一阵,来福说,上次出事情,陶二桂他们的家长赶回来,才几天又跑出去了。来宝没说话,只是朝他翻白眼。来福说,你总是做出这个鬼模样。来宝说,我看你烦!来福说,他们几个死掉,家长好像不怎么难受。来宝说,你尽管闲事。
来福说,我们死掉,你猜娘回不回来?来宝说,不想提她。来福说,我觉得她不敢回来。来宝说,怎么不敢?来福说,要是回来,爹保准打断她的脚。来宝说,这个不好说。来福说,我想找姓姜的算账。来宝说,你打不过他。来福恨恨地说,要是打得过,我早就把他捏死了。
来宝说,我害怕这个人。来福说,他骂过你?来宝说,倒没骂过,有几次,还给我水果糖。来福责备说,你不该要。来宝说,那时候不懂事。来福说,你怎么怕他?来宝说,我看到他捡起石头往一个人的脑壳上砸。来福说,我怎么没看到?来宝说,那天赶场。
来福说,他和那个人打架?来宝说,那个人在前面走路,他突然从后面追来,捡起石头往人家脑壳上砸。来福说,这狗日的。来宝说,那个人回过头,好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血就顺着头发淌出来了。来福说,啧啧。来宝说,那次过后,我看见他就怕,两腿软得要命。
来福说,他狗日的从我们的身上跨过去。来宝眨着眼睛,没明白他的话。来福说,开始那段时间,有一次姓姜的来,他像拎两只猫似的,进屋就把我们拎出来了。来宝说,我可记不得。来福说,记性让狗吃了。来宝说,最烦你讲这种话。
来福感到有啥堵在胸口,憋得难受。他靠着墙壁,顺手抠上面的石灰,差不多把指甲抠断了。他比来宝大两岁,啥事都记得清楚。早些年,爹娘帶着他们在外边打工,准备挣钱修房子。后来他和来宝要上户口,要进学校,一家人就跑回来了。钱没挣到多少,建房时欠下满屁股债。这地方土瘦,庄稼收成不好,种地还不起债,生活过得造孽。没办法,爹只能背着行李,继续出门挣钱。娘留在家里,带他和来宝。起初两年还好,后来就出事情了。
邻村那个姓姜的,好像来村里收什么东西,跑到他家找水喝。姓姜的端着茶水,坐着跟娘说话。来福跟来宝在门口玩耍,过一阵,他抬起头,看到姓姜的站起来,搂着娘往耳房推。娘用手抓,还用脚踢,但抵挡不住。来福见娘受欺负,跑去帮忙。结果姓姜的像蹬个南瓜那样,把他蹬到墙脚。姓姜的走后,来福发现娘悄悄躲在屋里哭。
那次后,姓姜的经常跑到他家来。开头几回,娘看到姓姜的就骂,还朝他脸上吐口水,渐渐就不了。姓姜的再来,娘会给他做饭。有时候,还把他们喊到外边玩耍。来福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次他和来宝蹲在门槛边,在那里捉地牯牛,姓姜的打开门,提着裤子从屋里钻出来,抬腿就从他们头顶跨过去了。
来福冲到屋里,嚷嚷说,姓姜的又来做啥?娘说,他来收红豆。来福说,你别当我是娃娃,我啥都懂。娘没想到他这样说,表情怪怪的。来福说,呸,你不要脸!娘冒火了,甩他一耳光。来福跳脚说,我爹回来,让他打死你!
来福恨死那个姓姜的,希望他从山坡滚下去,把腿摔断,或者在什么地方被疯狗咬。但姓姜的啥事也没有,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到他家来了。来福巴望自己早点长大,心想早晚有一天,非把姓姜的按在地上,往他嘴里塞鸡屎!
原先,来福读书很用功,发生这些事情,成绩就慢慢降下来了。他拿姓姜的没办法,就把怨恨全都算在娘的身上。无论娘让做啥,他都对着干。娘找根竹棍,抽他屁股。来福咬牙说,再打,我就死给你看!娘看到他的眼神,手就软下来了。
从去年开始,娘有点不对劲了。她刚刚端起碗,总会突然跑出去,蹲在地上吐,偏偏啥也没吐出来。他们发现娘偷偷哭过几回,以为她生啥怪病,多少有点担心。后来就出问题了,娘的肚皮像塞进什么东西,慢慢鼓起来了。
来福和来宝懂得这个事情,他们抬不起头来。走进校门,总受欺负,说他娘是烂货,怀上别人家的野种。還有好些同学,看到他们就吐口水,还扔东西来砸。他们觉得丢脸,跟人家打架。娘看到他们常常鼻青脸肿,就问怎么回事。他们咬着牙,恨恨地翻着两个白眼。
娘的肚子越来越大,成天躲在屋里抹眼泪。腊月的时候,爹捎信回来,说准备回家过年。娘听到消息,变得慌慌张张,然后就和那个姓姜的跑掉了。事情变得更严重了,他们羞臊得不知怎么办。那天早上,他们还没走到校门口,就被几个同学按在地上,往嘴里塞臭袜子。
他们怕再遭欺侮,悄悄跑回家来,再也没去过学校。他们过得憋屈,盼着爹赶紧回来。春节那几天,爹确实回来了。但爹没找那个姓姜的,只是一个人蹲在屋里喝闷酒。爹喝上几口,就发酒疯,追着他们打。爹手重,无论拿着什么,都劈头盖脸乱打。他们害怕,只要看到爹喝酒,就吓得全身打哆嗦。
过完春节,爹给他们留下一点钱,重新出门去了。他们待在家里,不太会做吃的,经常煮上一锅稀饭,饿了就往里面撒点盐巴,端起就喝。有时候懒得煮稀饭,他们往火洞里塞几个洋芋,烧熟后剥掉皮,就着辣椒吃。肚皮倒好糊弄,只是没有玩伴,他们憋得难受。
以往,他们跟王小光和陶二桂玩得很好,自从娘的事情发生后,渐渐不怎么好了。王小光和陶二桂家里穷,父母也在外面打工挣钱,没有人管,他们带着几个伙伴,开学没几天,就跑城里玩耍。来福和来宝也想去,但王小光他们不让。
王小光和陶二桂他们像野狗似的,在城里到处流浪。那天晚上结冰,冷得顶不住,他们几个钻进垃圾箱,在里面烧火取暖。垃圾箱有点闭塞,没法透风。结果,几个都被闷死在里面,第二天才发现尸体。
来福和来宝想,还好没跟他们去城里,要不然也死在垃圾箱里了。他们躲在家里,起初还好,自从王小光和陶二桂几个被闷死,老师就经常跑来找。没办法,他们只能锁上门,像两个贼似的,白天躲在楼上,晚上有事,就顺着那架楼梯溜出来。
在屋里压抑,他们不是吵架,就是捂着脑袋睡觉。光阴难熬,更多时候,他们蹲在屋里胡想。起初他们还庆幸没和陶二桂几个去城里,后来越想越寒心,就想,与其活得这样羞耻,还不如像陶二桂他们一样死掉算了。
他们商量几次,就开始埋头找农药。来宝的意思,是赶忙喝下去。但来福不同意,说家里还有几只鸡,不如先把它们吃掉。然后,他们隔三岔五就宰鸡。终于把最后一只鸡吃完了,他们打着饱嗝,坐在楼板上,顺墙靠着。
来宝说,这鸡好像不太好吃。来福说,怎么不好吃?来宝说,我记得刚吃的时候,味道比这好。来福说,明明吃腻了。来宝说,也没怎么腻。来福说,那你嫌不好吃?来宝说,我只是觉得没原来香。来福说,还说不香,我看你抓起就往嘴里塞。
来宝捂着肚皮说,我还是想屙尿。来福感到心里乱糟糟的,顺嘴说,懒牛懒马屎尿多。来宝说,现在有点胀。来福说,让你出去屙,你偏不去。来宝说,我懒得动。来福说,莫非还让我帮你屙?来宝说,你讲话怪模怪样的。
好久没打扫,楼板上满是灰尘。来福伸手在那里画,他歪歪斜斜地写出学校的名字。来宝朝地上瞄一眼,说像鸡爪抓的。来福说,你写得更难看。来宝说,你比我高一个年级。来福说,那又怎么?来宝说,我要是多读一年,肯定比你写得好。来福说,全班倒数第一名,也不嫌丢脸。来宝嘟囔说,我们只是比字。
有风吹来,门咣咣地响。来宝撑着手,从楼板上爬起来。来福以为他要出去屙尿,但没有,来宝顺着门缝朝外边瞄。来福说,你看啥?来宝说,我看王流仓在那边舂墙。来福也凑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着门缝。
场坝过去,是他家自留地。这会儿地里空荡荡的,没长庄稼,只有尖锐的苞谷桩,像刀子似的戳向天空。再往前走,就是王流仓家。他们看到王流仓扛着木杵,在上面舂墙。粗重的木杵砸在泥土上,嘭嘭地响。
来福说,他好像满头汗水。来宝说,舂墙当然要淌汗水。来福说,他家要修厢房。来宝说,你晓得?来福说,我听说的。来宝说,他不找人帮忙。来福说,好多人都打工去了。来宝说,他怎么不去?来福说,鬼晓得。
来宝说,爹刚出门那会儿,他还在挖地基,现在墙壁差不多有苞谷高了。来福说,他从来没停过。来宝说,也许他修好房子,也要出门挣钱。来福说,我也想出远门。来宝说,你去做啥?来福沮丧说,如果跑到远处,就不会遭到嘲笑了。
他们缩回墙脚,好半天没说话。屋里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周围满是扔掉的骨头,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来福突然说,爹把我们当牲口。来宝眨着眼,茫然地看着他。来福说,他老是打我们。来宝委屈说,他惹不起那个姓姜的,把火发在我们身上。
来福没吭声,他抬头看楼顶,上面黑乎乎的。他坐在那里,胸口堵得慌。后来,他拍拍屁股,起来找东西。他拿来半瓶农药,还有两个碗。拧开瓶盖,农药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这让他们很不舒服。
来福把农药均匀地倒在两个碗里,说你喝。来宝捂着鼻子说,怎么要我先喝?来宝说,我的年纪比你大。来宝说,我们一起喝。来福想了一下,就把碗端起来了。他们把嘴凑到碗沿,抬手往嘴里灌。
他们喝完农药,重新坐在楼板上。来宝抹着嘴巴说,有点不好闻。来福说,这是农药,当然不好闻。来宝说,满嘴都是味道。来福说,你甭管它。来宝说,你在想啥?来福说,我在想,要是爹没出远门,事情就不会弄成这样了。来宝说,他要挣钱还债,还要供我们读书。
他们仰着脖颈,靠墙坐着。来宝说,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来福说,我的肚里有点痛。来宝说,我的也有点痛。来福说,我有些害怕。来宝弯着腰说,我顶不住了。来福全身汗淋淋的,他起身想把弟弟扶起来,但没走两步就摔在地上了。
来宝搂着肚皮,在那里滚来滚去,嘴里呜呜地叫。只见他裤裆一湿,尿水淌得满地都是。来福无比恐慌,他蠕着身体,拼命往前爬。他打开门,想喊救命,但嘴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弄出一阵怪响。他扶着楼梯,准备爬下去。没想到腿一软,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王流仓在那里舂墙,正舂得攒劲,蓦然听到一串咕咚的响声。王流仓以为有野猪,慌忙提着木杵跳下来。穿过那片自留地,他看到一个叫来福的学生娃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