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人雕刻与罗杰·弗莱美学之间的关系及其影响

马威，金啟

（华中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武汉 430079）

形式主义是西方现代艺术中最值得关注的美学思想之一。当时众多学者不断地丰富这一形式，他们开始从传统视角中跳脱出来，更加关注于作品的形式而不是内容，从而推动了当时整个社会审美趣味的转变。罗杰·弗莱（1866～1934），英国学者布伦曾这样评价他：“弗莱是一位对‘视觉与构成’作了大量解释的画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看待绘画和雕塑”①。的确，罗杰·弗莱重视画面中线条、色彩、块面等形式因素的运用，力求通过这些因素来达到画面整体严谨、秩序的效果。平面化对于罗杰·弗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黑人艺术中的雕刻则具备着架上绘画在某些方面所难以具备的立体性以及整体性。

一、关于黑人雕刻

从一般观点上来看，我们通常认为非洲艺术专指非洲大陆上的黑人艺术，主要包括在撒哈拉以南地区以及非洲南部的岩画以及雕刻。由于热带雨林气候的影响，大片的原始森林为非洲人民提供了创作的原材料。部族之间对于宗教、礼仪等根深蒂固的崇拜以及坚守，导致了非洲人民在雕刻尤其是木刻上赋予了更多精神性、宗教性的文化内涵。在非洲人民的生活中，实用性远大于审美性。我们找不到一件纯艺术性的作品，每件物品都有着它存在的实际意义，同时所附带的审美功能又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存在的实际意义。“非洲木雕的表现手法具有黑人生活特有的韵律和气质，粗犷夸张，概括变形，线条简洁，强调节奏，大结构多为几何形体，人体比例不合常规，通常强调头部或具有代表性的局部。不模仿自然，而带有某些抽象的成分。强调立体圆柱感和装饰性”②。对于黑人雕刻这一独特的创作形式其他国家和民族无疑只能望其项背。

> 图1 毕加索《亚威农少女》

一直以来，由于人们传统观念中关于种族固有的歧视以及漠然，导致了非洲艺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处于沉寂的状态。这种看似既不属于东方，也不归属于西方的边缘化艺术在20世纪终于开始正式进入观众的视野。当时的艺术开始慢慢进入了瓶颈化的时期，大众对于自然的写实描绘已然产生了厌倦与审美疲劳，传统化的艺术形式不再能够满足大众的审美趣味。而到了20世纪初，黑人雕刻的出现无疑给了艺术家们新的创作契机和灵感。19世纪末，西方殖民者的入侵使得非洲的艺术开始慢慢与世界接轨。1906年，毕加索遇见了马蒂斯并开始倾心于非洲原始艺术，次年5月，毕加索在巴黎特罗卡德罗宫人类博物馆中偶然看到了非洲的木雕面具，强烈的视觉以及心灵的震撼让毕加索找到了新的创作灵感。后来轰动一时，代表着立体主义开端的《亚威农少女》（图1）中就是明显地受到了这次偶然发现的黑人木刻的影响。这一开山之作促使后来的黑人雕刻在现代欧洲艺术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可以从弗拉芒克、莫迪里阿尼、马蒂斯等这些具有划时代的艺术家作品中感受到黑人雕刻对于他们创作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威利特曾说：“非洲对人类文化遗产最大的贡献就是它丰富的雕刻”。③

二、黑人雕刻与弗莱美学之间的关系

由于地理条件的封闭性、落后性以及非洲自由的传承方式使得流传下来的黑人雕刻带有原始、粗犷和夸张的意味。黑人雕刻重在表现宗教中的精神性而取代传统艺术中对于再现和写实的重视，这一艺术形式抛开对于色彩搭配的严谨以及精确的透视原理的遵循，更多地透露出自然以及原始的特质。黑人雕刻类的作品主要集中于用于节日和祭祀的面具，造型极为简略和夸张，面部五官的塑造用几何形体来简要地概括，这无疑是与传统的创作理念相背离，但是这正契合了罗杰·弗莱的美学观念。重表现而非再现正是罗杰·弗莱在整个美学体系中所看重的。因为在罗杰·弗莱看来，研究作品的历史和文化是没有任何难度的，重心应该放在研究作品的色彩、线条以及结构。大多数后世学者在研究形式美学时将关注点放在罗杰·弗莱关于后印象主义以及塞尚的研究上，却相对地忽视了黑人雕刻在形式美学上对罗杰·弗莱的影响。正如弗莱所言：“奇怪的是产生了这些伟大艺术家的人民没有产生我们语汇意义上的文化。”④的确，我们不可否认是从塞尚开始，艺术开始摆脱对于自然的模仿，而注重物体间的体积和结构，也是罗杰·弗莱首次命名了后印象主义并将其带到了英国。但是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塞尚在摆脱对自然主义模仿的道路上取得的胜利，正是为后来的艺术家诸如马蒂斯、毕加索这些现代艺术家开始接受原始艺术包括非洲雕刻指明了道路。

我们同时可以在塞尚作品和非洲雕刻之间找到一些明显的共性。塞尚在画面中使用明亮的色彩，黑人雕刻其实亦是如此，在制作过程之中使用染料使得面具具有更大的视觉冲击力。塞尚艺术成就中很重要的一个点就是对绘画对象采用了几何形式的抽象化处理，他曾经说过：“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按球体、圆锥体、圆柱体的形式造出来的”。同样我们也可以惊奇地在黑人雕刻中发现塞尚观点的相似处，非洲木雕最为明显的特征就是它体现的圆柱形，因为非洲木刻的面具通常都以一根圆木作为创作的原型然后以中轴线作块状的处理，于是木雕中的直线、曲线和圆体、方体等元素构成了黑人木刻中的节奏和韵律。诚如在罗杰·弗莱之后的又一位研究黑人艺术的大师保罗·纪尧姆在其专著《原始黑人雕塑》中所述的那样：“每一件非洲艺术作品都可以看作是对一个形式问题的解决方案，每一件作品都呈现为是对某一个主题通过体积、线条或平面所作的有韵律的、形式繁多的排列”⑤。20世纪20年代，罗杰·弗莱留下了关于黑人雕刻的文字，相较于对塞尚的发现晚了十年，又或是因为我们传统视角下的偏见，如罗杰·弗莱所言“很奇怪地发现我们国民对黑人雕刻的审美价值接受得如此慢，尽管大英博物馆拥有几乎欧洲最早和最丰富的藏品。我们很难使自己摆脱过去传教士的态度，倾向于将黑人雕刻视为堕落、野蛮的宗教奇物”⑥。在1910年夏天的英国伦敦的格拉夫顿画廊，罗杰·弗莱和德斯蒙德·麦卡锡为筹备的法国绘画展取了一个名字：“马奈和后印象主义者”。这场展览在当时招致了众多的争议和谩骂，但后来将英国引入了现代主义绘画的殿堂。正是由于后现代主义对于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如此巨大，塞尚也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罗杰·弗莱为后印象主义和黑人雕刻都做了共同的辩护，但是黑人雕刻对于罗杰·弗莱形式美学思想的影响在大众的眼光中因为种种因素的影响就暗淡了许多。其实早在1910年为法国后印象派筹备画展的前一年，罗杰·弗莱就在马蒂斯工作室中被其作品中含有黑人雕刻风格影响的作品《蛇》所吸引，并且这幅作品在第二次后印象主义展览中所展出，罗杰·弗莱和克莱夫·贝尔就已经在此时对黑人艺术表现出赞赏和浓厚的兴趣。1919年4月的罗杰·弗莱和当时集团的重要成员维吉尼亚·伍尔夫真正地参观了黑人雕塑后，罗杰·弗莱对于黑人雕刻的巨大热情又重新再次被唤醒，最终发表了关于黑人雕刻的理论见解。

罗杰·弗莱对美学的重要研究就在于对形式主义的探索，但是到了晚年，罗杰·弗莱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形式研究的过于极端化，不断地去翻新自己的见解并最终和克莱夫·贝尔分道扬镳。也同样是在晚年的这段时期，罗杰·弗莱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东方、非洲和美洲艺术上，他要做的并不是完全推翻早期的艺术理论，而是重新在形式主义和传统的审美经验之间找到一种平衡。黑人雕刻艺术中不依靠内容就够取得精神上的震撼效果的艺术形式无疑引起了罗杰·弗莱研究的兴趣。这种艺术对于材料的充分使用以及对于自由的绝对追寻最终不会被偏见所掩盖，因为它的一切创作都是可以为表现来服务，是不受传统教条形式影响下的自由表达，而这种创作精神正是现代艺术所迫切需要的。

三、罗杰·弗莱为黑人雕刻辩护的影响

罗杰·弗莱的美学观点促使艺术开始由内容向形式转化，对自然的真实再现也逐渐被表现所取代，其中受到其理论观点的艺术家众多，诸如邓肯·格兰特、瓦萨尼·贝尔等都在接触其理论观点后找准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其中罗杰·弗莱关于黑人雕刻理论影响最直接的莫过于雕塑家亨利·摩尔。

以罗杰·弗莱为代表的一些艺术家对于黑人雕刻所进行的辩护，以及将这种充满原始性的艺术重新带到世界艺术舞台上所做的努力最终使得黑人艺术开始逐渐进入大众化的视野。亨利·摩尔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英国雕刻家。初期的摩尔在学习雕塑的道路上并没有获得家人的支持，从军队退役后的摩尔才最终重新进入利兹美术学校和伦敦美术皇家学院学习，并且在这里获得了传统学院派的影响下的扎实基本功。同时摩尔经常参观伦敦当地的博物馆并通过读书来扩大自己的视野。有两本书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其中之一便是罗杰·弗莱的《视觉与设计》，“这本书打开了20世纪20年代一代艺术家的眼界”⑦。书中阐述的关于黑人雕刻以及玛雅文化的美为摩尔日后作品中充分汲取原始的、土著的元素打下了基础并且为摩尔打开了创作的思路。“正是在罗杰·弗莱等人的现代艺术理论引导下，亨利·摩尔走进了大英博物馆的人种学馆，其中的非洲黑人艺术和美洲印第安人艺术对摩尔的雕塑语言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雕塑的材料、空间、力度和神秘感从此成为摩尔的创作中迥异与学院派传统的追求。”可以说，亨利·摩尔是将罗杰·弗莱的理念充分应用到实践的第一人，我们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寻觅到黑人木雕那种原始的生命力以及充满温度的激情。尽管当时的社会还不太能够接受摩尔在艺术创作上所做的改变，使他在创作的最初招致了非议。但是摩尔宁愿离开皇家学院也要坚持自己的艺术探索并最后取得了雕塑史的非凡成就。

亨利·摩尔同样反对在艺术作品中一味地再现，给亨利·摩尔深刻影响的也并非只有罗杰·弗莱一人。罗杰·弗莱的好友，同样是形式主义美学主要人物之一的克莱夫·贝尔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同样给亨利·摩尔以启发，摩尔认为艺术就是在“有意味的形式”中坚持对于自由的追求和对于形式感的创造.同毕加索一样，亨利·摩尔从黑人雕刻中受到启发，再加上自已勇于突破创造的天性，最终在艺术的另一领域达到了同样的艺术高度。

注释：

① J.B.布伦易，易英.罗杰·弗莱形式主义美术批评概述[J].世界美术，1988（01）：74-78.

② 梁宇.20世纪非洲美术[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69.

③ Frank Willett .African Art：An Introduction[M].New York：Thames and Hudson，1971：27.

④ 罗杰·弗莱.视觉与设计[M].易英，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64.

⑤ 潘江龙.原始的还是现代的——对非洲艺术的再认识[J].非洲研究，2016，9（02）：169-178.

⑥ Roger Fry.Negro Sculpture at the Lefevre Gallery[J].The Burlington Magazine for Connoisseurs，1933（06）：289-290.

⑦ 赫伯特·里德，顾时隆.亨利·摩尔的生平及其作品[J].世界美术，1982（03）：55-6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