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此山中（组诗）

余洁玉

雪的示意

在雪的示意下，乌鸦张开翅膀

飞向屋顶，停留了一会儿

又飞向更广阔的原野

当它消失，我正从往事里

抬起头来。在雪的示意下

我也将迅速地

来到中年，从爱加糖的咖啡

到爱一杯淡茶

看着窗外——

激进的火车头，将雪团撞下悬崖

我和江水站在一起

我和江水站在一起

它深及我的腰部

一些撞擊来自于水

一些来自于体内

坚硬的石头。人生至此

我已不能全身而退

一个悲愤之人，需要一条江的水

才能死死抱住

每当月亮沉入江底

我就忍不住痛哭

一个人对着江水

练习跳崖，扑灭闪电

用荒草去堵，越来越大的空虚

我们坐在河边

十二月里我们坐在河边

看河水远去而我们老了

新增的白发

终于显露它真实的面目

从密林到平野

风来过了又走了

而我们坐在河边

拜石头为神，草木为师

学习压制内心的波涛

我故意对飘过来的云朵

视而不见

是因为我想告别虚无的生活

去河的对面，开垦一片荒地

种上菊花和桑麻

看一群飞鸟，落入无边的寂静

还魂记

听到树叶的响动，我刚好站在窗口

背对屋内的明亮

这些年，我厌倦了

在众生中扮演

一个生活的囚徒

乖张的小丑

三十六计，我只学会了

借一棵草还魂

我要让这个世界相信

我还活着

还在使用身体

并消耗空气和水

我还爱着，落日下的每一张脸

都与我似曾相识

登山记

……一览众山小，但云雾

起于心间。常在此山中

漫步，凝思，观鸟

留神一片树叶

过滤阳光中，有毒的部分

老虎终将回来，占山为王

我从一块石头上，看到了

乌龟背着巨海，沉了下去

之后，山岛耸峙，白云朵朵

我常在此山中

吟诵月亮，它的另一面

一直都在暗处发光，比刀片锋利

一年又一年，山不再减小

而我的年纪，已如临深渊

江 边

他们沿着江边跑

把自己的影子

跑成一截涌动的江水

我也曾如此胸怀韬略

搅动暗处的泥沙

也曾在星光满天的夜晚

搬起石头，砸破水面

如今胸口的巨石，已悄然放下

时间平复了我内心的波纹

我返身树底

看一群老人，围着一张石桌

在棋盘上厮杀

案前诗

我一生的收获，最后都归于

书案上的一亩薄田

在布谷的啼叫中

栽种下文字，并终日守护

以血泪浇灌

但仍有一些句子

在秋风中枯萎

在泥沙俱下时，被水流冲走

我慌忙逃到岸上

带着仅有的一卷残书

在灯前枯坐

我要重新开疆辟土

喂养文字的铁马

写 诗

习惯了在深夜还在纸上挖煤的人

此刻坐在灯下

用灯光洗去手上的黑

无数次的冒险

无数次无功而返

一些逃逸的词语

带走了一些火药

而她坚持旁敲侧击

扔掉多余的石块

掏出发霉的枯叶

沉入夜色，使出斧凿刀劈的本领

这些都不算什么

有时候，她站在黑暗中

一寸一寸，从往事中抽丝剥茧

直到身体里的那个人，越来越清晰

直到自己

被完全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