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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来

2019-09-01石福生

飞天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燕老婆女儿

石福生

现在的人离开手机,就好像丢了魂似的,有的人整天待在电脑旁,比亲娘老子还亲。自从手机能上网以后,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又成了低头族。君不见,候车室、会议室、茶楼、影剧院、缴费办事大厅,到处可见低头一族。就连大街上走路的,也有低头一族。据网络报道,有一个年轻女子走路玩手机,不小心一脚踩进已经破损了的下水道铁篦子里,脚抽不出来。幸亏消防官兵及时赶来,花了一个多小时,锯开了铁篦子,才抽出了鲜血淋淋的脚。由此可见,任何东西都不能玩过了头,玩过了头,就有可能吃亏,甚至吃大亏,就像那位女子似的。我侄儿在省城念大学,节假日回家来和他爸爸来我家串门。因奶奶在我家里,自然是以看望奶奶为理由的。当然了,奶奶一段时间没见孙子了,自然要把自己节省下来的钱给孙子一百、二百的,孙子也喜欢来。但是,侄儿自从进了我的家门,除了把家里的大人逐个问个好之外,就成了低头一族。再也不见和我们说话聊天,即是我问一句他学习方面的事,他也总是答非所问的样子。由此可见,低头一族在中国已经是很普遍的事了,有了手机,有了电脑,读书读报的人自然越来越少了。

当然了,我还是保持了多年喜欢读书读报的习惯,每年还要订阅几种自己喜欢的文学杂志。受我的影响,女儿也在闲暇时喜欢读书读报,所以她的作文写的很好,多次在学校的比赛中获奖。有朋友给我诉苦,说他家的孩子不会写作文,也不喜欢读课外书籍,问我有什么诀窍?我说你夫妻二人从来不读书读报,没有给孩子做出读书读报的榜样,怎么会提高孩子阅读的兴趣呢?听了我的话,朋友若有所悟,临走借了我几本文学杂志,拿回家,专门在孩子面前认真阅读起来,孩子一看,觉得很意外,爸爸什么时候开始阅读了,而且看得津津有味的,什么文章能吸引我爸爸?顺势拿过来一看,是《人民文学》,翻看了一个短篇小说,呀!写的真好,孩子的阅读兴趣由此开始了。

说了半天读书读报和玩手机、电脑的兴趣问题。其实,我除了读书读报之外,电脑也是经常上的,但我很少玩游戏、微信啥的,主要是浏览一下新闻,更新一下博客,看看熙宁贴吧有什么新鲜事,也顺便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熙宁贴吧里好文章很少,比如像最近天气冷了,聊自家暖气不热的贴子便多了起来,贴子后面全是些倒苦水的跟贴,都是同病相怜,暖气不热,暖气费还照收不误啥的。也有广告贴,吧主会删掉的。当然还有文学爱好者会把自己的大作发上去,阅读的人多了,吧主会加精或置顶,让更多的人去阅读它关注它。我发上去的一个贴子“聊聊身边的新鲜事”,因为几个很搞笑的小段子,而且每天更新,一星期时间点击率便超过了五千次,引起吧主的关注,被加精了。

熙宁贴吧是我常去的网页。上班后打开电脑,总要先去浏览一下,有新鲜事便点开来阅读一下,没有新鲜事便去自己的博客转转,看有没有文友留言啥的。这天,熙宁贴吧里的一个贴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标题是“寻找失散十六年的妈妈”。看来是寻人启事,而且失散十六年了,想看看究竟,便点开了这篇贴子。贴子主人的网名叫“皇族后裔”,不知道他真的是哪朝哪代皇族的后代,还是他仰慕皇族的特权,故取网名为皇族后裔,就不得而知了。贴子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现年二十岁,男性,四岁时离开妈妈,只知道妈妈是熙宁县人,我离开妈妈十六年了,再也没有她的消息,现在我独身一人,住四川省。离开妈妈时,留有一张照片,现发上来,看有没有认识他们的朋友。这段文字的下面贴着一张黑白照片,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抱着一个男孩,他们身后是一个年轻女子。照片下面有段文字:中年男子是我外公,中年女子是我外婆,他们抱的是小时候的我,身后年轻女子是我妈妈。如果有认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话,就能找到我妈妈,请熙宁贴吧的朋友们帮帮忙。

贴子已经发上来好几天了,跟贴也有十几条了。大多写的是祝你好运,祝你早日找到妈妈,世上只有妈妈好之类的话,没有一条是用得上的。有个吧友问,你和妈妈怎么离开的?皇族后裔回复:和爸爸离婚了,我跟着爸爸回到了四川老家,爸爸得癌症去世了。看了这些文字,我不由得对这个年轻人的遭遇起了恻隐之心。于是,我便仔细观看这张照片,看是不是真的认识或见过他们当中的一位。这张照片是十六年前照的,那对中年夫妇不到五十岁的样子,估计现在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了。岁月沧桑,即是现在谁见过这对夫妇,怕也很难联想到这张照片的主人公了。在关闭这个贴子时,我又忍不住仔细看了一下照片,觉得这个中年男子确实有点面熟。于是,随手敲下“似曾相识”四个字发了上去,并关闭了网页。

哪知道这个“皇族后裔”算是黏上我了,不但把我加了关注,而且言辞恳切,希望我帮他找到妈妈。我是真想找,可苦思冥想,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中年男人究竟是谁,猛瞅一眼,眼熟!仔细一瞅,又想不起来是谁!

老妈妈喊我吃饭了,连喊几声不见回应,便走进书房嘟囔,说什么网上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人,连吃饭也顾不上。

我说,老妈你认识的人多,看看这张照片有你认识的人吗?

老妈妈仔细瞅了瞅电脑上的这张照片,说那个中年男人好像面熟。接着,她又拿来老花镜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一拍大腿说,这不是我们单位退休的老龚吗?

的确是老龚!老龚大名叫龚海川,退休前是熙宁县计生局党总支书记,之前是副局长。我把贴子的内容简单给她介绍了一下。老妈说,十六年前龚海川是计生局副局长,那年她女儿龚小燕十五岁,有个星期天,孩子吃过中午饭去买文具,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被人贩子骗走了。

被人贩子骗走了?一听这话我有点瞠目结舌。那后来呢?

后来,老媽拍拍脑门想了想说,五年以后,听说这个女孩有消息了。不过,那年我正好退休了,很少去单位,也就不知下落了。再说,这事涉及老龚家的隐私,他不愿意过多的告诉别人,别人也不方便打听。

这倒也是,那这个男孩又是怎么回事呢?老妈说她不清楚。当然了,事实真相不得而知,倒是这个龚海川我还是认识的,他住在隍庙街官井巷,去年因为翻修了房子,来到我们单位变更房产证。我还到他家丈量过房子的,记得申请书上留了他的电话号码,我便找到了他的房屋登记簿,查到了电话号码。是个座机,一年多了,不知道这个号他还用着吗?我试探着打过去,对方电话“嘟、嘟”地响着,估计这个号码龚海川还用着。喂,哪位?

电话很快接通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龚海川,便很礼貌地问道:是龚叔叔吗?因为他和我妈在同一单位工作过,是我长辈,以前又多次见过的。所以,感觉这样称呼比较好。

我是龚海川,你是哪位?

果然是他,嗓门挺大的,听说他过去当过兵,而且当了营长才退下来。回到地方,据说按规定降一级任职,当了熙宁县计生局副局长,退休时当了党总支书记。一直是当领导的,嗓门大点也符合他的身份。我是房管局小石,去年给你丈量房子,换过房产证的。

龚海川很快反应过来了,嗓门仍然很大。噢,知道知道。是石主任嘛,很久没见了,有什么事吗?

我说,今天上网,发现了一个寻人启事,上面有一张照片好像是你和阿姨抱着一个小男孩,身后是你女儿,是十六年前照的。现在,这个男孩在网上找妈妈呢,不知道他是不是你外孙子?

凭感觉,龚海川好像很吃惊。他迟疑了一下,说,这个男孩是啥地方人,啥名字?

我说,是四川省人,真名不知道,网名叫皇族后裔。

龚海川吞吞吐吐地说,时隔多年,真假难辨,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我外孙,你是在哪个网站上发现的?待我们证实以后再说,请你先不要告诉他。

我说,是熙宁贴吧,贴子在最前面,很好找的。

好的!也不知道龚海川听清楚了没有,他很快挂断了电话,感觉很焦急的。平时很稳当的人,看来也有他着急的时候,估计他挂断了电话,让家里人上网去查找了。因为他这个年龄的人一般很少上网的,也不会用电脑。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我的手机铃响了,是龚海川家的座机。电话接通后,他说,你说的这个网站我们怎么找也没有找到,你现在在哪里?方便的话,我们过来一下。

我说,我在单位,很方便的,你就过来吧!

好的,见面再聊!龚海川说完挂断了电话。

看来龚海川对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他的家人在网上找不到这个贴子,很快便到单位找我来了。我上班的单位在县城电影院旁边,距离龚海川居住的隍庙街步行大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单位是个小院子,临街是四层单面楼,上面主要是档案室、财务室、会议室、领导办公室啥的,房间并不是很多。我所在的部门是座落在小院子里的房地产交易中心,这个地方也不是很大,一百多平方米的样子,有十二个人在办公。房屋登记、测绘、抵押、二手房交易全在这里面,是单位办理业务的主要场所。

时间不大,我从玻璃窗子里看到了龚海川,头发花白,个子不高,圆脸,很结实的样子。他的步子迈得很快,很有军人风度。他的身后显然是他老婆和女儿了。老婆又瘦又小,挺厚道的一个人。听说一直没有工作,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是龚海川当兵时家里包办的。不管这个阿姨配上配不上龚海川,总之,龚海川一直待她挺好,阿姨也替龚海川生下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阿姨的旁边估计是他的女儿,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也是圆脸,挺白,中等个儿,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看不出龚海川这样一对长相平常的夫妇,居然能生下这样一个耐看的女儿。

龚海川我是多次见过的,比较熟悉。他老婆和女儿好像没见过,也没有什么印象。龚海川和我寒喧了一阵子,他老婆和女儿龚小燕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我想,龚小燕今年三十六七岁了,这个“皇族后裔”二十岁了。他们俩是不是母子关系呢?我想应该是!因为“皇族后裔”介绍那张照片时说,那个年轻女子是他妈妈。如果是,那么这个男孩作为一个不速之客,会不会对龚小燕新的家庭造成不良后果呢?结果谁也无法知晓。

今天是周末,客户很少,我的电脑一直处于皇族后裔的网页上。龚小燕提出要用我的电脑和“皇族后裔”聊一聊,我欣然同意,便让龚小燕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说你会打字吗?她说会。我说那你把要说的话打在这个小框里,然后按发送,对方就会看到你的提问,并回复你的问题。

龚小燕和“皇族后裔”的母子关系是可以肯定了的,但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涉及隐私又不敢问。龚小燕还是会用电脑的,她先打了一行字:有照片吗?发上来我看看。今天早上“皇族后裔”一直是在电脑前的,在龚海川来单位之前,我就在贴子后面发了一句话:马上会有好消息了!皇族后裔很快回复,我会在电脑前静候佳音的。

网页上很快出现了一张照片,一个男青年在一块巨石前挥动胳膊,打了个V字形手势。是张全身照,个子不是很高,但蠻帅的。龚小燕的一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下来。我想,不是母子关系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紧接着,她又发上去一句话,请拨打电话×××。很快,她的手机响了,龚小燕起身离座,面色凝重,边走边从包里取出手机,在院子里的无人处,她接通了电话。因为我们都在屋里,所以也没有听清他们究竟聊了什么。很快,龚小燕边抹眼泪边接电话,边走出了院子。很显然,院子很小,她不想让别人听到她的通话,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

龚海川见女儿走了,也准备离开。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和你妈是同事,我称呼你小石好了,我知道你会写小说,虽然是隐私,但我想原原本本告诉你真相。让你把它写成小说或者电影剧本啥的,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它,知道怎样保护自己的孩子。通过我女儿的苦难往事,能够起到警示人们的作用。临走,龚海川说,有空你到我家里来,或者到外面的茶园都可以。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写作题材,事情也要比人们想象的复杂得多。十六年后的今天,这个孩子找了来,可以说这段往事,可以画上圆满的句号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小燕现在的丈夫知道这件事后,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来,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记下了龚海川的手机号码,眼望着老两口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我这才坐下来,把电脑刷新了一下,发现皇族后裔找妈妈的贴子不见了。妈妈找到了,贴子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删了也好,毕竟那照片也是隐私。

过了几天,是个星期天,单位同事老杨非要把我们另外三个搞测绘的同事,请到他们家里面吃饭,怎么推也没推掉。原来。不久前,我和老杨等四个测绘组的同志去郊区一个村庄搞外业丈量。结果,巷道里冲出来一条藏獒,肥头大耳的,体形很健壮,头几乎像洗脸盆那么大。我喊了声狗来了,便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朝村外跑去。老杨正拿着图板记录着什么,对我的喊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现狗已经冲到他的脚后跟了时,他本能的转身想逃,结果小腿被狗咬了一口。好在狗主人就在后面跟着,牵住了狗脖子上的项圈,老杨这才躲过了狗的第二口。

狗主人是个大胖子,看来主人和藏獒都是喜欢吃肉的,不然不会有这么壮实。我们以前给狗主人办过证,也一起喝过酒,算是比较熟悉的。他连连给老杨道歉,说狗咬了是要打狂犬疫苗的,县防疫站有此疫苗,需打三次,六百元就够了。说着,他掏出一沓百元面额的钱来,数了十张,递给老杨说,剩下的算是营养费,千万别客气。说完,急匆匆拉着藏獒走了。

老杨倒也没怎么客气,钱是接了,但他疼得直咧嘴。狗主人以前认识,我们也没好意思责怪人家,况且人家认罪伏法的态度也是不错的。后来,老杨在防疫站打了三次狂犬疫苗,共花了五百多,他非要把剩下的钱请我们另外三个人吃饭不可。我们不想去,这钱是老杨的营养费,我们怎么吃得下?况且杨嫂子下岗多年,又供养着一个上大学的女儿,挺不容易的。老杨见我们都不去,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说,马上要过中秋节了,老丈人从乡下送来一只宰好的肉鸡,六七斤呢!我们老两口又吃不了,干脆让你嫂子做成大盘鸡,星期天我们四个好好喝几杯。

老杨诚心邀请,盛情难却,我们只好答应了。老杨又让我把那个龚海川也叫上。那天龚海川和他老婆、女儿来单位上时,老杨也在单位,知道情况。他说,你对龚海川女儿被骗的故事挺上心的,这确实也是个写小说的好题材。龚海川也打算原原本本讲给你听,多一个人不多,不如请过来,你顺便采访一下,说不定你写的小说会获奖呢。

老杨是个热心肠,见拗不过,我只好打电话给龚海川。龔海川一听请他到老杨家吃饭,挺高兴,满口答应。我告诉了他地址,他说他能找得到,他是老城里人,只要你把地址说清楚,没有任何问题。即便如此,我还是在老杨家的小区门口等龚海川。说是小区,其实只有一幢楼,共五个单元,是企业改制前,原熙宁县农机厂在厂里空地上修建的。老杨住的这是他老婆侯兰英在农机厂上班时单位分的福利房,面积也不大,两室一厅,七十多平方米的样子。住的是七楼,七楼是顶层。

大约中午十二点的时候,龚海川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还提着两瓶酒,春风满面的样子。熙宁县城不是很大,农机厂家属楼在城边上,龚海川住隍庙街官井巷。那里是县城的中心,距离农机厂家属楼步行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虽然有出租车啥的,但许多熙宁人出门还是喜欢步行的。一来省钱,二来也锻炼了身体。

我帮龚海川提着那两瓶酒,是本地酒厂生产的熙宁老窑,每瓶三十多块钱。这家酒厂原先是县办国营企业,后来县里进行企业改制,把酒厂按会计事务所核定的价值卖给了现任经理。现任经理原先是酒厂的采购,刚当上经理一年多,正赶上企业改制,厂子本来经营还是可以的。结果,现任经理买下厂子,春节过后,一百多号职工,绝大多数被他辞退了,剩下的三十多人全是他的老婆孩子、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啥的。厂子在改制前本来还有许多存货,也够他买一两年的。改制以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粮食来酿造酒了,而是直接从外地拉来食用酒精进行勾兑。这样用的人少,酒造得快,钱也来的快。慢慢的熙宁人都不喝这个厂子的酒了,这个酒厂也由起初的三十多人,剩下不足十人了。仍然在给外地的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推销着他们勾兑的酒。原先,国营酒厂的前任经理姓郑,本来退休了,年轻时是西北农业大学酿酒专业毕业的,他见企业卖给后任经理之后,原先的酿酒师傅全下了岗,好多老职工找上门来诉苦。郑老一怒之下,筹资一百多万元,新建了一家酒厂。原先的国营酒厂叫熙宁酒业有限公司,改制后加了“责任”两个字。郑老当然不能用这个名,他的酒厂被核准名称为:熙宁县洮河酒业有限责任公司。被那个新经理辞退了的百十号酒厂的老职工,重新回到了老经理的麾下。熙宁县的父老乡亲也逐渐喜欢上了老经理开发的熙宁牌系列酒。熙宁老窖价格适中,味道不错,很受本地新老客户的喜爱。

今天,龚海川应邀前来,觉得第一次上老杨家,空着手不好意思。所以,顺路买了两瓶熙宁老窖。我说,龚老你来就来了,买什么酒呢?龚老说,我好歹也是副县级退休干部,每月退休费五千多元,买两瓶酒和小辈们对饮几杯也是应该的。

已经做好了饭的杨嫂子,听见我和龚海川聊着天上楼来了,她老早把门打开了。我提着酒在前面走,龚海川在后面,我发现他老人家上七层楼,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说明人家平日锻炼身体还是很到位的。

龚海川年长,被我们安排在沙发正中间。我和老杨都是接近五十岁的人了,坐在龚老的两旁,陪伴龚老。两个小字辈小江和小李都是二十几岁,是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待人接物都挺谦虚的,隔着茶几坐在我们对面的凳子上。

老杨和杨嫂子在厨房忙活着,小江和小李帮忙添茶倒水。很快,忙活了一早上的杨嫂子把大盘鸡端上了桌。说实在的,那香味真的不亚于餐厅里做的大盘鸡,鸡肉煮得很烂,很适合中老年人食用。想不到杨嫂子做大盘鸡还是很有一套的。

龚海川吃着我和老杨挑给他的鸡大腿,连说好吃。

当然,光吃鸡肉是没有气氛的。老杨今天也准备了两瓶熙宁老窖,对龚海川说,先喝我的,喝完了再喝你的。

龚海川连忙说,好的,好的!

连干了几杯酒后,我们的话便慢慢多了起来,话题也转到了龚小燕小时候被人贩子骗走这件事上了。龚海川其实是很不胜酒力的,我们几个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他已经是面红耳赤了。估计吃得差不多了,龚海川抽了一张纸,把满是油污的嘴擦干净了。这才清清嗓门说,本来小燕被骗走这件事对我来说是隐私,也是丑事。我平时也是不太愿意告诉别人的,毕竟是很伤感很丢人的事。但是,小石是作家,写的小说很好,我也看过你的好几篇小说,讲给别人听没什么意义。讲给你听,你可以创作出作品来,可以警示更多的人,可以做有益的事。龚海川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当然,小石你在写作时不要用真实姓名。我说,这个请你放心,时间、地名、人物我都会做适当的处理。这是写作者必须考虑的问题,你不嘱咐我也会这么做的。

老杨提议说,在龚老讲之前,我先敬你一杯,我年龄小先干为敬。说完,脖子一仰,一杯酒下肚了。

龚海川也不示弱,同样脖子一仰,喝了下去。

老杨敬了酒,当然我也不能不敬,况且人家请龚海川来,就是要给我讲写作素材的。我说,龚老,晚辈也敬你一杯。

说完,我也学着老杨先仰脖子喝了下去。龚海川为显示自己的酒量不弱,同样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小江和小李见两个师傅给龚海川敬了酒,不敬觉得不够礼数,也如法炮制。我们四个每人一杯,而龚海川是一个人四杯。四杯酒下肚,龚老不仅仅是面红耳赤了,连眼珠子也是红的了。他美美地喝了一口茶水,压了压熏天的酒气。这才说,那还是二十年前的1995年6月份的一天中午,女儿龚小燕吃过中午饭后,大约是十二点半左右。去学校尚早,说到巷口商店里买两支铅笔,我给了她五角钱,她便离开了院子。不料想,一个小时后还不见她回家来,眼看两点了,还要去上学,难道她已经去学校了?不对,书包明明还在桌子上放着,她怎么会不背书包去上学呢?

龚海川红红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泪花。他又喝了一口水,这回只是一小口,润了润喉咙。这才说,于是,我到巷口的商店里去找。商店里的营业员告诉我,你们家小燕根本没有来我的商店里买铅笔。这下我傻眼了,这附近只有这家商店买铅笔,其他买铅笔的商店都很远,孩子不会舍近求远的。哪她究竟去了哪里?紧接着,我和老婆子四处寻找,邻居也帮着找,但最终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了任何消息。

那你没有去报警?我焦急地问道。

龚海川说,报了!派出所也四处调查,但最终没有任何线索。后来,有人告诉我,你老婆的外甥侯三那天中午曾经在你们家巷口瞎转悠。

侯三在你家巷口转悠与小燕失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是人贩子?我不解地问道。

龚海川说,侯三虽然不是人贩子,但他不是个好人,是一个抽白粉的瘾君子。

噢,我如梦初醒。抽白粉的瘾君子要是没钱抽白粉了,那他可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那有没有人看见他骗走了小燕呢?我焦急地问。

没有!龚海川肯定地说,仅仅有人看到他在巷口转悠了很久。好几天没有小燕的下落,我老婆硬着头皮还是去了一趟她姐家,去问侯三,见没见过小燕?

那他怎么说?我非常焦急地问。

他当然矢口否认了。说那天根本没有见到过小燕。龚海川面色凝重地继续说,我老婆的姐姐也非常不满地说,你们家小燕丢了,怎么怀疑到我儿子身上了?我儿子名声是不好,但也不至于打表妹的主意吧。

那派出所把侯三传讯了吗?

传了!龚海川说,结果一样,没有证据。侯三说没见过,一个小时后就放出来了。

龚海川说,是的,就为这件事,我老婆和她姐姐也从此断绝了来往。不过,有件事还是比较神奇的。

我说,啥事情?

龚海川说,有病乱投医。听说城隍庙里来了一位道士,卦算的很灵,我和老婆便去找。那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道士,很瘦,留着山羊胡子,山西口音。我们把孩子走丢的情况告诉了他,老道士又问了孩子的生年八字,然后把自己的手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告诉我们,你家小孩子让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领走了。然后又说,孩子五年以后会有下落的,也会重新回到你们的身边。

我老婆又问,那个侯三是不是骗走我家女儿的坏人呢?老道士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这个人三年以内死去,便是罪有应得,孩子也一定是他骗走的。

我皱着眉头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平白会死?这也太离奇了吧!

这也正是离奇之处。龚海川说,老道士的话我们本来也是半信半疑的。结果,第三年快到年底的时候,侯三果真死了。

啊!我听完这话,感到瞠目结舌。

龚海川接着说,侯三毒瘾太深,被公安局抓去强行戒毒。结果好几天没吸上白粉的侯三,心力衰竭,送到医院抢救到天亮,不治而亡。

这倒是应验了老道士的话。不过,毕竟不是证据。

龚海川说,这仅仅是巧合,也是迷信,不能作为证据。小燕究竟是不是侯三骗走的,那就要等到小燕回到我们身边,由她亲口证实这件事了。

我又问,那五年以后呢,小燕真的有消息了?

是的!龚海川肯定地说,迷信也好,巧合也罢。老道士说五年以后会有孩子的消息,而且能回到我们的身边,这事确实如此。

龚老,请继续说。

龚海川又喝了一口茶。听得着了迷的小李见茶杯里的水少了,赶忙提来了热水瓶,先添满了龚老的杯子。然后,又逐个添满了桌子上的其他杯子。龚海川擦掉嘴角的水渍,继续说,小燕失踪后,我们老两口真是度日如年啊。老婆子的头发也变成了银白色,半夜里我就睡不着了,索性早起上东山锻炼身体,也去洮河边去看看。我有时想,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又搞的是计划生育工作,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拿我的孩子出气?想想也不会,计划生育工作我都是按照国家规定执行,身不由己,大家也都是理解的。是我多虑了,五年时间啊,班也没有好好上,整天骑着自行车四乡打听孩子的下落,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和老杨、杨嫂子都静静地听着,生怕有什么响动影响了龚老的思绪。小江和小李也双手支撑着下巴,眼睛注视着龚老的嘴,那张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喷着酒气。那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震撼着我们。

龚海川继续说,小燕失踪后的第六个春天,终于使我摆脱了度日如年的局面。有一天,下午两点,我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准备去上班。迎面碰上了个邮递员,这个邮递员其实也是天天见面的,他送信送报的时间,正好是我上班的时间。这是很正常的,但偏偏我那天有点心灵感应似的。当我和邮递员擦肩而过时,我突然回过头来问,同志,有我的信吗?

说到这里,龚海川又呷了一口茶,看来人喝多了酒,就会缺水。龚海川自打开讲小燕失踪的故事,至少已经喝了三杯水了。他喝水停顿的这个工夫,小江和小李异口同声地問道,有吗?那表情是渴望、是期待。

龚海川的嘴角现出了难得的笑意。他说,邮递员见我问,便停住了,问我啥名字?我说龚海川。他便在自行车把手上用橡皮筋捆着的一捆信件里找,很快,他回答说有!接着他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我。我一看,信封上写着熙宁县官井巷12号,龚海川收。落款是四川省××县××乡。信是写给我的,但这字不是小燕写的,小燕平时写字很秀气很小。而信封上的字写的很粗糙,而且很大。另外,四川省我是没有任何亲戚的。即使有战友在那边,也是从来不写信的,我感觉到这封信肯定和小燕有关。于是,我给邮递员道了声谢谢。然后,调转自行车,又回到了家里。老婆問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有小燕的信了。老婆正在晾衣服,一听这话,“啪”惊得衣服掉地上了。我撑好自行车,急忙进屋,撕开了信封,从里面露出两页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一看字迹很小很秀气,不是小燕的字又是谁的?我兴奋得什么似的,对老婆说,果然是小燕的信。老婆激动地说,快念快念!

龚海川清清嗓门说道,信写的很短,但很清楚,内容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我是小燕,五年前我被表哥侯三骗上了去省城的班车,说是去乡下找外婆。结果到了省城,我被不明真相的两个人劫持上了南下的火车。在一个山区,把我卖给了已经四十五岁的老光棍张富有,现有一子名叫张全。我们村委会的电话是×××。

说到这里,龚海川突然放声痛哭。正在聚精会神听讲的我们都大惊失色。伴随着哭声,一串鼻涕已不声不响地流下来了。杨嫂子赶忙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龚海川接过纸,擦净了嘴唇上的鼻涕和腮帮子上的泪水,这才止住了哭声。又说道,果然是侯三这个挨天杀的。但他早已死了,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小燕失踪那年只有十五岁啊!人贩子居然卖给了大她三十岁的老光棍。后来,据小燕讲,那家人把她看得很紧,生怕她逃跑了,或者走漏了消息,弄得鸡飞蛋打。那家人待她还可以,让她干轻活,下地干活或者出门啥的,都有老婆婆跟着,倒也没挨过打,没受过气。第二年,细心的老婆婆发现小燕的生理方面有了变化,那就是说小燕来例假了。不久,老婆婆安排她的老光棍儿子张富有和小燕同房了。一年以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张全,也就是这个网名叫“皇族后裔”的孩子。

噢,原来是这样。小江和小李完全被龚海川的讲述给迷住了,连连叹息不已。

龚海川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这封信原本是寄不出来的,因为张家人对她寸步不离,看得很紧。后来,因为有了小孩,对小燕的看管逐渐松懈下来。小燕便利用张家人下地干活、她在家领孩子的机会,偷偷写好了这封信,用牛皮纸粘了个信封,写上了我家的地址和姓名。然后,趁着孩子们下午上学的机会,委托一个村里的男孩上邮电所去寄。结果,营业员说要用标准信封,你那个纸糊的不行。那个男孩只好用自己的一角零用钱买了个标准信封,然后把那个纸糊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抄上去,粘上了两角钱邮票,我这才收到了小燕的信。

多好的男孩啊!我不由赞叹道。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小江和小李完全被吸引住了,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立马和老婆赶到了单位。龚海川说,那时电话还不普及,我们单位里也只有一部电话,我按照小燕信里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四川话很难听得懂的,说了半天,两边都没怎么听懂。幸亏我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能说别人基本能听懂的普通话。我告诉对方,我是熙宁县计生局,找你们村的张富有。对方说张富有家很远,没人去找啥的。看来,人家是不愿意找的。我只好在电话里求他,说我是他媳妇的爸爸,有要紧事找他。估计对方也了解张富有买了小姑娘当媳妇的事,觉得事态严重。说,那你先挂断电话,我替你去找,过一个小时你再打过来吧。我说,那谢谢了。

一个小时那可真是难熬啊。山区嘛,村委会可能离张富有的家很远,来回一个小时也是可能的。村干部去叫,或者张富有下地干活了呢。这都是有可能的,估计一个小时也是足够了的。看着我老婆着急上火的样子,跟当初丢了闺女的时候差不多。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我也在思谋着一会儿跟张富有通话时怎么说。当然了,来硬的不行,得来软的。口气太硬了,人家“啪”挂断电话怎么办?那地方太远,老两口去找也不现实。你去找,人家躲起来,或者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了怎么办?即使报了警,让当地公安局去找,人家听到风声跑了,就再也找不回女儿了。古书上经常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我要让张富有乖乖的把小燕给我送回来。

喂,张富有吗?我是龚小燕的爸爸,请你耐心听我讲好吗?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急不可耐的把电话打了过去,一个四川口音的男子接听了电话。这个人显然不是刚才村委会的干部,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比村干部的声音要细一些。

我是张富有,你、你真是小燕爸爸?

听着对方吞吞吐吐的声音,明显是紧张。我当时是真的又气又急,气的是这个老光棍大我女儿三十岁,害得我女儿有家难回,生不如死。急的是,我们的对话能不能打动他,让他把女儿送回来。他真要不送,或者把电话挂断了,那还非得报警不可。万一报了警,其结果很难想象。

我是小燕爸爸龚海川,我也是刚刚得到你和小燕成亲的消息。请你千万不要责怪小燕,小燕对你是有感情的,你平时对小燕是呵护有加的,这些我也是知道的。我之所以要用打电话这种方式和你聊家常,而不是报警,就充分说明我是有诚意的。俗话说成亲是一家,不成亲是两家。你现在既然和小燕成了亲,又有了孩子,这就是事实婚姻。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其实你应该老早通知我你和小燕的事情,也免得我们老两口替女儿担心。知道你们小两口在四川生活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小燕告诉我你是个很老实,很讲诚信的人,也很爱小燕。我很高兴,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完全承认你们的婚姻关系,也希望你真心对待小燕,更希望你早日和小燕还有我的外孙子来熙宁探亲。

我的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有板有眼,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容不得张富有插一句话,老婆坐在旁边只管擦眼泪,就差哭出声了。

爸!是我不好,当初我不该把小燕买回家。不过,爸!我从来没有亏待过小燕,没有打过她,更没有让她下过苦。

这小子居然叫我爸!按年龄他比我这个老头子只小三岁啊。我居然成了他老丈人,悲剧啊!不过,看来我的一番话还是打动了他,让他解除了对我的戒备心,我的初衷算是达到了。我说,富有啊!這不是你的错,你不把她买回家,自然还会有别人把她买回家。别人家不见得就比你们家好,别的男人也不见得比你更疼爱小燕。

那,爸!你不会拆散我和小燕吧?

这小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们知道了女儿的下落,他担心的就是小燕会离开那个山区,离开大她三十岁的他。当然,必须给他吃定心丸。否则,下一步他就会采取不配合了。我说,富有啊!这个请你放心,我老龚是当过兵的,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只要你对小燕是真心的,我绝不会反悔。说话反悔了那还是个人吗?

看着龚海川正气凛然的样子。我说,龚叔叔,你当时答应了,看样子你后来还是反悔了。

龚海川笑道,事情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你听完了,自然就会明白我是不是反悔了。他接着说,张富有听了我的话,沉吟片刻说,爸!那让我好好想想吧。我说,你不用有顾虑,你定个时间,带着小燕和孩子来熙宁探亲吧。我老龚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想见见我的外孙子呢。

那后来呢?小江和小李像听评书似的,等待下回分解。

后来嘛,龚海川又呷了一口水。第二天,按照约定,我们又和小燕通了电话,这回是我老婆和女儿通电话。我老婆电话未通她先哭了起来,电话那头一声妈,这头老婆一声小燕。两边哭了足足十分钟,才继续通了电话。我老婆的口吻和我是一样的,她告诉女儿,和富有好好商量一下,定个时间来熙宁探亲,到时候给你们汇一些钱过去做路费。孩子你想开些,跟富有好好过日子,等我们见了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老婆受了我的影响,说话留有余地,有些话也是说给张富有听的,也好让他打消顾虑,给他吃个定心丸,以便达到早日让他们来熙宁探亲的目的。

杨嫂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她听得最仔细,眼睛红红的,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唯一问了一句,张富有他们是不是很快探亲了?

是的!龚海川肯定地说,说起来张富有这个人还是个老实人,也是比较厚道的。他不让我们汇款,我们只好遵从了他的意愿。咱们熙宁不通火车,接站得到邻近的渭水县去,也就是四十多公里的路程,不太远的。那天我借了单位的车,局领导也是通情达理的,全局的同志也都是知道这件事的,也都是非常同情、非常关心的。司机小韩拉着我们老两口来到渭水县火车站。那天天气晴朗,空气很好,我们在站台上站了时间不大,火车便正点到达了。记得是11号车厢,那个车厢那天在渭水站就下来了三个人,小燕抱着孩子,张富有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火车,火车只停留了三分钟,很快便离开了站台。

我老婆看见了女儿,一声小燕,便扑了上去。那时,小燕也看见妈妈了,听到喊声,一声妈妈便放下孩子跑了过来。这个男孩子那时已经四岁了,已能在站台上跑来跑去了。张富有不放心孩子,便放下包袱,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娘俩那是抱头痛哭啊!我一个大老爷们,平时从不流泪的,那天也禁不住泪如雨下!五年了,女儿渺渺无信,那时她只有十五岁啊,如今也刚满二十岁,她才是个成年人啊,可已经抱着一个四岁的孩子了。她的少年时代本应该是非常愉快,非常快乐的时代,但她所经历的却是任何一个成年人也无法想象的苦难深渊。我的孩子啊,你受苦了!女儿看到我哭得不成样子,放开她妈妈,又把我一把抱住,爷俩又是一番感天动地的痛哭。

站台上的两个工作人员得到司机小韩的简要解释,也过来劝阻我们,我们一家三口这才止住悲声。张富有尴尬了半天,见我们情绪稳定了下来,这才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把我叫了一声爸。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顺势抱住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况且是我女儿的亲骨肉,我的亲外孙啊!孩子见我是生人,“哇”地一声哭了,张富有又急忙抱了过去。随后,他又把我老婆喊了一声妈,我老婆没有应。后来她告诉我,张富有喊我妈,我一看他的面相比我老公还老。我哪有你这样的老女婿,又老又丑,谁受得了啊!

是的,张富有确实又老又丑,又矮又黑,好几颗门牙都没有了。他虽然比我小三岁,但看起来至少要比我大十岁。在家里,张富有除了我和小燕搭理,我老婆连正眼也没有瞅过他,更没有和他说话。第二天,张富有就走了。他也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是不受欢迎的,他很识趣。他说家里农活忙,他得早点回去。小燕要是想回去,就打电话,或者写信,他到时候过来接。小燕什么话也没有说,倒是一天一夜没有和张富有说话的我老婆瞪了他一眼,回答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小燕怎么会再回到你那个穷山沟里去。张富有苦笑说,这个我早已想到了,有好多人劝我别送小燕过来。但我并没有那样做,小燕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年龄还小,我不能害她一辈子,我送她回来,就没打算再领她回去。

张富有流着眼泪走出我家大门,也只有我把他送到了大门外。临分手,他说,爸!过一段时间,我来把孩子接走,小燕带着孩子也不方便的。我说,这个你放心,孩子一定会还给你的。至于小燕的去留,我也会遵从她的意愿的。张富有苦笑说,这个我有心理准备,我对不住你们全家,更对不住小燕。要不是可恶的人贩子,说不定她正在上大学呢。

就凭张富有说的这些话,我对他还是有好感的!他毕竟是个老实人,他明明知道送小燕回家,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把小燕送回来了。虽然是他害了小燕,但我不怪他,临走,我送他二百元钱做路费,他没有要,他说他有。龚海川说这段话时,脸上显得极其平静了。

我说,后来张富有接走了孩子,小燕留了下来,是吗?

是的,龚海川说,两个月后他接走了孩子。网上的那张照片也是孩子在熙宁的那段时间里去照相馆拍的,那张照片和孩子一起被张富有带走了。

老杨问,那张富有现在在干什么?

龚海川说,按照网上孩子的说法,在他八岁的时候,张富有就得癌症死了,是他二叔把他带大的。

杨嫂子叹息道,张富有和孩子都是苦命人。如今这孩子也二十岁了,如果不上大学,在农村也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是啊,孩子的二叔也有男孩子,加上我女儿这个孩子,两个男孩要娶媳妇盖房子,确实也够为难他的了。

我说,孩子网上寻亲,也是在试探着寻求母亲的帮助呢。

龚海川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我们一齐给他敬酒,祝贺他十六年后的今天又要和外孙子见面了,是你们家的一件大事啊。

龚海川又连喝了几杯,见大家又在关心小燕的事情。便说,后来,小燕又嫁给了一个甘谷人,是种韭菜的。家庭情况一般,现在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甘谷上初中,小女儿在熙宁上小学,小燕现在在超市当营业员。

我说,她丈夫知道小燕被骗到四川,又有个孩子的事吗?

龚海川说,被人贩子骗走的事他知道,也知道在四川待过几年。但有个孩子的事,我们没有告诉他,现在知道了估计也没关系,毕竟我们是熙宁县城里的干部家庭。就因为小燕有这一段苦难经历,所以才不嫌弃他是农民,而嫁给了他。

龚海川的苦难家史讲完了,他也喝醉了,是我把他背下楼,又和小江、小李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隍庙街官井巷的家中。

又过了大约十天的样子,“叮铃铃”,我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看号码,居然是龚海川。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便接通了。龚海川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晚上六点,把你和老杨请到熙宁大酒店吃饭。一来表达你和老杨对我们的帮助和盛情招待;二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四川的外孙子昨天回来了,顺便和你见见面。

我一听非常高兴,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连忙说,祝贺龚叔叔一家团圆,到时候我一定来。

是啊!小燕十六年前历经苦难,终于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分别十六年后的孩子今天又重逢了。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值得我们去祝贺呢!

让我们为这一对有特殊经历的母子祝福吧!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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