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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亡之期

2019-09-01陈天佑

飞天 2019年8期

陈天佑

看完二舅母,四奶回到家后一连叹息了好多天。二舅母年轻的时候也是爱好看的人,临了却可怜死了,穿戴没有一件平顺的,衣裳疙疙瘩瘩,裤子皱皱巴巴,到了阴间都过不舒坦,叫人看了心寒哩。她对所有和她聊天的女人都这么说。她搓着手,说着说着,就落了泪,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对眼一看,眼窝也都红了、湿了。她们先用手掌沾沾眼窝里汪的泪,再反过来用手背沾沾泪水,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女人们撇着嘴,说,四奶你愁啥哩,你的啥事你早早都会安排好的,我们愁还差不多。活的时候没你好,死了总图的翻个身哩吧!你倒先愁起来了。四奶抹一把泪,“噗”一下又笑了,说,看二舅母那样,我可不让儿女们准备,我得自己准备,他们准备的我不放心,也看不上。老树边住的刘五奶做出一副死皮赖脸样子说,早些说好,我的你可得帮我做,我笨手笨脚啥也不會,东西我备,你得给我做,赖也赖你身上了。不然,我死了也缠着你,夜夜向你索要,让你不得安身。她这么一说,另几个都笑,说,死了都不放过,还真赖上了。还别说,这啥事啊,请的不如赖的管用。然后,也都纷纷要四奶帮她们做,都各有各的赖法。

四奶说,好好好,我让你们走的时候都舒舒坦坦的,到了阴间,都活得人模人样的。一个笑道,四奶你可真是糊涂了,死了还有啥人模人样的,鬼模鬼样的还差不多。末了,她们又悠悠地说,也就那么一说,死了谁知道呢。

二舅母死的时候,儿子们都不在跟前。二舅母有三个儿子,一个去了新疆十几年了,在那儿落了户,再不回来了,仿佛长大的鸟儿飞离了巢穴,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他也偶尔会来个电话,悠悠地说一说那边的情况,只是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说得也越来越少。偶尔来一次,不是借钱,就是要求寄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音信。其他两个也都常年累月在外面打工,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然后像候鸟一样各奔东西。他们忙着挣钱,要在城里买房子,刚买了房子,又要买车,才买了车,儿子的婚事又要花钱,一刻都不得消停。

二舅母是下炕的时候突然摔倒的,就再也没有起来。人发现时已经没气了。一个邻居很惊恐地向别人复述她进来还二舅母家高压锅时看到的情景。这个邻居四奶也是熟悉的,四奶去二舅母家见过几次面。她同样对四奶复述了当时的情形。这种复述,往往是越往后越离奇生动,而且会不断地添加新的细节和离奇的内容。所谓“话越带越多,物越带越少”正是这个礼儿。这个邻居绘声绘色地向四奶描述了她看到的情景,二舅母斜躺在地上,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鞋,另一只鞋也穿了半拉子,头这么靠在胳膊上,嘴里拉着一丝涎水,眼睛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她做着二舅母躺下的样子。

四奶得到消息赶去的时候,院子里已搭起了棚子,二舅母两个打工的儿子一个已经到了,一个正往回赶。新疆的那个起先还推托着说路途远,打算不回来了,结果让族里的老人一顿数落后,还是回来了。

二舅母已经停当好了,院子里站满了人,一个执事的指挥众人干活,有人砍了松树枝。扎在灵棚前,几个人拿着铁锨铲灵蓬前的杂草。还有几个叫喊着在院子里架灯,灵棚前架了一盏,各门前都架了,更多的则三五一堆地站在那儿抽烟、聊天。他们说,人要是死,比鸡儿狗儿都容易,鸡儿死时还蹬下腿哩,人死的时候,跌倒就不行了。他们说,谁能说上谁啥时死呢,今儿个还好好的和人喧谎呢,明儿个就闭上眼睛了,谁也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还能不能穿上自己的鞋。他们说,也好,这个死法最好,自己不受罪,也不连累儿女们。最怕的就是下不了床,死又死不了,水火都送不掉,久病床前无孝子,最后自己罪过死了。说到这个,他们纷纷举出了例子,他们说就是啊,张家庄子就有一个老婆子,卧在床上两年了,开始儿女们还有人端尿送饭呢,时间一长,就没人跟前去了,最后屋子里人都进不去了,活生生罪过死了。还有一个说,一个老汉儿子们不养活,他就把钱花光了,然后房子也不给儿子们留,每天拆一根椽子,烧了做饭。最后椽子拆完了,自己也死了。他们最后的感叹是,人啊,这一辈子,活,怎么都好办,怕的就是不好死。人骂人不得好死,不仔细想,倒没有什么,一想,真的是比活更加可怕。

四奶偶尔听得他们说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四奶是不怕没人养活的,儿女们都孝顺,两个儿子一个是县上民政局的副局长,一个虽然不好好上学,没有吃上公家饭,这几年跟上他妻兄在外面干工程,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一个女儿在医院当医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四奶压根儿不会想没有人养活自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看着很多人得了病,一时半会儿又咽不了气,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故事她听得多了,不由得就多想,一想就害怕。恶事,背后算计人的事,有吗?仿佛多,又不能想起一件清晰的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恶;算,到底有多恶?诓骗、诬陷、看不得别人的好,有过吗?也仿佛都有,这算作恶吗,死了要清算吗?有一件却是真真切切的,和任乾的伯父、那个衣冠楚楚的校长,人精瘦,力气却不小,他们有过多少次呢?麦垛旁边、自家炕上都有过……四奶想着,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精瘦的身子和牛一样的喘息。四奶心慌意乱,心扑扑扑地跳着。

许是想得多了,有一天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周围都是粪便,她连身都没有办法翻。她急啊,没有一个人到她身边来,她挣扎着喊叫,进来的却是一头牛。而牛身上全是牛粪,脏得让人无法目睹。最后,她把自己喊醒了。醒了后,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她清醒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人不怕活不好,但怕不好死。好死也得修啊,她突然羡慕起二舅母来。倒是自己将来了像二舅母一样,跌倒就不行了,该多好。她想。

四奶在几个女人的陪伴下看了二舅母,二舅母像睡着了一样,神态安详,面色白净,看了的人都说比活着时还好看些。四奶看了倒觉得二舅母有心头不到的地方,一只眼睛微微睁着。眼睛没有完全闭上,这说明,二舅母有念想呢。四奶用手捻了捻二舅母身上穿的棉衣,又里里外外仔细看了看,都做得粗针大脚的,断线头儿、棉絮蛋儿到处都是。外面罩衣的襻儿也歪头斜耳的。四奶又一一摸过了二舅母的裤子、鞋袜等,她在针线活上最讲究细法了,自然左看不上右看不上。看完这些,四奶目光自然又回到了二舅母的脸上,一看二舅母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来了,二舅母曾经说过要她为自己做老衣的,一来她也没当回事,二来也没想到二舅母走得这么急。想到这,四奶又溜了一眼二舅母,果然看见二舅母的脸色没有先前那么安详了,有点沉,有点冷,恨巴巴的样子。她就不敢再看二舅母了,赶紧出来了。在二舅母跟前,四奶没敢说二舅母穿戴的事,里里外外都是亲戚,说了就成了闲话了。四奶知道二舅母的儿媳妇王花子是个厉害的主儿,事事不饶人。前儿个她老子去世,就因为和她哥哥嫂子平日里不和,借发送的事,找茬把哥嫂闹了个底儿朝天,两人吓得不敢再见她,见了她躲着走。这些,四奶早就听闻了,因而她把话压到了舌头底。

但出来后,四奶终究没有藏住这些话,就悄悄对几个亲戚说了,并一再嘱咐,不要跟别的人说了,千万不要让那个知道了,她朝着王花子忙活的地方努努嘴。亲戚们都心领神会,个个都朝王花子那边看了看。一个笑着说,看样子人还是要厉害些呢,人厉害了,连鬼都害怕,哪像我,谁见了都不怕,让人欺负了白欺负。几个又说,你也没有那么好欺负吧,看你说的。大家笑一阵,又都说二舅母那肯定是放不下新疆儿子啊。四奶却执意说,是二舅母不满意自己的穿戴,又说了二舅母曾央求自己帮着做老衣的事儿,后悔没来得及做。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几个女人也都眼睛红红的,跟着落了一阵泪。几个老的免不了又发愁自己将来还不知道比得上二舅母不,总之是愁自己的死法,不提也罢。

按道家先生定下的日子,赶“七”送,因而四奶回来后,就抓紧做供养。老衣没有做,她多少对二舅母心怀愧疚,想把供养做得好好的补偿一下自己的心情。四奶其实还有个想法,老大家平日里不是和她比这个,就是和她比那个,上个月,她孙女期中考了个第一名,也跑到她跟前显摆了好几次。四奶就看不惯她那个癫狂样儿,恨不了把孙女当仙女,逢人便夸。这次,她无论如何也要和她比一比。她想好了,做十幅大供,三十幅小供,再做些其他的。做这些,是四奶的拿手好戏,尽管已经好多年不做了。

说做就做,四奶发了面,然后就放案板上揉。仿佛和那面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她把面揉成枕头一样的形状后,再折一起,再揉。这样反反复复又揉了好多次,才揪了一个小小的面团儿,放火上烧熟。拿出来,拨开闻闻,那面蛋儿冒着热气,她一闻,就知道碱大不大,根据大小再作调整。

大供是做在用芨芨草编的碗一般大小的小筐上面的,筐倒扣着,面像帽子一样扣在筐上面。因而大供的下面就是空的,空壳里面抹上了清油拌好的香豆,蒸熟后,绿色的香豆印着筐的纹路,仿佛穿上了一件豆绿色的褂子,透着诱人的香气。在做大供的时候,早就准备好了做花朵的材料,把杏仁剥了皮,分开,放锅里煮熟,泡在红色或者绿色的颜料里面,待颜料浸透后,用剪刀仔细把桃嘴儿那部分剪成锯牙状,再做好小碟一样大小的一个面盘儿,然后把杏仁一枚枚插上去,密密麻麻排成一朵花。做好两朵或者三朵后,放大供的上面排成三角形状。然后,再用面做成花茎,两边做上数片面叶,之后,放大锅里面蒸。大供蒸出后,上面的花愈加鲜艳娇丽,红的像团火,绿的像青苔,上面还微微冒着白汽,白花花的面上盛开着几朵艳丽的花朵,煞是好看。

四奶往大锅里加了水,把蒸架上面粘的面抠下来,顺手塞嘴里吃了。然后,她在蒸架上再次抹上了油,又开始把做好的小供放上准备蒸,依次放上草圈、蒙上苫单、放上又厚又大的锅盖,压上了几块大石头,往四下拉了拉那块已经由白变成土黄色的苫单。一切停当后,她加了炭火,打开吹风机,待火起来后,关了灶门。接下来,她开始调颜料,红的、绿的、蓝的各一份,调在小碟里,然后,先把叶片染成绿色,又拿出点朵儿。点朵儿是用芨芨草扎的,十来株扎一捆,蘸上颜料,点在馍上面,就是一朵花。刹时,十副大供上面就盛开着花花绿绿的花朵,仿佛春天的花圃。这时,整个屋子里都笼罩在白雾之中,有一种雾里看花的似真似幻的感觉。四奶觉得,二舅母的魂就融在那白雾之中、藏在案板边、躲在锅旁边,飘飘忽忽看着这一切。在白汽当中看了一会儿那些“花朵”,四奶发了阵呆,突然感觉那些花儿全都飘起来了,然后就变成了二舅母的脸。她的脸变成了麻脸,说不上安详,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三十副小供蒸的是桃儿,桃嘴儿红红的,全然像少女挺拔俊秀的乳房。看着这些桃儿,四奶想起来了,二舅母的乳房她是见过的,她生下老二后,奶水不够,那时四奶生下了杜军,正在坐月子,她还帮着奶过老二呢。二舅母的奶子白净挺拔,像刚蒸出来的桃儿,哪儿像奶过两个孩子的。奶娃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人说死就死了。两只奶子,怕也成了两条冰手的布袋子了。

这些做完后,四奶开始做她更拿手的,先做了一对狮子,用手捏出大体样子来,然后剪的剪,削的削,再用针一下一下勾出眼睛、鼻子、嘴巴、爪子的轮廓,狮子的样子就出来了。蒸熟后,再用颜料画上了毛。四奶也不管狮子长什么毛,只按照自己的想像和春节耍狮子的印象,给狮子画了红色、黄色和绿色的毛,她觉得好看,别人看了也无不叫好。之后,她又做了三头猪——猪自是肥的,大耳朵、长嘴巴,两只羊的角做得最好,弯角,角上的棱也刻画得惟妙惟肖,嘴下留有向后微抿的一撮胡须。

第二天,主要是炸。四奶和好了面,炸的面和蒸的面自是不同,炸的面要软一些。先炸了“散子”,“散子”的做法虽然简单,但酥脆适口,是祭品中不可少的。做时先将面做成剂子,然后搓成筷子一般粗细长长一根,然后盘成数盘,放锅里炸好,状如皇冠。四奶又炸了油饼,均盘子大,四周用刀均匀地剁上了花纹,中间又用针勾上一朵荷花,炸出来后,犹如几只精制的车轮。然后,四奶又炸了糖花子、油馃子。糖花子中间敷了糖,卷成五朵花,油馃子形如船,中间切开,拧成两根麻花。这些东西,虽说做法都差不多,但到了四奶手里,总要做得比别人精制好看些。至于酥适爽口,面相色泽,自然也比别人的要好。这些东西每做好一样,四奶都放盆子里,或方盘里,上面用报纸蒙住,报纸上面立即印上了油渍,斑斑点点。四奶每做好一样,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二舅母享用的样子来,那该是麦捆一样的一个黑影儿,揣了其中的某一样东西,献给张牙舞爪的大小鬼,一个一个地闯难缠的鬼门关。

一切准备妥当后,四奶拿过一个木箱子来,用报纸仔细把箱子里面裱了,然后一样一样把做好的祭品放箱子里。每放完一样,铺一张报纸,再往上面放别的。在哪儿放什么,都很有讲究。总之,都很妥帖。待全部放进去后,每个空间都有效用上了,既不觉得零乱,又不致于相互磨损,整个看上去,花花绿绿,仿佛一个百宝箱。四奶对着“百宝箱”叹了口气,心中一半是自豪,一半是可惜。自豪的是自己的手艺,可惜的是二舅母還有她给做这么些好东西,自己将来怕是没有了。

赶“七”送,第六天开吊。到了第六天,四奶老早就使着驴车,拉着箱子来了。才到门口,早有人报信了,二舅母的几个儿子孙子早就黑压压一片,跪在门口等着。四奶一下车,立即拉起包巾角,捂在嘴上,大放悲声地哭起来——舅母啊,我的舅母啊,你咋就走掉了——刚哭几声,旁边的女人们就围上去,一边抹泪一边拉起四奶来;又纷纷道,行了行了,四奶,哭几声就行了,这事么,由不得人嘛。大家劝了几句,四奶就直起了身子,抹去了泪痕,立马回头看自己的车,早有人卸了驴车。四奶让人抬了箱子,大家就进到屋里了。道家先生知道来了客人,唢呐声响起来了。四奶一看,中间院子里已经摆了两排桌子,都苫了被单,旁边放着好几个大箱子,不用说,那是二舅母的女婿的,还有就是三个儿媳娘家的,这些人家是要摆祭的。四奶一个一个看那几个大箱子,心里正琢磨着里面放的祭品的样子,忽听得有人高喊一声,摆祭了,上姑舅家的,下姑舅家的,儿女亲家们,摆祭了,各家把各家的祭拿过来。院子里立即乱了起来,抬箱子的、喊叫人的、站位子的,仿佛开集市一样。有人早就占据了有利位置,把自家的箱子横在那里,手脚麻利的,已经摆上了自家的祭品。周围立即涌过人来,纷纷围观,人群中发出赞叹声。孩子们像草芽一样从人群缝隙里挤进来,到了最前面,少不了用手在这个上摸一下,在那个上掐一下。立即有人制止,又有人把孩子们赶了出去。可不一会儿,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孩子们又到了最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