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雨 季

2019-09-01王季明

飞天 2019年8期
关键词:老成格里船厂

王季明

1

这季节,天就这样。一会儿狂风夹着暴雨,能把整个城市下水道全都淹没,一会儿太阳毒照,能把马路上的柏油晒得融化。不过,这些对于久住芤城的人而言,早已习惯,见怪不怪。

这天傍晚,与平时傍晚没什么两样,但对远郊芤城船厂的高级电工王一军来说,有些异样。以往不管这季节那季节,天冷也好天热也罢,一天工作下来,王一军总要洗把澡,换个衣。这些多年养成的规定动作做完后,他会穿戴整齐,戴上墨镜与头盔,跨上助动车,慢慢驶出单位大门,不紧不慢花上一个半小时回到家里。一般情况下,到了家里,老婆杨优秀已经做好饭菜,摆好老酒等着他呢。饭菜基本是六菜一汤,酒呢,通常春天张裕干红,夏天山德利冰啤,秋天绍兴花雕,冬天小糊涂仙。但是今天下班,王一军却没了助动车,不要说没洗澡,就连汗黏黏的工作服都没换。下班后,沿着江边大道直接往船厂大门口走去。船厂就在江边,但江面吹来的却是熏风,让王一军很不舒服。

船厂大门外,是一条长达一公里的白晃晃的笔直水泥道。这样的水泥道现在很少见了,道的两边人行道上,间隔五六米有一棵树,是春天种上的小树,没几片绿叶,它们在黄昏燠热的日光下,无精打采,一动不动。下班同事中,无论老女人还是小姑娘,大都打着花花绿绿的遮阳伞,保护着她们的皮肤。男人呢,顶着暴晒往前走。男人是不打伞的,若是打伞,那还不被人笑歪了嘴。

芤城早年并不大,后来一年年地变大了。不大时,这个远郊死角处的船厂四周都是稻田与农舍。现在大了,有的只是错落有致、高低不一的公寓楼。

王一军往水泥道的尽头处的地铁站走去,王一军很少坐地铁。坐地铁其他不说,人挤人不算,加上不停换乘、兜圈子,实在吃不消,更何况地铁并不开到家门口。下了地铁,王一军还得等公交车,那车,要开上五公里后停下,再走一公里,方能到家,费钱费时更费神。

现在王一军下班,不是没骑助动车,而是根本无车可骑。凌晨时分,王一军在外面与保卫科成科长他们几个灌了十来瓶啤酒,吃完大排档后回家,然后依着几分酒兴,与杨优秀温柔一番,完事后,这才进入梦乡。

也就是刚刚躺下睡着了,手机却响了。王一军迷迷糊糊接起一听,是机修班组长孙哥来电。孙哥在手机里骂骂咧咧地说,牛格里这个小女人又把行车弄球了,你得马上到单位来一下。王一军有些不高兴,说,孙哥都啥时间了,明天不行吗?孙哥说,能行,我会半夜三更打你手机啊?必须来,马上来。王一军有些不高兴,说,就算马上,我骑助动车到单位也得一个半小时。孙哥说,骑啥鸟车呀,打车吧,我报销。

孙哥手机里的声音很响,杨优秀听得清清楚楚,说,不报销难道自己出呀?

王一军放下电话,翻身起床。

杨优秀问,这半夜出工,有没有加班费?

王一军轻声骂了一句,有个屁呀,最多算调休。

杨优秀说,要调休干吗?还不如发加班费实惠。

王一军说,我当然也希望发加班费啦,可是现在单位都贼精,加再多班也不发钱,就是让你调休。

杨优秀说,已经有一个多月调休,还要干吗?不去,看他能把你怎样?

王一军说,不行。坏了行车,没法起吊,那也没法修船。

杨优秀说,不给加班费,我们就不去。

杨优秀说着滑溜溜的身子贴到了王一军身上。

王一军轻轻推开说,秀啊,不去要停工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孙猴子那操蛋脾气。

杨优秀嘴一撇说,他有脾气,你就没脾气?

王一军一愣。

王一军还是起床了,打开门,懵懵懂懂下了楼,跑到了小区门外。半夜时分,除了马路上有几辆形迹可疑的黑车外,一辆正规车子都看不见。王一军是要发票的,只能耐心等待。大约半个小时后,总算拦到一辆出租车,飞快驶往船厂。王一军家距船厂二十五公里,平时打的也就60多元,不过凌晨计价与白天不同,花了150元。事实上不管多少,王一军并不在乎,反正船厂报销。

一小时后,王一军到了船厂大门口,急着跑到江边作业区时,汗水淋漓,高高的行车,塔吊一溜烟地并排在江边,小太阳把作业区照得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灯光下成团飞舞。王一军听到不远处孙哥操着大嗓门骂道,你妈的,像个乌龟一样慢。王一军放慢脚步生气地说,这是半夜打的,你不懂吗?

王一军虽说生气,还是快步跑进作业区,换上工作衣,从工具间里取出工具包,登上行车平台开始检查。也就花了半个多小时,就找到问题所在,是电线短路,换根电线也就解决问题了。

王一军在平台上,前后花了大半个小时,这才整完行车。刚想从铁扶梯上下来,一眼看到下面牛格里在喝饮料,立马停下,大叫,牛格里你上来。

牛格里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王一军说,我上来干吗?

王一军说,我有话对你说。

我又不是聋子。

王一军火了,牛格里,你必须上来。

孙哥在下面听到了,说,王一军,你整完了没有?

整完了。

整完了,你让牛格里上去干吗?

王一军说,开行车的,有时也需要懂点行车结构与维修常识。

孙哥点点头说,这话对的,牛格里,你上去。

牛格里不情愿地慢慢地上了铁扶梯,跟着王一军进了狭小的行车操作间。

王一軍打开电机箱,晃动着十字旋凿说,要判断行车事故,你得首先看……

牛格里根本没听,退后一步说,你不要乱动旋凿,戳瞎眼睛你赔得起吗?

王一军说,好好好,我放下不就行了吗?

话音未落,牛格里腾腾腾地往楼梯下走去,嘴里还叫道,我是开行车的,你别跟我讲电工知识,讲也白讲,不如不讲。

王一军一愣,气得暗里骂了一句,我操你妈。

王一军回到地面,孙哥似乎忘了刚才王一军让牛格里上去究竟干什么,而是哈哈一笑说,王一军,对不起,别怪哥刚才骂你,我也是心急火燎,船舱里电机吊不上来,全他妈的都要停工。王一军笑笑说,没事,没事。孙哥说,你半夜出工,就是上班,现在去休息室躺一会,白班不用上了,天亮回家。王一军嘴里嗯嗯的,手却从兜里取出发票给了孙哥。

孙猴子接过发票看了金额,从口袋里摸出皮夹,抽钱给了王一军。王一军一看,马上用手一推说,不用你先垫,报销后再给吧。牛格里在边上咯咯一笑说,孙哥啊,你又没权报销呀。王一军一愣,你说什么?牛格里说,你不懂啊,除了田主任,组长没这权利。孙哥朝牛格里眼睛一瞪骂道,就你小女人话多,滚上行车干活去。王一军你拿着。王一军没接钱,看了孙哥一眼问,孙哥怎么回事?孙哥有些毛了,说,什么叫怎么回事?你拿钱不就结了?王一军说,孙哥,你必须说清楚,到底是单位报销还是自己掏钱?孙哥说,你有病是吧,你管他是单位还是个人。王一军不高兴了,说,我没病,你有病。孙哥跳了起来说,我怎么有病了?王一军说,既然你没权利,为何要跟我讲车费可以报销呢?再说,为何要自己出钱呢?牛格里伸出细长的食指,指着王一军嗲嗲地说,王一军啊,你真拎不清,孙哥还不因为破船要赶紧修好,怕你深更半夜不来。

王一军没吭声,突然伸出手,从孙哥手里夺回发票,刷刷撕了。孙哥先是一愣,接着恼了,骂道,你妈的什么意思?王一军没吭声,转身就往休息区走去。孙哥一愣,冲着王一军后背说,王一军你给我站住。

王一军停下了。

孙猴子说,这事,也怪我心急,脱口承诺了,是我的错。既然你不好意思拿钱,改日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王一军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牛格里说,给他钱不要,喝酒也不吭声,王一军脾气不小啊。

休息区就在作业区一边,王一军进了休息区更衣室,通亮的白炽灯下的长条桌上与地下,到处都是吃过的食品与喝剩的饮料方便面空盒,还有烟蒂与痰迹,让王一军心里窝火,不由对准一张椅子飞起一脚。没想那椅是角铁打成的架子,一脚上去,纹丝不动,他的脚尖疼得哇哇乱叫。王一军不由发疯般地骂道,我操你妈的,连椅子也欺负老子呀。骂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更衣室里没半点声音,屋外宽阔的江面上,江水不紧不慢地拍打着堤岸,发出轻微的呢喃声。

墙上挂钟指向凌晨3点,王一军试着站起,走出更衣室。不远处就是宽阔的江面,江面一角是一大批芦苇丛,一艘早已报废的铁壳子破船就搁浅在那儿。王一军不由自主慢慢往那走去,人还没到,天空突然袭来一阵急雨,王一军顾不得脚疼,往前奔去,风雨中,破船发出低沉的哐啷哐啷声。

2

大清早孙猴子一帮人下班后,王一军并没回家。电工这活儿,说忙,忙得天昏地暗,比如进入船舱检查线路排布电线,至少得憋个半天。说不忙,就会整天站在江岸边闲逛。王一军现在不忙就是闲逛。王一军不是铁打的,用不着睡觉,事实上他困得要命,但他蜷缩在铁壳子船舱里就是睡不着。他始终在想三个问题:第一,孙猴子明明没权利,为何口气比力气大,好像他是田主任,什么事都能搞定。第二,他为何自己要出钱呢?这与他没半毛关系呀,难道正如牛格里讲的,为了工作怕他半夜不来?那么退一步讲,就算他半夜裝逼不来,那也不是他的责任呀。第三,管他自己掏钱还是单位报销,拿钱不就得了,为何自己要拒绝而且撕了发票,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吗?

王一军想到天亮,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睁着困倦的眼睛,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船舱,向工作区走去。

王一军在路上遇到刚上班的田主任,田主任问,王一军,早啊。

王一军笑笑,想对田主任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这事与田主任有关吗?也许有也许什么也没有。王一军有些迟疑着,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与田主任擦肩而过,径直往工作区走去。

这一天,上白班的没一个人来叫他,平安无事。

王一军下班后,没洗澡,当然也没换衣服,这就坐地铁回家了。

王一军挤上地铁,发现好多乘客不但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而且尽量躲避着他。靠车厢门处站着一个身穿吊带裙的年轻女人一边玩着手机一边用眼睛瞟着他,眼神充满厌恶。王一军看在眼里,心里很不痛快。要说娘们,谁能比得上我家杨优秀呢?她是公认的美女,要比,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想到这里,鼻里不由重重哼了一声。没想到女人柳眉一竖,大声吼道,离我远点。王一军一愣,以为女人说别人,但想想不对,女人眼神分明是冲他而来。这就奇怪了,什么叫离我远点,公共场所你有资格吗?再说,下班时间,这么挤的地铁,让我怎么离远点。

王一军生气,问,说谁呢?

谁答腔就说谁。

为什么?

坐地铁要讲文明,看看你这身脏衣服,怎么好意思坐地铁?

王一军心里一动,自己确实是没换工作衣下班了,但是嘴里却说,我衣服确实有点脏,但我没紧挨你呀。

你是没紧挨我,可身上汗臭味飘到我跟前,实在难闻,所以离我远一点。

大热天,谁身上没汗味?再说,这么挤的地铁,你让我怎么离你远点?

我不管。

不管,我就站这里。

你是男人吗?

我当然是男人。

女人一脸不屑地看了王一军一眼,随即挪动脚步,往前挤去。王一军想了想,尽量身子往后缩着,想让女人过去。没想到,女人竟然用肩膀使劲往他胸前顶了一下。王一军生气了,立即用胳膊肘往女人腰部反击过去,女人顿时哇哇乱叫,你这个流氓,敢摸老娘。说完,伸出手掌就朝王一军脸上扇来。

王一军眼明手快,骨节粗大的五指,闪电般地捏住女人的手掌,女人疼得往地上蹲去。

王一军低下头,一字一句说,想抽我耳光,先得朝你家男人脸上多练练。

除了地铁列车急速往前驶去的车轮摩擦声,整个车厢鸦雀无声。所有的人漠然看着。

很快王一军下了车厢,往联络通道走去。他得换地铁线,还得换公交车才能走到家里。

公交车上下来,天已漆黑一团,郊外稀疏的路灯亮了,雨淅淅沥沥下了。

湿淋淋的公交车站外,黑幽幽的树木下,停着好多带雨棚的三轮与摩托,车主在雨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要车吗,要车吗?三公里五元,三公里五元,要走的,赶紧呢。

王一军犹豫着,脑海倏地闪过没报销的车费,想了想,还是冒雨走回家了。

王一军到家后,时间比以往下班整整晚了一个半小时。王一军身上的雨水与汗水分不清了,进了屋内,发现比外面更热。王一军把工作衣一脱,这才闻到自己身上确实臭哄哄的。他想到了地铁上的那个女人,心有歉意,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对一个陌生娘们动粗,一点都不光荣,何况自己错的。

王一军拿起摇控器,想把客厅立式空调打开,不过停下了。杨优秀在家里定下规矩,不到晚上10点,空调不能打开。杨优秀说得很干脆,就你那点工资,白天不能开空调。要开,晚上10点后电费半价,再热也得忍。

王一军忍了,一屁股坐到餐桌前。

房门外钥匙声音一响,杨优秀知道自家男人下班了。但她奇怪的是,平时下班,王一军总要习惯性地叫上一声,秀,回来了。今天王一军却沉默着。杨优秀从厨房里探头一望,见王一军脸色不对,想问,最终也没敢问,赶紧把四菜一汤一一端上,接着与王一军面对面地坐着。

王一军在桌前不动,看着杨优秀。杨优秀奇怪,问,怎么啦?王一军唬着脸说,啤酒呢?杨优秀笑笑,不就是啤酒嘛,自己也可以去拿呀。王一军站了起来,杨优秀赶紧说,我知道,今天太累,坐下吧,我去拿。

杨优秀转身去厨房拿啤酒,不过嘴里还是嘟囔了一句,一点小破事,也值得扳个脸吗?王一军没说话,用筷子狠狠戳起一块红烧小排往嘴里一送,慢慢咀嚼起来,两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杨优秀从厨房拿来杯子与啤酒,启开酒盖,倒入杯中,递给王一军,问,到底什么事啊?王一军见杨优秀一双大眼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不高兴,依旧没回答。杨优秀有些急了,说,我们是好夫妻,又有什么不可说呢。王一军想了想,这才恨恨地骂道,妈的,半夜里的出租车费没报销。

这话一出口,杨优秀眉毛一扬,非常不满地说,半夜出工不算加班算调休那也算了,车费怎么能不报销,出尔反尔?

王一军说,孙猴子没这权利。

杨优秀声音高了,王一军,我告诉你,不管孙猴子有没有这个权利,必须给报销,否则,我肯定找你们田主任评理。

王一军低着头。

杨优秀不高兴了,说,你除了在家里对老婆唬着脸,在外面啥也不是。

王一军说,也不是说不能报销。

杨优秀奇怪了,问,啥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王一军说,能签字报销的只有田主任,他是组长,没权利。

杨优秀张大眼睛,看着王一军,说,报还是不报?

王一军说,不报,是孙猴子只是组长,没这权利;能报,是孙猴子自掏腰包。

杨优秀一听,说,这就奇怪了,只要能报,你管他个人还是单位?

王一军说,单位报没得说,但孙猴子自掏腰包,我怎么好意思拿下呢。

杨优秀一下身体前倾,冲着王一军大声说,什么叫不好意思?你是深更半夜被他们叫去干活知道吗?再说,叫出租车并不是你的主意,报销也是孙猴子自己在电话里说的。这与好不好意思有啥关系?你跟我说说。

王一军说,他也是为了单位工作进度,所以……

楊优秀说,既然你这样认为,那就不该扳着脸回家,把这事告诉我,对吗?

王一军说,我只是心里不痛快。

杨优秀说,你不痛快,那是自找的。并且你还把这不痛快传递给了我。

王一军说,你不是说我们是好夫妻,什么事都可以说吗?

杨优秀一时语塞,突然恨恨地说,你是男人吗?

王一军脸阴得可怕,随后,一手拿筷,一手端杯,扬脖一饮,干了杯中啤酒。王一军眉头一皱,重重放下杯子,用筷子指着杨优秀问,怎么不是冰镇的?

杨优秀不高兴地说,要冰镇,自己去拿。

王一军说,拿不拿?

杨优秀说,不拿怎么啦,你是不是想打我?杨优秀说着,整个身子向前一倾。

王一军火了,一抬手,刚想说什么,只听半空传来一阵轻微的噗嗤声,杨优秀的身子慢慢地歪歪扭扭地滑向桌下,惨叫声在房里响了起来。王一军一愣,接着跳了起来,他看到在桌角下惨叫的杨优秀的右眼眶里,活生生地露出一小截筷子,筷子四周渗出丝丝白色液体。

王一军如梦初醒,绝望地叫道,秀,秀。

杨优秀双手紧捂着眼睛,什么声音都没有。

3

杨优秀送进医院手术室后,站在外面的王一军脸色铁青,呆如木鸡,脑子乱成一团糨糊。筷子怎么可能插进杨优秀的眼眶里呢,是谁插的,是自己,自己怎么可能呢,是杨优秀?杨优秀更不可能。当时筷子究竟在谁手里,在杨优秀手里?不,显然在自己手里。那么现在要弄清的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讨论有意无意有意思吗?其结果就是一根筷子活生生地插入杨优秀的右眼眶里。想到这里,王一军欲哭无泪,像个无头苍蝇,一会儿盯着手术室大门,一会儿看看四周患者,一会儿,又张望着手术大厅外漆黑一团的小树林。

雨,停了,有莫名的虫子在不停地叫着。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让他签字。

王一军没动,医生手里的拍纸板上,夹着好几张白纸,密密麻麻地不知打印着什么东西。

签字。

签、啥啥啥字?

摘除眼球。

王一军听到摘除眼球,脑里轰地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

医生用拍纸板敲敲他的脑袋,问,签还是不签?

王一军说,医生,这个摘、摘、摘,不就是瞎了?

医生很不高兴地说,外膜、角膜、巩膜、虹膜全坏了,眼球内的房水、晶状体,玻璃体也都碎了,你说说,不摘除行吗?

王一军哆嗦着身体,说,医生,把我眼睛挖了,移植到我老婆那里不行吗?她是女人,不能瞎了眼睛。

医生说,鸡蛋碎了,蛋黄搅了,你说能移植吗?

王一军彻底跨了。

医生把笔递到王一军手里,王一军捏不住。

医生把笔塞进王一军手里,然后抓住他的手,王一军这才木知木觉歪歪扭扭地签了名字。

医生的话又在他头顶上响了起来,是自己打110,还是我们打?

王一军内心一紧,抬头看着医生问,这与110有啥关系?

医生说,这是重大伤害事故,必須报案。

王一军说,我不是故意的。

医生转身就走,厌恶地撂下一句话,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跟我们没半毛关系,去跟警方解释。

王一军坐在地上,头又低下,他发现自己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嘴里喃喃自语,我打我打。

邻居也好,同事也好,大家公认杨优秀是个美女。杨优秀不仅身材优美、五官精致,更重要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像两口深井,幽深、清澈、明亮。当初王一军拼命追求杨优秀,毫无疑问就是被她这双眼睛弄得神魂颠倒。现在呢?杨优秀一只眼睛瞎了,没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丝恐怖慢慢从王一军的脚上开始,往王一军的头部爬去。

等待警方到来的时间里,王一军脑海里想到了岳父、岳母与小舅子。岳母对王一军非常好,比自己儿子还亲,岳父与小舅子不行。他俩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岳父视杨优秀为掌上明珠。记得当初要结婚,若不是岳母力挽狂澜,杨优秀根本不可能嫁给他。不过杨优秀嫁给了他,岳父还是在婚礼上,低沉着嗓音撂下一句狠话,夫妻了,不要吵架,更不能动手。若是因为吵嘴你敢动手,其结果不用我多说。小舅子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阴沉着看着王一军。王一军明白,自己除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其他啥也没有。若说什么专业,自己也就是个高级电工,没其他特长。岳父也好,小舅子也罢,心里不愿意把美如天使的亲人嫁给他这个穷鬼,这是可以理解的。王一军当即承诺,无论有什么事,他不会骂杨优秀,更不会动手,一切都听杨优秀的。事实上这些年,王一军对杨优秀也是这样做的。当然,夫妻间免不了有矛盾,王一军呢,能躲则躲,实在躲不了,装聋作哑。

现在可不是一般吵嘴与打人,而是把杨优秀的眼睛整瞎了。这是天大的事啊。想想杨优秀与他一样,只是刚刚人到中年,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过,今后怎么办?再想想,岳父与小舅那两张脸,王一军身子开始发抖。他真的不敢给岳父或者小舅子打电话,要打,只能打给岳母。但这电话也不能早打,早打了,杨家人呼啸而来,恐怕他人还没被警方带走,早被杨家人揍得半条命都没了。他只能等,等待警方的到来。

当警车闪着刺眼的警灯出现在手术大厅外,王一军这才战战兢兢拨打了岳母的手机。

岳母问,军军,怎么晚上打起电话来了?

王一军说,妈,秀秀病了。

岳母奇怪了,下午还跟我好好通话,怎么病了呢?

王一军说,妈,秀秀现在六院手术室,你能不能来一下?

手机里岳母的声音显得极为惊慌,秀秀到底什么啦?你说呀。

王一军说,妈,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秀秀。

接下来岳母电话里究竟在说什么,王一军没法接听了,两个警察像是知道他报警似的,站在他跟前了。

警察问,是你报警的?

王一军点点头。

警察看了看四周问,什么事?

王一军想说什么,嘴唇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

那些闲着候诊的患者围了上来。

警察皱着眉头问,说呀,到底什么事?

一个患者说,一个女人眼睛被戳瞎了,正在手术室里做手术呢。

警察眼睛刷地亮了,是这回事吗?

王一军木然地点点头。

是你弄瞎的?

我是无意的。

无意有意,进去再说。

王一军没法走路,被警察连拖带拉地弄到警车上。

警车闪着警灯,刚刚驶离医院大院,手术室外呼啦啦地涌进杨家一大帮人。

剃着板寸、一头白发的岳父扫视一下手术室,对着一个同样一头白发的女人大声问,老太婆,王一军呢?

我一直在打他的手机,他不接。

岳父也不吭声,大步走向一边的医生办公室。

医生,我女儿叫杨优秀,一小时前送进医院,我们想问人在何处、生什么病?

医生看了眼岳父,随即在电脑前敲打几下说,眼睛瞎了,在动手术。

杨家所有人惊呆了。

眼睛瞎了,怎么可能瞎了?

被一根筷子戳瞎的。

岳父苍老的脸上肌肉开始抽搐。

谁戳瞎的?

这个不知道,送你女儿进医院的男人被警方带走了。

一边白发岳母泪水涌了出来,问,医生,能不能保住我女儿的眼睛?

保不住了。

岳父咬着牙齿,破口怒骂,这个王八蛋。

医生说,请家属到手术室外等着,行吗?

岳父率领杨家人出了医生办公室。

岳父对着一大帮杨家人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派出所。

岳母冲着岳父怒道,你个死老头子,神经病啊,派出所重要还是秀秀重要?

杨家七大姑八大姨看着岳父。

岳母说,看什么看?我说了算。谁不想等秀秀出来,可以马上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

三个小时后,众人看着护士从手术里把杨优秀推了出来。看到躺在病床上、双眼蒙着白纱布,像个死人一动不动的杨优秀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时,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生说,是家属吗,是否要看一看?

众人眼睛刷地看着手术医生,只见他手里端着个白色托盘,上面有一根漆黑的筷子,筷子上依稀烫着一个喜字,筷子边有一小堆白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敲开的鸡蛋黄,在托盘里微微颤动。

杨优秀的整个眼眶被镂得干干净净。

杨家所有的人都懵了。

杨家秀秀那双美目中的一只眼睛,现在成了托盘里一小撮令人恶心的液体。

岳母老泪纵横。

岳父一双怒眼直视老妻,说,王一军不是打电话给你了吗,他怎么说?

岳母流着泪水说,他只是说小秀生病进医院了。

岳父冷笑着问,生病,妈的,这是生病吗?

岳母没接话,只是问医生,筷子怎么会插入眼睛里的?

医生说,这事得问当事人。

岳母问,会不会自己不小心?

医生说,再不小心,自己的筷子只能塞进嘴里,绝无可能塞进眼眶里。

岳母说,医生,以你的经验造成这个伤害的具体原因会是什么?

医生说,这个不好说,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根据筷子进入眼眶直达后脑的深度,可以断定,是很有力的外部作用。

岳父臉上的肌肉明显在抽搐。

4

王一军从医院被带进派出所不久,保卫科老成就接到共建单位——芤城派出所电话,老成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不敢冒然前往派出所。老成想了想,先给田主任打了个电话,田主任非常吃惊,王一军怎么可能做这事呢?老成说,派出所初步调查,基本判断属于过失。田主任说,你确定吗?老成说,田主任啊,不是我确定,而是派出所说的。再说,王一军是你们车间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对吧?田主任说,不对吧,你们不是时常喜欢下班喝个小酒什么的?老成尴尬地在电话里笑了说,对对,不过喝些小酒并不代表什么。田主任说,这事我知道了,听听你的意见。老成说,王一军真的不错,这是你知道的,所以我觉得作为车间主任,你应该向莆副厂长汇报一下。帮一把与推一把,那可关系大了。田主任说,你以为我不想帮吗,但是我怎么帮?我觉得作为保卫科长,你首先应该向莆副厂长汇报,他是分管后勤教育与保卫工作的,对不?

老成暗里骂了一句老狐狸,嘴里却说,这个也对。

老成给莆副厂长打了电话。莆副厂长非常生气,说,夫妻间吵架都是正常的,怎么因为吵架就把老婆的眼睛弄瞎了呢?

是过失。

过失就可以原谅了吗?

我没说原谅,只是向您汇报,您看现在怎么办?

莆副厂长说,什么叫怎么办?

老成说,按惯例,员工进去了,保卫科要派人过去。

莆副厂长说,老婆眼睛被弄瞎了,这是铁的事实,派出所拘留他了,也是铁的事实,派人过去干吗?

老成小心翼翼地说,田主任跟我说,王一军得过好多次先进,工作非常好,这个也只是家庭之事,是过失,所以征求您的意见,是否弄他出来,先整个取保候审?

莆副厂长说,先进?既然是先进,怎么会把老婆眼睛戳瞎,这是先进吗?这是欺骗组织。这样的人,你觉得应该保他出来吗?万一保他出来,一怒之下,你能保证他不会在船上杀人放火?

老成一听,笑了说,莆副厂长,你这个也太夸张了吧?

莆副厂长说,我夸张吗?一点也不。王一军已经废了,现在只是等待执法机关最终尘埃落定。不管是拘留还是判刑,按厂纪厂规,拘留十天以上必须解除劳动合同,明白吗?

老成心里恼火,他妈的,我只是向你汇报,可你那口气,好像是我把王一军老婆眼睛弄瞎似的。不过,他嘴里还是说,不保他是可以的,那就听从司法机关处理后再定吧。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王一军工作不错,为人不错,更重要的是王一军老婆下岗了,王一军房子还在还贷,如果与王一军解除劳动合同,那他或者说他家就没后路了。从我们保卫工作的角度而言,这对社会与个人都是不利的,也是给社会维稳工作带来一定麻烦,希望莆副厂长研究研究,行吗?

莆副厂长有些生气了,老成你这是啥意思?是不是给我压力?

老成说,莆副厂长你误会了,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若是上级领导一致同意解除劳动合同,我没话说。

莆副厂长没回答,直接把电话挂了。

老成苦笑一下,立即给田主任打了电话。田主任说,老成你想帮忙,我当然也想帮忙,既然莆副厂长是这意思,那就是班子领导的意思,你我就是想帮都没得帮,知道了吗?

这下老成撂了电话。

老成拿起电警棍与手电筒,骑着自行车,开始夜间厂区巡视。

江边作业区灯火通明,孙猴子他们忙上忙下。

老成来到行车脚下,把孙猴子他们叫过来说,王一军出事了。

孙猴子奇怪地问,他能出什么事啊?

逮啦?

孙猴子连续两个夜班,眼睛通红,问,什么叫逮啦?

王一军把她老婆眼睛戳瞎了,被派出所逮啦。

孙猴子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啥时发生的事情?

吃晚饭时。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接到派出所的电话通知。原本还想过去了解情况,可莆副厂长说不用,那我只好巡夜了。

孙猴子一帮人全都愣住了。

孙猴子说,王一军对老婆视若宝贝疙瘩,怎么可能把老婆眼睛弄瞎呢?

老成说,反正晚饭时,夫妻吵架,王一军失手,用筷子把老婆眼睛戳瞎了。

孙猴子一听,说,我操,王一军搞大了。

老成臉一板,说,搞大光荣吗?一点都不光荣。你是组长,要注意组员思想动态。现在的人啊,都暴烈得狠,一个不满,都敢往死里整。

老成说完,晃着个手电筒,骑上车子走了。

牛格里看着老成远去,忙对孙猴子说,孙哥,会不会今天凌晨,出租车费没给报销从而引起他们夫妻争吵?

孙猴子不吭声。

牛格里嘴里还想说什么,孙猴子大怒,如果是这原因,你妈的,就是你。

牛格里不满地说,什么就是我?

孙猴子说,就因为你那张臭嘴。

牛格里说,我怎么臭嘴了?

孙猴子说,他都拿钱了,可你他妈的说我没权利报销,要报销得田主任签字,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牛格里笑笑说,你确是没这权利。但是你钱给了他,他不要,问题在于他,而不是你。我说错了吗?

孙猴子急了,张口还想骂人,牛格里马上截住说,想骂等会儿吧,今天活儿不多,如果我们还是王一军的哥们,必须去医院看一下,这个不为过吧?

孙猴子想了想,点点头。

牛格里说,去三个人够了,你我,再叫上一个。

孙猴子说,你去干吗?待一边去。

牛格里不高兴了,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王一军老婆是女的,我也是女的,问起来总比你们男人方便,对不?

孙猴子不吭声了。

当杨优秀被推往病房时,孙猴子他们三个正好走了过来。他们停下脚步,看看杨优秀一家人,又互相看看,孙猴子刚想上前试探着问时,被牛格里拉住了。牛格里抢先问道,大叔,你们是王一军的家人吗?

岳父上下打量着他们穿着的船厂工装,怒气冲冲地说,谁是他家人?不是家人,是敌人。

孙猴子一愣,小心翼翼地说,我姓孙,是王一军车间的生产组长,听说他妻子突发重病在动大手术,我们赶紧过来看一下。

一直没说话的小舅子,大声骂道,我操,这是重病吗?这是王一军用筷子把我姐眼睛戳瞎了。

牛格里一把推开孙猴子,说,大叔啊,王一军妻子不也是我们单位职工家属吗?如需要帮忙,比如陪个夜之类的,我们可以做到的。

谁要你们帮忙陪夜?走开。

孙猴子说,我就不明白,王一军一直对妻子很好,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呢?

岳父勃然大怒,指着躺在推车上的杨优秀说,你睁眼看看,这是对妻子好吗,这就是你们船厂培养出来的员工?

孙猴子哑口无言。

小舅子大声吼道,王一军这狗日的以为躲进派出所就没事了吗?

岳父说,女的陪秀,男的去派出所。

岳父看都不看孙猴子他们几个人,带着一帮男人扬长而去。

5

夜深了,天空下起了大雨,停在岸边的几艘黑漆漆的大船,在行车与塔吊上方的小太阳的照耀下,让人显得非常压抑。

孙猴子班组里的十来个同事,或坐或站地在休息区里抽烟喝茶,没有人说话。孙猴子站在窗前往江面看去,不远处的船体上,电焊的火花在飞溅,间或传来阵阵沉闷的嘭嘭的敲击声。

孙猴子回头看着班组里的同事问,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王一军怎么可能用筷子戳瞎老婆的眼睛呢?

牛格里捧着大号搪瓷杯,深深地喝了一口,说,孙哥不是我要说你,王一军好歹也是我们车间的兄弟,刚才应该跟着杨家去派出所问个究竟,可你偏偏不让。

孙猴子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那是保卫科的事情,我们去干吗?

可是不去,就不知道为什么戳,怎么戳,所以你刚才那个问题就毫无意义。

孙猴子一阵沉默。

牛格里想了想,小声说,无意那是肯定的。

孙猴子看了一眼牛格里,你怎么知道有意无意的?

牛格里低头,轻声说,孙哥,今天凌晨,王一军让我上行车平台操作间,当时他跟我讲行车维修常识时,他手里的十字旋凿就在我眼前晃呀晃呀。虽说是无意动作,但是,我就怕得要死,赶紧逃了下来。我猜想,他吃晚饭,说不定也是这样无意地晃动着筷子,把老婆眼睛戳瞎了。

孙猴子看了眼牛格里,没做声。

一个同事问,王一军会离婚吗?

一个同事问,王一军会吃官司吗?

一个同事问,王一军会被开除吗?

孙猴子看了看大家一眼,显得不耐烦地说,你们说这些重要吗?他妈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王一军一家全完了。

众人不吭声。

孙猴子说,不讨论了,上班吧。

牛格里不动。

牛格里看了看孙猴子欲言又止。

孙猴子说,你还想说什么?

牛格里说,孙哥,如果,我说如果王一军吃官司,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孙猴子一愣,我准备什么?

牛格里说,你刚才不是问,王一军怎么可能用筷子戳瞎老婆的眼睛?事实上这没什么可问的,因为眼睛已经被戳瞎了。可是从医院出来,我一直在想,任何事情的发生总是有个前因后果,对不?比如在行车操作间里,他之所以晃动着十字旋凿,那是因为他想告诉我行车维修常识。那么他在家里吃饭,为何也要晃动筷子呢,谁吃饭时会凭白无故地晃动筷子呢?不会的,若是晃动筷子,肯定是碰到激动的事情才会呀。那么,究竟是什么激动的事情,让王一军在吃饭时,在老婆面前狠狠地挥动着筷子呢?

谁都没注意到休息区的灯光下,孙猴子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一双眼睛咄咄逼视着牛格里。

牛格里视而不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之中,说,王一军平时把一分钱看成人民广场那么大,凌晨出租车费没得报销,他能在一天时间不到,就能消除这口恶气吗?显然不会,不但他不会,我也不会。既然不会,那么他在吃饭时,肯定会把这事跟老婆说了。说了,他老婆会答应吗?若不答应,那么他们夫妻肯定会吵起来。吵了起来,筷子就会舞动起来。于是一不留神,眼睛就这样被无意戳瞎了。我想,这可能就是真正动因吧。

孙猴子被牛格里说怒了,你他妈的胡说什么?

牛格里不紧不慢地看着孙猴子说,我敢肯定,这事已经让王一军家破人亡。所以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王一军找你算账。当然,这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孙猴子一听,冲着牛格里怒不可遏地骂道,我操,算账算账,这帐能算到老子头上吗?难道没报销就可以戳瞎老婆眼睛吗,难道是我让他把老婆眼睛戳瞎的吗?

牛格里笑了说,组长,你逻辑乱着呢,我是说动因。

孙猴子伸出拳头朝牛格里恶狠狠地挥着说,动你妈的逼,,给老子上平台行车里待着,没我的命令,你他妈的敢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6

王一军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警车的,当时整个耳里唯一的声响就是“呜呜呜”不停地叫唤的警笛声。王一军直到被带进一间有着铁栅栏的房间里时,这才真正明白自己进了警局。当王一军被推进一间黑漆漆的房间、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四周的环境时,只听到耳边响起了啪的一声响,头顶上亮起一盏刺眼的白炽灯。王一军这才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桌一椅。王一军看着这极其陌生的地方,努力想弄清是怎么回事时,耳边响起了铁栅栏合上时的哗啦啦声。王一军朝着铁栅栏处一看,只见铁栅栏外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男一女俩警察。王一军有些明白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派出所审讯室。王一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没带手铐,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没等警察吼他,王一军马上乖乖地坐到桌前一张固定的圈椅里,低下了脑袋,一动不动。

男警察的低沉声音响了起来,把头抬起来。

王一军抬起了头,一眼看到男警察那双目光犹如针尖的细小的眼睛,内心不由哆嗦起来。

男警察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姓名、年龄、地址、工作单位?

王一军一一回答。

女警察嚓嚓嚓地在一张白纸上写着。

说说事情经过吧。

王一军把经过一一道来。

男警察眉头皱了起来。

无论有意无意,无论家人外人,结果都一样,你犯了严重伤害罪。

我知道。王一军说完,泪水喷了出来。

女警察厌恶地看着王一军骂道,你哭个鸟呀,不就是一百来元的出租车费,你就把老婆眼睛整瞎了,还算个男人?

王一军说,这是无意的。

女警察大声叫道,不管有意无意,你这就是家暴。

王一军低声说,我爱我的妻子,我很少会骂她,更不会家暴。不信,你们可以去居委会或者单位进行调查。

女警察说,调查调查调查个鸟呀,事实已经摆到了你的面前,你还想抵赖。

王一军说,我真的没抵赖。我是无意的。

男警察大吼一声,无意就没罪了吗?告诉你,无意造成重大伤害同样有罪。这叫过失罪,同样要负法律责任,明白吗?

王一军说,我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女警察说,老婆的眼睛都给弄瞎了,你们这个家庭好不了了。

王一军的身子开始哆嗦起来,一张脸顿时成了一张白纸。

王一军拖着哭腔说,我爱她,我们家庭不能散。我俩成家不容易,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只要你们不让我吃官司,我会养她,养她一辈子。

王一军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走廊上响起了一片怒吼声。

王一军听出声音最响的是岳父。

男警察一下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骂道,他奶奶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把执法机构当成菜市场啦。

男警察来到走廊上,大嗓门在走廊里响起,干什么?

王一军听到岳父的声音,我们找王一军。

男警察说,你们是什么人?

岳父說,王一军把我女儿眼睛弄瞎了,所以我得找他。

男警察说,派出所正在调查,你现在没得找。

岳父说,调查,你跟我说说调查什么?事实摆在那里,那就是我女儿的眼睛被这狗日的戳瞎了。

男警察有些生气了,调查什么?我告诉你,现在是调查王一军,接下去还得向你女儿调查,还得去医生那里调查,懂不懂?

岳父说,我不懂,但是我懂的就是现在,现在要找他讨个说法!

男警察说,说法不是现在可以要的。说法,得走程序。

岳父说,别跟我说程序,我只想知道,他为何要把我女儿眼睛戳瞎,难道这点过分吗?

男警察说,这不过分,只是时间没到,到了法院自然会让你们知道。

小舅子恶狠狠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跟法院没半毛关系,这事处理起来非常简单。

男警察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怎么个简单法?

小舅子说,一报还一报。他敢弄瞎我姐的眼睛,我就敢弄瞎他的眼睛。

男警察说,你这小子懂不懂法?你敢弄瞎他的眼睛,那你就是故意伤害罪。

小舅子头颈一硬说,故意,我就故意怎么啦?

男警察勃然大怒,用手往外指,说,你厉害对不?行啊,到时你就试试吧,现在马上出去。

岳父说,只要让我们见他一面,问他一个问题,我们马上走。

男警察说,不要说一个问题,就是半个问题都不是现在可以问的。

岳父冲着男警察吼道,为什么?

男警察厉声说,他被拘留了,没得问。

7

手术后第二天早上,朝南病房门窗紧闭,初夏炙热的太阳,穿过病房窗玻璃,再穿过乳白色的窗帘,活生生地直射进病房内。墙上的空调开着,声音嗡嗡的,冷风却气若游丝,病房里依旧热哄哄的。

杨优秀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眼睛前面蒙着几层厚厚的白色纱布,整张脸苍白得与白色纱布浑然一体。岳母已经陪了整整一夜了,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没个正常。

手术后的当晚深夜,杨优秀已经醒来,似乎并不明白刚刚过去的几小时内发生了什么。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一双眼睛被一层厚厚的东西遮蔽着,眼前漆黑一团,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右眼火烧火燎的疼痛。她开始狂叫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杨优秀这一叫还算不了什么,问题是她狠命撕扯眼睛前包扎的纱布。岳母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声嘶力竭地叫着医生,医生,医生快来呀。

杨优秀这一闹,医生与护士急着赶来。

两个护士使劲按着杨优秀的双手,杨优秀双脚乱蹬,嘴里大声叫喊。

医生生气了,吼道,你们都住手,让她扯吧,只要感染了,双眼必瞎。

医生这话让杨优秀停住了手脚。

医生说,你只是一只眼睛残了,如果要保住另一只眼睛,第一不能乱扯,第二不能流泪,第三不能发高烧。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导致你双目失明,到时你不要怪我们医院。

杨优秀哆嗦着嘴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

医生说,反正我们这里有探头,你的一举一动都替你录着呢,明白吧?

杨优秀似乎有些安静下来了。

医生说,你的眼睛被筷子戳瞎了,筷子取了出来。只要不闹,按时换药,一切都会好的,明白吗?

杨优秀明白自己一只眼睛已被摘除眼球,她知道自己成了独眼龙。她止不住地想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在黑暗中,她想起了傍晚时的场景。现在脑海里清晰地想起了,王一军神情疲倦地回到家里,他说了出租車发票没有报销的事情,接下来,他想喝冰啤,我给了他不冰的。后来怎么样了?是发生了争执,王一军用筷子往她眼睛处指指点着什么,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昏厥过去。多长时间了,记不清了,反正醒来,她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杨优秀似乎对发生这事的经过有些模糊了。她现在牢牢记住的就是王一军用筷子戳瞎她的眼睛。王一军啊,王一军,你为什么对我下了如此狠的毒手啊,更何况我们是夫妻啊!想到这里,一阵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外流。现在这个王一军呢,杀千刀的王一军到哪里去了?

杨优秀嘴里在嘟囔着王一军,母亲在边上说了,秀啊,王一军已经被派出所抓了起来。

杨优秀咬着牙齿狠狠地说,抓得好,让警察枪毙他。

岳母轻轻地叹息道,秀啊,枪毙他很简单,可是你以后怎么办?

妈,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了,我是独眼龙了,还会有以后吗?

岳母说,怎么没有以后呢?你还年轻啊,女儿。

妈,你想想吧,就算有了以后,我一只瞎眼的,你让我怎么活?

医生说了,现在要安心,不要感染,不要情绪波动。只要伤口好了,到时我们再装一只假眼吧。

假眼。不就是狗眼乌珠吗?妈,我不要。

那就带个眼罩也行。

我更不要。

好好好,我们什么都不要就是了。现在医学发达,肯定有比狗眼好的替代品。不过,现在你不要多想,好吗?你这么多想,妈的心都碎了。

妈,我不能不想啊。

好吧,你想吧,想吧,可是秀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王一军不是一个坏女婿,你们平时也从来不吵架,妈怎么也想不通,王一军究竟为了什么深仇大狠要对你下如此残忍的手啊?

杨优秀不吭声了。

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个你必须跟妈说清楚。

我、我、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有意的,我们杨家决不会饶恕他,如果是意外呢,你想过没有?

杨优秀不吭声了。

我与你爸岁数都大了,你弟弟还是独身一人,今后谁都不可能照顾你。所以你不要冲动,不要像你爸与弟弟一样,遇事头脑简单,你一定要好好考虑,行吗?

病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声,一个护士的声音响了起来。请家属们出去一下,早上医生查房的时间到了。

岳母一下醒了过来。

杨优秀一晚上没睡,只见她紧紧拉住母亲的手说,妈,我怕,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岳母紧紧抓住杨优秀的手说,我不会走。

护士走到病床前说,老太太,你怎么没出去?

岳母说,我女儿离不开我。

护士说,医生巡检,我们还要换药,你还是出去,好吗?

杨优秀突然怒吼一声,谁把我妈赶走,我就不换药。

一个年长的医生带着一群实习医生走了进来,只见他冲着护士摆摆手说,没事,老太太你站一边就是了。

年长医生开始翻阅床头挂着的病历卡,问,有热度吗?

护士说,没有。

年长医生说,那就打开纱布换药吧。

护士边点头边把杨优秀扶了起来,一个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厚厚的纱布一层层地打开,上面浸满了泪水。

医生皱着眉头说,你叫杨优秀吧?你肯定很优秀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能再哭了,哭会让眼睛感染的,感染了那就影响到另一只眼睛的。

杨优秀不吭声。

白色的纱布彻底打开,岳母看见杨优秀的整个眼眶已经成了一只黑洞,就像一口幽黑的深井,一边还有一圈浅浅的绿色药膏,像深井内壁里的青苔。岳母吓得紧捂双眼暗暗抽泣起来。那抽泣声轻轻的,细微的,但是在寂静的病房里,杨优秀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原本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杨优秀,突然从病床上手舞足蹈地哭叫道,还我眼睛,还我眼睛!

岳母赶紧扑了上去,哭叫道,秀、秀,你别这样!

杨优秀根本不理母亲,想从病床上爬起来。几个实习医生马上上前死命按住杨优秀的双手。

年长医生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干吗?

杨优秀大声叫道,没了眼睛,你说我要干吗?我不想活了!

年长医生训斥道,谁说你没眼睛?另一个好好的。

杨优秀说,一只眼睛叫眼睛吗?那叫独眼龙。

年长医生说,独眼龙也是眼。因为独眼龙寻死觅活,那这世界就有盲人了。

杨优秀被几个实习医生牢牢按住动弹不得,胸脯上下剧烈起伏着。

年长医生说,你再乱动,我就给你打针,我就不信你不能安静下来,懂不懂?

杨优秀不动了,嘴里突然怒骂道,王一军,我操你祖宗八代。骂完昏了过去。

年长医生说,没事的,情绪激动,暂时休克,赶紧替她消毒、上药、包扎。

当护士们麻利地替杨优秀整完一切,杨优秀醒了过来。

岳母紧紧拉住杨优秀的手说,秀啊,妈可以哭,但你不能哭,知道吗?

杨优秀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医生护士们走后,护工在走廊里叫道,开早饭啦,快来拿早饭。

有病人叫道,这是什么早饭啊,还让不让病人活啊?

送早饭的护工笑嘻嘻地说,医院里就是这早饭,不想吃,那就叫外卖。

你什么态度?

我就是这态度。

我要跟你们医院反映。

护工又笑了,说,你别跟我瞎逼逼,你们这号家属我看得多了,我只是根据你们订的就餐单子送餐。单子既不是我写,早餐也不是我做,要反映我不反对,可反映前,最好先搞搞清楚对象行不?

走廊上在吵吵嚷嚷,病房里岳母在对杨优秀说,秀,你别动,我去拿早餐。

杨优秀无动于衷。

岳母来到走廊上,什么话也没说,根据杨优秀病床号,拿起杨优秀的早餐。那是一袋牛奶、一个鸡蛋、一碗稀饭、一只肉包子,还有一碟咸菜花生米。岳母把这些放到一边的矮柜上,拿出自带的肉松、面包、饼干、水果。

岳母对杨优秀说,秀啊,妈喂你,好吗?

杨优秀还是一动不动。

岳母端起稀饭碗,拿起筷子,夹了自带的肉松放到杨优秀嘴角,杨优秀嘴唇动了一下,突然脑袋一扭,猛地坐立起来,狂叫道,筷子筷子……

岳母手里的筷子连同稀饭碗一下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哐啷声。

8

检察官是黄昏时到达王一军家的,杨家七大姑八大姨全都聚拢在这里。检察官看了看装修非常不错的二居室,暗里摇头,不知这个家庭今后怎么办了。

检察官事先已经了解到了杨优秀的态度,对杨家人说,我们去了居委会,走访了左邻右舍与船厂,对王一军与杨优秀的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们夫妇是恩爱的,是有感情的,家庭关系是和睦的。事情起因是出租车费报销,王一军失手导致杨优秀一目失明,这个结论是可靠的。当然,这个事件的性质是恶劣的,后果是严重的。不过,这事是因家庭争吵引起的,其本质不属于家暴。我们征求当事人杨优秀意见,她说得很明白,家人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

杨家人大眼瞪小眼,一声不吭。

岳父眼睛一瞪,阴沉着脸说,感情好,就可以免法吗?

检察官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听取你们的意见。

小舅子大声说,这还用得了说吗?

检察官看了一眼岳母,說,这是全家一致意见吗?

岳父怒不可遏说,当然,必须判他刑,否则我女儿的眼睛怎么算?

岳母站了起来,看着家人,冷笑说,王一军判了刑抓进监狱,你们谁能告诉我,秀秀以后怎么办?

岳父冲着岳母大声吼道,没了王一军,秀秀就活不下去了吗?

岳母说,当然活得下去,但是活得不会好。

岳父一愣,说,老太婆,你少跟我瞎掺合。

岳母用手指着岳父说,我瞎掺合还是你个死老头子瞎掺合?你想过没有,王一军判刑了,对秀秀有什么好处?秀秀每月下岗工资,能付清银行按揭吗,他俩的婚姻还能维持下去吗?秀秀成了独眼龙,究竟还能嫁给谁?她以后生活怎么办,你们告诉我!

杨家没人吭声。

岳母对检察官大声说,我没死,这个家,我说了算,不起诉,放王一军出来。

岳父没等检察官回答,大声说,不起诉可以,婚必须离。王一军必须净身出户,这是我说的,也是秀秀跟我说的。

岳母傻眼了,看着岳父,长叹一声,若真是这样,害惨的不仅仅是王一军,更是杨优秀。

9

拘留室上方灰扑扑的格子窗玻璃外,天空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先是有闪电划过,接着阵阵闷雷从远处传来,雨下了。先是细微的,窗玻璃上出现了麻点,无声。后来雨点粗大了,窗玻璃上响起了啪啪声,雨点成了一条条细长的小水流,顺着肮脏不堪的窗玻璃往下歪歪扭扭地蠕动着。拘留室一边靠墙处格子窗玻璃下,是一排光溜溜的通铺,另一边无窗靠墙下,则是一排低矮的被固定住的塑料小椅子。墙角是个蹲坑与洗手池,上方是个淋浴龙头。王一军与一排犯罪嫌疑人坐在小椅子上反背着双手一动不动。若是往常这个时候,王一军骑着助动车刚刚到家。杨优秀会把饭菜端上桌子。王一军呢,会洗把脸、擦把手,坐到桌前。杨优秀会把山德利冰啤与美味可口的饭菜端上,王一军总会叫道,好香啊,老婆辛苦了。接着王一军开始吃吃喝喝。酒足饭饱后,王一军一般会看看电视。如果不看,就会与杨优秀下楼到小区小树林散步。散步时,杨优秀总喜欢挽着王一军的胳膊,紧紧挨着他,大热天也不例外。刚开始,王一军很不习惯,但是杨优秀说过一句估计自己早已忘记的话,老公我怕一松手,你就跑了。这句话,让王一军动容,一辈子忘不了。从此以后,不管天寒地冻,还是赤日炎炎,杨优秀想挽就挽,不想挽也得挽。不过,杨优秀从来没有不想挽。

杨优秀挽着王一军散步后,就会去小区广场上看大妈跳广场舞,这样时间也就慢慢过去了。一般情况下,他们9点左右回家,东聊西扯一会儿,10点也就准备就寝。就寝前,杨优秀先是看看墙上挂钟,10点到了,她就打开空调,两人或先或后洗把澡。如果有了情绪,两人会拥抱着洗个鸳鸯澡。洗毕,王一军会抱着全裸的杨优秀进了卧室,好好做一场爱。这就是他俩通常的日常生活。现在呢,王一军知道再也不可能了。因为他被监管带到审讯室,检察官把杨优秀签字后的离婚文件交给了他。

王一军无条件签字后,接过离婚证。他怎么也不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杨优秀会提出离婚。不错,自己确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或者说是犯了罪,可所有这一切都是无意的、是过失的。自己可以忏悔、可以赎罪,杨优秀今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他朝东他不会往西,要他走南他不会去北,可是为什么要离婚呢,离了婚自己怎么办,离了婚杨优秀怎么办?想到这里,一种难言的酸楚之痛让他不寒而栗,禁不住哭了起来。他问检察官,可以不离吗?检察官说,你可以现在不离,因为你没被判刑。但是,一旦杨优秀起诉,你被判刑,剥夺了公民权利,那就由不得你了,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现在你之所以没判刑,是杨优秀放你一马,但这一马的前提是离,是净身出户,你自己好好想想。

王一军绝望了。

当晚,王一军在拘留所里签字完后,随后进入监室,收拾东西准备离去。一个候审的家伙笑嘻嘻地问,出去了还不高兴啊?

王一军看了他一眼,人出去了,老婆与我离了。

那家伙低声一笑说,离了多自由啊。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想怎么找就怎么找。找不到,就去夜总会或者马路边的发廊打炮。

我们感情好。

去你妈的感情好。感情好,她为何要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是啊,感情好,为何要离呢?王一军有些愤愤然。

王一军其实也没好收拾的,除了钱包、手机,还有就是让监管人替他买来的汗衫、内裤、拖鞋之类,王一军胡乱地全都塞到一个塑料袋里,随手一拎,走了。

王一军光着头从拘留所里出来时,芤城除了马路上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外,漆黑一团的天空下着大雨。王一军站在拘留所门口,茫茫然,不知去何处。

他不知道杨优秀究竟是在医院还是回家了。无论医院还是家里,都与他无关了,他已净身出户。他现在惟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船厂。

想到船厂,他就奇怪了,保卫科老成怎么会没来呢,孙哥一帮哥们怎么也没来呢?王一军觉得一头雾水。他拨打了孙哥的手机,孙哥不接。给牛格里打电话,牛格里直接挂断了。王一军想了想,还是给保卫科老成打个电话,不过,最终还是罢了。

王一军冒着大雨,贴着拘留所门前那条昏暗的马路边沿往前走。前面三叉路口是条大道,大道边的一块霓虹灯招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细细一看,是芤城浴室。他想了想,直接往那里走去。

虽说是初夏,大雨下的芤城气温已经30多度了,热且闷。一走进芤城浴室,王一军马上感受到了凉爽,人好受多了。

王一军走到服务台前,拿出身份证,说,住宿。

一个染着黄发的女人从柜台后抬起头来朝他一笑,说,30。

王一军给了她30。女人把钥匙给了王一军。钥匙牌上写着220室,王一军就上了二楼。到了二楼,就见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间,王一军看着房间门牌,往走廊尽头处走去时,就听到两边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奇怪的男女叫唤声。快到202室时,闻见了一阵呛人的烟草味,睁大眼睛一看,烟雾后是几张年轻女人的脸,王一军看了她们一眼,打开房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椅,空空荡荡的,连个杯子与热水瓶都没有。王一军苦笑着,30元一晚的房间你还想怎么样。这样想着,就从塑料袋里取出毛巾,换上拖鞋,准备下楼洗澡。

这时,王一军明显发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斜靠在门上,笑盈盈地看着他。王一军马上联想到刚才在外面抽烟的几个女人。王一军奇怪了,问,你找谁?

女人扭了扭水蛇腰,轻轻把门一关,说,大哥是从前面拘留所里出来的吧?

王一军奇怪女人怎么猜的那么准。

女人看出了王一军奇怪的表情,笑笑说,光头、简单行李、肮脏衣服、疲惫身躯,浴室住宿。说到这里,女人缓了缓,接着说,当然还有茫然的眼神,说明大哥好长时间没弄过女人了。

王一军腾地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说话。

女人眯起一双凤眼,细长滑腻的双手,轻轻地捧着王一军的脸说,拘留不外乎这几点,酒驾、赌博、打架、嫖娼、小偷小摸,不过。你好像都不是,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被拘留吗?

王一军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脱口而出,我一不小心,把我老婆一只眼睛弄瞎了。

女人说,老婆外遇了?

女人这一问,王一军突然惊醒,生气地说,你才外遇呢,你们全家都外遇呢。

女人笑了,对不起大哥,我说错了,向你赔不是好吗?不过,你这个拘留案例我是第一次听到。现在我明白了,你离婚了,净身出户,对不对?

王一军说,管你什么事?

女人说,是不管我什么事,可是你这也不算什么鸟事,又不是杀人放火。

女人說完,用细掌轻轻地把王一军往床上一推,人就骑了上来。王一军急了,本能地伸出双手捏住女人的手,没想到就这轻轻一捏,女人痛得叫了起来。

王一军不高兴地说,我这辈子就一个女人,那就是我老婆,给我马上出去。

女人说,你松手,我出去就是了。

王一军松了手,没想到女人飞快地脱了衣服。

王一军一动不动,一双眼睛逼视着女人,一字一句说,我一不小心把我老婆眼睛弄瞎了,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活活掐死你吗?

女人看了看王一军,什么话也没说,拿起衣服往背上一搭,走了。

10

王一军是下午3点到达芤城船厂大门口时,天空下着毛毛细雨。王一军进入船厂大门时,与门房老头打了个照面。门房老头大吃一惊,说,王一军,你不是吃官司了吗?

王一军不高兴地说,吃官司能跑出来吗?即使跑了出来,我敢回船厂吗?

门房老头这才醒悟过来,说,噢噢,那是传说了,不过你回船厂干吗?

王一军奇怪了,说,船厂是我的单位,我的事情解决了,不回单位回哪里?

门房老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劳资科没通知你?

王一军觉得大事不好,说,通知什么?

门房老头说,一军啊一军,你把老婆眼睛弄瞎了,单位把你除名了,你是不知道呢,还是装傻呀?

王一军大吃一惊,说,除名,凭什么?

门房老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说,啊,你还真不知道呀?一军,你是个好人,做人也好,干活也好,没得说。你看看,我这门房电源出了事,什么人都不会帮我,我只要给你一个电话,你马上帮我搞定了。所以,对于你的除名,我深感痛心。

王一军摇摇头说,我工龄都十五六年了,那么多年过去了,先进也评过好多回了,对厂里是有贡献的,不能说赶走就赶走吧?再说,我又没被判刑呀。

门房老头无奈地摇摇头。

王一军说完,就往船厂办公大楼走去。王一军刚刚离去,门房老头立即操起了电话。

王一军走到船厂办公大楼前的台阶上时,意外发现老成他们保卫科一帮人已经等着他呢。

老成笑瞇眯地看着他说,一军,出来啦?

王一军刚想回答什么的,却见老成一边的几个保卫科人员手里拿着电警棍与月芽铲,不由奇怪地看着他们,嘴里说不出话。

老成说,你是办理手续吧?

王一军生气了,说,办理个鸟呀。

老成说,没通知你呀?

王一军说,通知什么?

老成说,这个,这个……

王一军说,这个什么呀?老子得找莆副厂长问问。

老成尴尬地一笑,说,问问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吵更不要动粗,行吗?否则你就进不了办公大楼。

王一军恼羞成怒了,老成,你给我让开。

老成想了想说,我们都是兄弟,给我个面子吧。

王一军说,我像是动粗的人吗?

一个保卫科干事说,你把老婆眼睛弄瞎了,不就是动粗吗?

王一军脸上的肌肉哆嗦起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接闯进办公大楼。老成想拦,终究没拦住,于是他们几个紧紧跟着他一起上了电梯。

莆副厂长好像知道王一军要来,办公室大门畅开着,与田主任说笑着什么。莆副厂长见王一军进来了,站了起来,说,怎么弄得湿淋淋的?

莆副厂长从桌上拿起纸巾盒递给王一军。王一军没接纸巾盒。

莆副厂长看了看站着的成科长和保卫科的人员,生气地说,你们手里拿着什么?是要动武啊,乱弹琴,走开。

田主任从莆副厂长的净水器里倒了杯水,递给王一军,说,坐吧。

王一军没接水,但是坐下了。

莆副厂长说,解除书已经挂号寄到你家里了,你不会说没收到吧?

王一军说,我净身出户,无家可回。

田主任微微吃惊,说,离了?

王一军说,我犯下的错,没得选。

莆副厂长说,一军啊,你是个好同志,这些田主任都跟我说过,我们也是实事求是地对检察院同志说了。但你也知道,一个工厂是有厂纪厂规的,我们船厂《劳动手册》第89条规定,凡是拘留十天以上的,必须开除,这是职代会全体通过的,也是每位员工签字认可的。莆副厂长说着,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张纸接着说,这是当初船厂与员工一式两份签的字,这是你的那份。

王一军不吭声。

莆副厂长说,因为你平时表现好,我们党委经过讨论,觉得你是过失行为,又没判刑,开除你是不行的,所以你的档案里我们写成解除劳动合同。这样一来,你今后找工作不会有麻烦,二来,开除是没有补偿的,解除劳动合同呢,我们替你算过,应该有七八万的补偿费。

王一军点点头,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莆副厂长笑了说,不愿意?那就开除了。

王一军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不能网开一面?

莆副厂长说,当然能。第一,你可以去劳动仲裁委员会,由他们最终裁定;第二,这是船厂党委一致讨论的结果,如果你能把整个党委班子所有人员一一说服,你可以留下继续工作。

王一军傻眼了。王一军知道尘埃落定。

田主任站了起来,走到王一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高级电工,要找工作应该不难的,对吧?

王一军看了看田主任,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去了劳资科办理手续。

劳资科已经等着他来结算费用:工资、月奖、高温费、劳动津贴、半年度奖、工龄费、解除费,一共八万多一点。

从办公大楼出来,王一军身边除了老成外,另外几个手执电警棍与月芽铲的保卫科成员已经不见了。

老成说,我陪你去车间拿东西吧。

王一军看了看老成说,我只是去车间做交接,拿我更衣箱里的私人物品,你不要跟着我,好吗?

老成说,你已经不是我们船厂职工了,按理我得跟着你办完车间交接手续,护送你出船厂。不过,我们毕竟是哥们,这样吧,我就不跟着你了,你办完事后,让门房老头给我打个电话,这事就彻底解决了,行不?

王一军没理老成。

老成把雨伞递给了王一军。王一军手一挥,冒着细雨独自往江边工作区走去。

雨中起风了,王一军身上冷得哆嗦,他的泪水合着雨水一起流下。我他妈的工作那么多年,好几次评上先进,还时常没日没夜出工,加班费从来没有,我只是失误,又没判刑,再说,我这是家庭之事,与船厂没半毛钱关系,船厂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呢,为何说辞就辞呢?那么我今后怎么办?这些钱能派什么用场?我还得找房子找工作。房子是那么好找的吗,工作是那么好找的吗?没有房子与工作,我他妈的就会露宿街头,我就会饿着肚子,像条野狗。

工作区的雨棚下面,一帮员工在抽烟,笑说着什么。忽然,他们发现蒙蒙细雨下,一个光头男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都愣住了。

王一军强颜欢笑说,今天不是夜班啊?

员工们没吭声。

员工里突然出现了孙猴子,只见他一脸惊恐地看着王一军,连连后退。

王一军一想到孙猴子没接他的电话,就有些生气地说,孙哥,你怎么像看鬼一样,是不是我剃了光头?

牛格里闪了出来,挡在孙哥面前说,王一军有话好好说。

王一军说,我怎么没好好说了?

牛格里一愣。

孙猴子哆嗦着从皮夹子里抽出二百元,说,一军,对不起了,这个出租车费,无论如何得给你,否则太不公平了。

孙猴子这一说,王一军蓦然想起,那天之所以与杨优秀争论,导致失手戳瞎她的一只眼睛,起因不就是这出租车费吗?王一军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眼睛里的杀气慢慢弥漫开来。

牛格里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元,说,再加二百元,这事可以了了吧?

王一军看着眼前晃动的几张钞票,眼睛里的火苗似乎要把钞票点着似的。只听他大叫一声,拿开,我说过不要就是不要。

牛格里画蛇添足地说,这不是私人的,田主任给报销的。

王一军一听更加生气,不由大怒,你他妈的哄鬼去吧。

牛格里看着怒气冲冲的王一军,战战兢兢地说,你想怎么样嘛,就算我们错了,但我们也没弄瞎你老婆眼睛吧。

王一军气得暴跳如雷,冲上前就想揍牛格里。

一边几个膀大腰圆的员工围了上来,死死抱住王一军劝说,一军,你刚出来,别犯傻,走吧走吧。

王一军又是一声怒吼,松手。

众人松了手。

王一军说,我他妈的是来吵架的吗?我是来移交工作,收拾东西滚蛋的!

王一军说完,转身往更衣室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着,谁也不做声。

蒙蒙细雨慢慢变大了,那雨点砸地的声音响了起来。江面上风起了,有些寒,不远处的芦苇丛里,那艘报废搁浅的铁壳子船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11

那个夏天傍晚的雨季里,王一军收拾东西离开芤城船厂。整整十年里,王一军再也没见过杨优秀或者说船厂同事。

谁也不知道王一军去了哪里。

这年月富人忙,穷人更忙。王一军是谁,究竟对老婆干了什么,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也就渐渐遗忘了。

十年里,整个芤城老城区那一带变化很大,早先居住的市民似乎认不出它本来的面貌。远郊芤城船厂一带呢,近十年来几乎也没什么大的改变。不过,让船厂人意想不到的是,王一军离职后的三年,芤城船厂倒闭,船厂一夜之间被香港老板整体收购了。当然,这是传说。至于真正内幕,员工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他们知道的是买断工龄下岗回家,少的补偿二三万,多的五六万,这样一来,大家忽然想到了王一军,说狗日的王一军真他妈的划算,三年前离职,拿的可是八万多!如果加上三年物价上涨的因素,王一军三年前的八万多,现在至少得十万。而船厂员工呢,除了向隅而泣没有任何办法。

芤城船厂员工拿了钱,一夜间呼啦啦作鸟兽散。有着50年历史的芤城船厂,倾刻瓦解,化成废墟。更奇怪的是,船厂倒闭也有七八年了,传说中的香港老板整体收购,始终只见雷声,从没见到雨点。比如开发,连半根毛都没见。几年过去了,整个船厂除了杂草丛生、小兽出没、塔吊、行车、内河道的船坞早已东倒西歪,百孔千疮。远远看去,早先热火朝天,江面灯火通明,电焊、气割,铁锤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芤城船厂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成了一片死地,与坟场没啥两样。

开始还有乞丐安营扎寨,后来跑了;开始还有过往机帆船、水泥船,为图方便,在江边破败的码头上靠个岸,打个尖,后来跑了;开始还有人搭个简易棚开个小商店做个小买卖,后来跑了。不为别的,就是每到深更半夜,漆黑一团的船厂,竟然鬼哭狼嚎,鬼影幢幢。

事實上,谁都没想到,那个夏天的傍晚,王一军收拾东西离开休息区更衣室后,消失在茫茫雨水中了,谁都不知他去哪儿。

那天傍晚,保卫科长老成没跟王一军去作业区,但保卫科的职责告诉他,必须守在船厂大门口等着王一军。一来他要知道王一军东西移交清单,二来他想叫住孙猴子几个,共同请王一军喝个告别酒,算是同事一场。然而,等到孙猴子他们洗完澡,整个班组员工下班来到大门口,都没见到王一军的影子。问孙猴子怎么回事,孙猴子骂骂咧咧地说,我操他妈的,老子等了大半天,都没见到人影儿。去了更衣室,更衣箱开着,单位电工工具与他私人物品统统消失了。

王一军去了哪儿?

王一军根本没去哪儿,依旧在芤城。

十年来,他找了好多工作,没有一个工作让他做下去。长则半年,短则一月。且工作时,时常心不在焉,没有一样能干好的。就说电工活儿吧,他竟然把张三的电表线接到李四的电表线上了,害得商家暴跳如雷。可他呢,一脸无所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为什么?因为他时刻惦记的还是杨优秀。杨优秀老是在他眼前晃动着,一会儿是一双迷人的丹凤眼,一会儿是让生厌的独眼龙。双眼单眼,单眼双眼,时刻在他脑海里翻滚着,让他身心交瘁。

记得被船厂辞退一年后的一个夜晚,王一军曾经悄悄去了早先的住地,站在小区楼下常与杨优秀散步的小树林里朝上望去,他想看一眼杨优秀,哪怕见不到人,看一下影也可。他心里发誓,只要见到了人,他就离开芤城,浪迹天下,老死在外,永不回来!但是他看到窗玻璃前出现的是一对父子,他非常奇怪,难道杨优秀也就一年时间嫁了人?他不甘心,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上了三楼,敲开了早先自家的房门。

一个陌生男人。

你找谁?

我找姓杨优秀。

你找错了。

不可能。

没有这个人。

王一军想了想,说,就是一個眼睛受伤的女人。

噢,你说的是独眼龙啊,她早把房子卖给我了。

王一军急了,说,怎么可能呢?

她无力还贷,只能卖了。

那她现在住哪儿?

不知道。

男人把房门关上了。

王一军非常失落地走下了楼梯。原本他想问问左邻右舍,但一想,问它干吗?就算问了,十有八九都是白问。家里出了这档烂事,杨优秀怎么可能把自己搬到何处去的地址告诉别人呢?再说了,自从按揭购了房子,记忆中,好像从来没与对门,或者楼上楼下邻居说过话,邻居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独身还是拖家带口,是芤城人,还是外地人?他一无所知。想去派出所问一下,但一想到警察,心里就嫌麻烦。

就这样,一晃眼,十年过去了。

十年后的一个初夏,与十年前的初夏,就芤城而言,没什么区别,初夏一到雨季依旧来到。然而,有些东西还是有区别有微妙的变化。比如早先的岳母、岳父、小舅子之类的,已经成了王一军记忆中的一丝极淡的线条;比如船厂里的孙猴子、牛格里、老成、田主任、莆副厂长,已经成了王一军记忆中的一种非常遥远的细影。杨优秀呢,也不像早年那么思念了。杨优秀是个怎样的人,她的体型、脸庞、嗓音,在脑海里渐渐模糊了淡忘了。王一军至今惟一没忘的,是杨优秀那只曾被自己失手戳瞎的眼睛。

夜深了,雨大了,靠近早年芤城船厂附近的地铁车站上的末班车驶离了,有三三两两的人从车站里出来,很快他们消失在雨水之中。拉客的摩托与黑车一辆辆地驶离,马路上几盏路灯在大雨中亮着,车站里的照明灯依次一盏盏熄灭。除了大雨在不停地敲打着地铁车站外的巨大遮阳棚外,一切静悄悄的。

远处有一个长发披肩、胡子拉碴、佝偻着背,年龄不详的男人,穿着一身破旧的雨衣,骑着一辆OfO公共单车,在雨水中由远而近,不紧不慢地骑了过来。就在他骑过地铁车站口的巨大遮阳棚下时,忽尔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吱呀吱的车轱辘声,他闻到了茶叶蛋、玉米棒子、豆腐干之类的香甜味。

男人停下单车,一脚支地,一脚踩在踏脚板,等着车轱辘声慢慢靠近。

哎,两个茶叶蛋、一根玉米棒子,多少钱?

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茶叶蛋一块半,玉米棒子两元,共计五元。

黑暗中,穿着雨披的女人打开了钢精锅,锅内升腾起一股香喷喷的热气。女人夹起两只茶叶蛋、一根玉米棒子,放入塑料袋里,递给了男人。

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钱交给了女人,女人接钱后,借着路边路灯下的微光,放在鼻子底下细细看了看,随后从腰带上的破钱包里取出五元钱,同样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地看了看,仰脸找给男人。

男人接过钱的刹那,与女人近距离活生生地打了个照面。女人一只眼睛在雨水中晶亮晶亮,另一只眼睛睁着,却是没有神的。

女人看着男人,问,有错吗?

男人什么话也没说,踩着单车踏脚板,飞也似地往前骑。过了拐弯处,是一条早已破旧不堪的水泥道,水泥道的尽头是早年的芤城船厂大门口。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

芤城船厂那艘不知停了多少年、废弃在船坞上的破船,竟然浮了起来,一点点地漂到了芤城江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老成格里船厂
一个人的工地
田字格里写反义字
马士基航运拆解8艘集装箱船
爱的警钟
2016年4月中国船厂新船订单量同比翻番
老成列传
头悬梁锥刺骨
中国船厂占领自升式钻井平台市场
拼音大比武
趣味填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