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宗教神仙故事类型研究
2019-08-30李岱敏
李岱敏
摘 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创作了大量的宗教神仙故事。这些故事主要可划分为“神的赏罚”和“神奇婚姻”两大类型。它们在情节结构上承袭了中国民间故事的叙述模式,但在具体的叙述中又融入了蒲松龄个人的艺术创作追求。在它们的背后,折射的是中国民间神仙文学传统以及蒲松龄劝善惩恶、自救疗伤的创作心态。
关键词:聊斋志异;蒲松龄;故事类型;宗教神仙故事
《聊斋志异》是中国古代短篇文言志怪小说的杰出著作。在这部作品中,蒲松龄创作了不少以神仙为主要角色的故事。这些故事或是侧重阐述人与神的互动,或是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可统称为“宗教神仙故事”。据统计,《聊斋志异》中约有497篇作品,其中宗教神仙故事约有119篇,占全书总篇数的四分之一。
笔者尝试将《聊斋志异》中的宗教神仙故事抽取出来,发现其中大部分带有浓厚的民间故事色彩,它们在情节结构上承袭传统民间故事的叙述模式,并呈现出一定的类型化。
本文基于前人对中国民间宗教神仙故事类型的研究,通过对《聊斋志异》中的宗教神仙故事进行分析,认为其主要可划分为“神的赏罚”和“神奇婚姻”两大故事类型,并从类型研究的角度出发,尝试探索其对民间故事的继承与发展,进而探寻其背后蕴含的创作动因。①
一、“神的赏罚”
“神的赏罚”即是以“神仙对凡人的赏罚行为”作为主要叙事线索的一类故事。在《聊斋志异》中,涉及“神的赏罚”主要有两类故事。
(一)“神仙考验”故事
“神仙考验”是宗教神仙故事中的重要题材。这类故事叙述模式一般是神仙考验凡人,设置关卡,这些关卡可能是困难险阻,也可能是重重诱惑。而故事的结局亦趋于两面。在《聊斋志异》中,《吴门画工》和《崂山道士》便是典型的“神仙考验”故事。
传统“神仙考驗”的核心在于“试探人心”,涉及的考验范围极广。但在《聊斋志异》中,“神仙考验”故事主要分为“仙人回报”和“冥府惩戒”两种类型。这两类故事的叙事线索都是“神仙根据主人公的行为举措而进行赏罚”,只不过结局不同。
“仙人回报”故事的叙述模式往往可分为两步:①仙人遇难,凡人行善;②仙人回报。以《雷曹》为例,乐平鹤救助饥饿的行人,而那人其实是被贬谪的雷公。后来雷公帮乐平鹤解了他“命中无子”的厄运。行善者得到善报,反之行恶者亦会受到应得的惩戒。“冥府惩戒”型故事的叙述模式一般也分为两步:①凡人作恶;②仙人惩戒。《僧孽》《向杲》等篇可归为此类。
《聊斋志异》的宗教神仙故事虽以“神仙考验”为名,但自始至终都贯彻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原则。蒲松龄笔下的“神仙考验”类型故事,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德行考验”故事。
(二)“点化成仙”故事
“点化成仙”故事也是宗教神仙故事中的重要题材,但与“神仙考验”故事不同的是,“点化成仙”的结局往往是确定性的。其叙述模式大致可分为三步:①仙道以仙术点化凡人;②叙述凡人的神奇经历;③凡人最终多半悟出人间虚幻,弃世入道。《成仙》《贾奉雉》等篇便是典型的“点化成仙”故事。
传统“点化成仙”往往是以满足凡人欲望为着笔点,而在《聊斋志异》中,主人公更多是经历了现实的虚伪与黑暗而选择弃世入道。这种行为模式与其说是看破,倒不如说是逃避。如《贾奉雉》篇中,贾奉雉因考场不公而愤然遁迹,后来他虽因俗缘未断而重返人间,却又再次遭遇他人中伤,自此彻底摆脱人间羁绊。对现世各种黑暗丑恶现象的厌弃否定,才是贾奉雉最终弃世成仙的主要动因。
此外,传统“点化成仙”目的在于点化有缘人脱离俗世。但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并没有让这些得道成仙者完全抛弃俗世人伦。以《白于玉》为例,吴青庵被度化成仙后,仍然出手解救了被寇贼围攻的儿子,并于危难之际保全家人。换言之,《聊斋志异》中的宗教神仙故事虽是以出世神仙为题材,但其落脚点却往往归于俗世。
二、“神奇婚姻”
“神奇婚姻”即是以“人神相恋”为主要叙事线索的一类故事。在《聊斋志异》中,涉及人神相恋的篇目较多,笔者在这里仅分析最典型的两种故事类型。
(一)“仙女下凡”故事
“仙女下凡”即是指仙女与凡间男子相恋,其叙述模式一般分为两步:①凡人因某种原因得到仙女眷顾,双方结为连理;②仙女在凡间期满,离去。《蕙芳》《云萝公主》等皆属于此。
但与传统“仙女下凡”略为不同的是,《聊斋志异》中的仙女同时也致力于改善凡间男子的物质生活。如《蕙芳》篇中,仙女蕙芳因马生真诚厚道而下嫁于他。马生自此生活焕然一新,吃喝不愁。十几年后,蕙芳回归天庭,马生则另娶秦氏。蕙芳的出现与其说是为了与马生相恋,倒不如说是为了将马生从生活贫苦的窘境中拯救出来。
美丽婀娜的仙女们自愿下嫁,原本触不可及的仙人成为生活中的伴侣。这种理想化的故事类型一直受到中国民间的青睐。而在《聊斋志异》中,“仙女下凡”不仅仅是人神相恋的契机,同时也是改变凡间男子贫苦生活的转折点。
(二)“凡男遇仙”类型故事
“凡男遇仙”即是凡间男子因某些契机而偶遇仙人,与之相恋。“仙女下凡”多是以仙女为叙述视角,而“凡男遇仙”则往往以男子为叙述视角。其叙述模式一般分为三步:①凡人偶入仙境,遇见仙女;②凡人得到仙女眷顾,结为连理;③凡人留恋人间,再度返回。《翩翩》《粉蝶》等篇皆是典型的“凡男遇仙”故事。
有趣的是,在大多数“凡男遇仙”故事中,凡人回到人间后往往无法重回仙境,甚至有时出了仙境就被迫隔断与仙女的联系。但在《聊斋志异》的《竹青》篇中,凡人鱼客与汉江神女竹青结为连理后,偶因受伤回归人世。故事至此本应告一段落。但蒲松龄巧妙地借助物质媒介使鱼客获得往来于神府与凡间的神奇能力,从而使得这一残缺模式有了完美的结局。
可见,在《聊斋志异》的“神奇婚姻”故事中,主人公多是怀才不遇的书生,他们在人神相恋这一互动中同时获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满足,故事的走向也渐渐趋向于完美结局。
三、创作动因
《聊斋志异》能创作出如此斑斓多彩的宗教神仙故事,实非偶然。结合前文的作品分析,笔者主要将其创作动因归为三大方面。
(一)文学传统:中国民间神仙文学的影响
中国古代小说自出现以来,便与民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中国由来已久的神仙信仰,更使得一系列宗教神仙故事成为中国民间文学的重要部分。
这些宗教神仙故事往往是幻想与实际的混合。在故事中,作为主要角色的神仙被赋予了神圣色彩,与此同时,他们又充当人间正义的代言人,惩罚世间奸邪,成为人民在苦难之中的精神寄托。在长期的民间流传与演变中,宗教神仙故事逐渐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故事类型,并且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文人的创作。
(二)社会背景:神仙信仰与现实乱世
蒲松龄生活于山东淄川,这里自古便有无数神仙方士传说。而与玄妙的神仙世界相对应的,则是明末清初动荡不安的现实社会。蒲松龄生于明末,成长并生活于清初。他一方面看到的是朝代更迭带来的动乱和苦难,另一方面感受到的则是封建王朝末世下的黑暗与腐败。因而在他的笔下,主人公多是因为对现实的黑暗腐败感到厌恶,才弃世而走向修仙之道。
在这些故事中,蒲松龄借助神仙之说构筑了一个神秘世界,看似使人们的愿望得到短暂的实现,实则却是将虚无缥缈的美好幻想与无力反抗的现实苦难交织在一起,深刻地揭示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三)作家创作:个人经历与创作心态
蒲松龄的创作首先是受到他个人兴趣影响。他坦称自己“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其次,蒲松龄的创作也与他本人“劝善惩恶,儒者救世”的创作心态有着密切联系。作为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传统儒者,蒲松龄清醒地看到整个封建价值体系的不断崩溃。他将教化民众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却苦于无法在现实中付诸实践,只能寄托于文学创作之中。在他的笔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神仙反而成为劝善惩恶、维护道德伦理的正义者。
最后,蒲松龄的创作也受到他“文人自救”心态的影响。他少年得志,却屡应乡试不中。考场失意,生活困窘,对蒲松龄的心灵造成极大的伤害。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自我价值实现的精神需求都得不到应有的满足,这迫使他只能通过文学创作来寻求精神上的自我疗伤。因而,在《聊斋志异》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主人公身上寄托着作者的个人需求。
四、结语
概而言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创作了一系列宗教神仙故事。在情节结构上,这些故事与中国民間宗教神仙故事有着极为相似的叙述模式。而在具体的创作中,它们又融入了作者劝善惩恶、自救疗伤的创作追求。蒲松龄在既有的故事框架中积极地进行改造创新,从而造就了这一篇篇闪耀着民俗色彩同时又承载着作家个人思想的佳作。从更深层次而言,它们很好地反映了这部文言小说集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双重结合的特点。
注释:
①论文所摘选的作品以上海古籍出版社《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1978年版为准。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蒲松龄著,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3]蒲松龄著,赵伯陶注评.聊斋志异详注新评[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M].商务印书馆.1999.
[6]吴九成.《聊斋志异》与道教[J].蒲松龄研究.1995,(1).
[7]战化军.《聊斋志异》与民间神灵[J].明清小说研究.19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