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凝视（九首）

星

一头牛在回家

古老的夜

又一次灌满

山溪边的村庄

在黑黝黝的空屋里

牛的眼睛

安静地睁着

像祠堂屋脊上

久久注视童年的

两颗星

是谁……

是谁

看见了人生的浓暮

看见

灶台上一只粗瓷碗的阴影

慢慢

移上了

他的面頰

南 方

山中

用刀，剖开一枝活的青竹

宛如

剖开一个

漆黑已久的家乡

痛

和整幢旧房子、整座群山的芳香

瞬间四溅

月 亮

家乡的月亮，它的一角

被烧陶的火焰焚毁

但它，仍然那么亮，那么近

仍然可以照耀

几乎整个国度、整座海洋的夜晚

月亮，照耀国度和海洋的夜晚

——那古老的、童年的、家乡的黑暗中

我看见

受伤的月亮正在照耀

广 德

我记得黄昏的古塔，和经过古塔的夏风

我记得鼓角楼，和鼓角楼上空移过来的古老晚云

我还记得火，记得街边饮食摊突然窜高的油旺炉火

让人，让夜色，让被炉火映红的古县城，晃动很久

深 秋

秋深了

泥灶台的家乡

慢慢变黑

母亲

还在静静坐着

变黑的家乡

还没有完全隐去

她零乱的

艰辛一生的

丝缕白发

月亮空白

黎明之前

父亲出门时

木扁担轻碰门框的声音

再也听不到了

月亮空白

照耀家乡

滚 石

珠穆朗玛峰

这块巨大的

覆雪石头

从世界屋脊呼啸滚坠

在四川盆地

砸出大坑

瞬间弹起

狠劲掠擦巴山、秦岭

（留下密集火星！）

再闪电般

碾压过中国东部平原

便一举冲进

更低处的太平洋

溅起

蔚蓝、无垠的

东方天空

宇宙·陶缸

黎明

看不见的家乡巨人

点燃了

绚烂朝霞

他在劳作——

他正在端详

尚未最后烧成的

宇宙陶缸

作者简介：黑陶，1968年生于中国南方陶都一一江苏宜兴丁蜀镇。主要作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以及散文集《烧制汉语》、诗集《寂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