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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离愁乡恋

2019-08-30符浩勇

椰城 2019年8期
关键词:亲人

作者简介:符浩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小说界》《北京文学》《天涯》等全国九十多家省市文学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1600余篇。

我的家乡在海南岛中部四英岭下的一个名叫文曲的小村。

流动的社会已使我常年离家,早已适应了离家的感觉,早已习惯将远方的亲人从家的概念中淡出。很多时光甚至是几多节假日,竟然忽略了家乡有亲人望眼欲穿的期盼和千丝万缕的牵挂,总以为,不定期寄回去的几张钞票已足以表达孝心;总以为,父母亲斗大的字识不到半升,给他们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苍白的,或打电话也无甚必要。

如今,我在一家银行支行供职,但几经工作调整,我足迹走过海岛四个市县。先是在故乡屯昌的小县城工作了十年,那里的风貌记忆犹新。近些年,县城有了不少变化,昌盛路扩建改名槟榔路,大概与屯昌是“槟榔之乡”有关。街道两旁,齐刷刷地建起了不少楼房,就那条原先破旧的“丫”街也翻刷一新,办起许多家新潮时尚的歌舞厅、慢摇吧、卡拉OK厅、美容发廊,还开通了环城公共汽车,机动车比前多了。赶街的南腔北调,熙熙攘攘……

尔后,我移居在海南岛东海岸商城嘉积,在那里生活了七年。嘉积是琼海市政府所在镇,而琼海名声在外的是博鳌水城。博鳌水城在万泉河入海口,那里“三江薈萃三岛幽,三岭拥翠碧水阔”是江河山水相映成趣的写照。玉带滩一带如玉迤逶数十里,分河隔海不愧鬼斧神工,前迎大海烟波浩淼,惊涛拍岸,内拥三江水阔风纯,澄净似洗。著名的亚洲论坛选址于此,可见独占鳌头,博览天下。

再后,因工作需要,我又经历在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供职一年多,那里抛洒飘逸的百花岭瀑布、神奇苍郁的黎母山原始森林公园还有正在走向产业化发展的绿橙业……让我终生难忘。

再后,我又漂定到海岛著名椰乡文昌市工作。文昌有著名古老的孔庙,有闻名的宋氏祖居,有铜鼓岭下秀气的月亮湾,有“半海南”称著的东郊椰林,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穿城而过的旧水河硬是滋润了两岸居民香喷生活了数百年……

再回到琼海嘉积已是七年之后,我揽涵了万泉河三江口日月冲刷的物是人非,八年的亚洲论坛留下我奔忙的身影,迎合文明城市建设记忆夹杂我充满青葱牵绊的脚步,倾情业界职场仍然可见我不加掩饰的倾情初衷,以至于临别之际失态,泪流满面。

如今,我辗转到省城海口,已足知命之年。这里记忆中的椰城八景已被岁月淹没,如在民国18年(1929年)为统一报时的古钟新声已远去,骑楼老街已被电影公社仿建得更加维妙维肖。昔日熙攘的平湖(东、西两湖)秋月景致除了老爸茶泡浊的水面,其休闲去处已被滨海的万绿园及西海带状十里长廊情怀换岗。但茫茫人海,芸荟众生,依然可以嗅到当下社会生机勃勃的气息,完全可见时代向前热气腾腾的景象。

这些年,我常常因为迎送过往客人住进星级豪华宾馆,而忘却了乡下那间被柴烟熏黑的低矮的瓦房;我常常奔波公务驾着宽舒的轿车,而忘却了儿时在乡间坐在老牛破车上的童趣和欢乐;我常常因为年节假日掂挂福利奖金,而忘却了乡下父老乡亲守望年关的无奈和张望……

回眸日月,离家已让我付出了痛心滴血的代价。

爷爷病故时,我还在至今仍旧破落的小学里参加义务劳动,那样的劳动是学生上学每天坚持一担肥挑到学校大粪坑,我抱愧曾哭闹他将捡药治病的钱买了我的木头玩具枪。

奶奶去世,我竟是十多天后才知道悲哀的噩讯,那是某种被妖魔化的传话误年了传信,可怜她合眼前还念唠着我不悦耳的乳名,哦,悲切的奶奶!

我在海那边读书的时候,大妹妹就像我现在的女儿一样年岁竟因家庭拮据而辍学了,她嫁人时我竟掏不出一种像样的礼品送她,如今她的大女儿几经辗转为稻粮谋在我任职下属一家企业帮工。

进城照看女儿的二妹妹,她婚后罹癌,我无计可施束手无措,最后一面是在饭桌上,她吃下最后一块本可丢弃的五花肉,临别她求生无助的干涸眼眸盯着我不安的余生。

三妹妹因为酒疯的丈夫遭受残酷折磨,被夯断了脊椎,又囿于不可诉说的因素而放弃起诉,尔后她委屈地躺在床上苦捱残生。

小妹妹十五岁随我身边照看儿子上学,我却无力帮她谋业,二十出头就自行撷取贩来卖去的薄利。

我参加工作后,父母亲仍蜗居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为的是归还我读书期间欠下的重债。由于我的散懒,末未能尽孝膝下,他们年迈暮年仍省吃俭用,节得下来钱不够来看病,母亲脑出血终落下了行走后遗症,父亲疝气穿孔、多囊肾囊肿、老年痴呆症纠缠一月,还伴随高血糖。

我结婚乃至婚后一个时期,妻子带着女儿还在县里一个偏僻的乡镇起居糊口。再后我辞去县科级职级,在风中雨里、醒晨梦晚支撑残月半圆的日月……

此刻,在海口,我端坐在高楼的窗户前,端坐在电脑前,心灵的底片却走不出记忆的冰川。

我临街而望,浮躁的街面上,流动着许多锃亮的轿车、变幻莫测的霓虹灯以及许多花样年华的红男绿女,那也是在这片土地上哟,到处是人与人……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是,坚持让我读书,我的求学生涯灌注了父亲的毕生心血。

父亲这辈子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常常自嘲怕字如见虎,然而肚肠里却灌满了的乡间轶闻趣事。

在我读小学时,农闲了,父亲就会手一把蒲扇、一张破凳坐在村头的树荫下,吸引一帮人来听他神神怪怪的故事,临了,父亲总是对愣神听故事的我说,好好读书,长大了,把故事记下来去卖钱。如今,我果然成了一名业余作家,还忝列省作家协会兼职副主席,出版了二十余部小说集,却未能实现父亲的愿望,我的书并不卖钱。

读中学时,第一年考理科,成绩很不理想,几乎挫败了我再读的信心,父亲两手各攥着一个纸团,让我抓阄:“你来挑,挑到‘读字,你就要去读,这是祖上阴德,挑到‘不字,那就回家种田吧。”我随手一挑,挑中了“读”字。直到一年后我领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父亲才含泪告诉我,那两个纸团上都写着“读”字。

上大学时,我因病住院,父亲知道后,从没有进过城而且说一口城里人根本就听不懂的乡下方言,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我的病床前,那一脸的惶然与疲惫永远镂刻在我的心坎上。

哦,父亲是坐了车又坐了船赶来的,已经是两天没吃饭了,我要带父亲去吃饭,父亲说不吃了不吃了,吃了没地方放。只有我知道父亲的“放”是什么意思。父亲在乡下,方便时与天地为伍,随时解决,害怕在城里找不到墙角树荫。

回程时,我送他去车站,特地买了三个鸡蛋让他吃,从广州下午坐水陆联运车到海口也要次日上午。后来,暑假回家,小妹妹告诉我,父亲从广州带回来的鸡蛋坏掉了……

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几个大学的同学好友早就约好,聚众海聊。

刚吃过晚饭,我正洗漱饮具,门就被敲响,我上前打开门:哦,是父亲,他从乡下来了。

父亲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大衣,头发上挂着零星的雨珠,削瘦的脸孔上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背上还驮着一只鼓鼓的布袋。我脱口而出:“爸,你怎么来了?……。”父亲似乎显得很不安,讷讷地说:“家里闲,今早晌拔了花生,你娘惦着你,就嘱我来……”说时,他放下布袋,抹了抹头上的水珠,才慢慢舒了一口气,对我巴结地一笑。

我本能地操起饮具,问:“吃饭了没有?我来煮……”心里却有一缕隐隐幽怨,那时候,我的饮食糊口靠自起炉灶,自然有许些不便。父亲仿佛意识到什么,阻拦我:“别煮了,我吃过了……刚才,刚才在街上。”我没有迟疑,抢过话:“别说谎,挨饿的可是你。”说时,还是执意淘米,可父亲很倔,上前拦住我,一再说在街上吃过了,说时他己操起扫帚,涂扫地板。

刚刚收拾停当,我三个同窗好友来了。父亲显得热情过剩,格外勤快,喜滋滋地端出从家里驮来的花生。花生是刚从地里拔起就用水煮熟的,吃用时有一股原味原汁的香气。

我的同窗好友坐下围定,尝着花生的口味,都说父亲好疼我,羡慕我有这样憨厚慈祥的父亲。父亲拘谨地坐在一边,不时还插上话,我的同窗好友显得很客气,对他嘘寒问暖,还询问起乡下收成年景。父亲一点也不生分,絮絮不休地作答,甚至忘情地唤起我的不悦听的曾在中学时就惹女同学取笑的乳名。

我趁着父亲上洗手间的机会把一张拾元券的人民币塞给他,说:“爸,今夜影剧院演琼剧,海口剧团的《狸猫换太子》,是新剧目,育明演主角,你去看吧,顺便将花生壳端去倒了。”我深知父亲喜欢琼剧。我读中学时,每逢军坡节期,他总是跨上自行车走村串户去看。参加工作后,我不时回乡下,就买几盒新版的琼剧磁盒带给他。如今剧院正逢演戏,他当然高兴。他向大家道过声,就飘然出门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子夜已过。我的三个同窗好友起身告辞,我送出门外,忽然记起父亲还未回来。这时候,影剧院早该散场了,他到哪里去了呢?于是,我转身回屋,找出一件大衣,出门去。高大的影剧院大楼已漆黑一片,门前几盏昏黄的路灯疲倦地睁着眼睛,小商贩们已收拾起夜市的摊档。父亲,你到哪里去了?我在影剧院门前的台阶上徘徊,向四下黑暗的角落找寻。父亲,你在哪里?

忽然,我发现一个栏杆处倚着一尊佝偻的黑影。我疾步过去,哦,果然是父亲。他睡着了,手里还抓着一只煎糊的葱油饼,他或许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在街上吃过东西……我犹豫再三,不忍唤醒父亲,他削瘦的脸孔显得十分疲倦而苍白。但寒意渐渐更重了,我脱下大衣,披在他单薄的身上,他却恍然醒了,不经意地对我歉意地一笑,陡然,豆大泪珠已漾满我的泪眶……

我如今已远离故乡,离开了海南省中部四英岭下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来到东海岸著名的商埠嘉积,在一家中央银行支行供职,却常常在更深夜半,有几个梦幻般的片段叠进我缥渺的梦境——

有一回,我不慎打破了庭院里的小水缸。

娘追问起来,我嗫嚅着说:“不是我……是别人……”

娘却什么也没说,将脸扭向一边,嘴唇却扭曲地一抿。

我急得“哇——”的一声哭了,悔恨的泪水换来诚实的笑靥。

几多个端午节,娘总是将包好的粽子抛进村后清清的加乐溪中。

一回,我疑惑地嚷道:“屈原大夫死在远远的汨罗江,你怎么将粽子抛进溪中?”

娘唠叨了半天,说不明白,最后只说:“天下的水都相通……”

上小学时,我闹病了,娘给我抓药。

我用药后,娘却将药渣倒在门前行人过往的路上。我问:“那样不是脏了路吗?”

娘说:“傻孩子,药渣被人踩,才会带走你的病。”

我急了,瞪她一眼:“那样不是别人又病了!”

从那以后,娘再也不将药渣倒在门前的路上,而是倒在屋后通往菜园的平日只有她一个人走的路上……

這就是故园的叮咛,这就是亲人的教诲,使我懂得了许多,也悟到了许多,更早熟了许多。什么是爱,怎样去恨,一度伴随我远离故乡赶往省城读书的阴晦日子,伴随我远离亲人在他乡供职谋业的冷暖岁月。当受到误解或委屈时,我的心灵深处仍停留着一腔沉静的温柔;当获得鲜花和微笑时,我心里却回响踏过泥泞雨季的无奈和茫然。

有一年中秋节,我陪同妻子带着女儿回家去。记忆中乡下人是不过中秋的。我买了月饼回去是为了给亲人惊喜。踏进家门时,家中悄无人踪,父母亲到哪里去了呢?邻居告诉我,他们上山打柴去了。其时,已过正午天,饥肠辘辘,我忙进伙房找食充饥,我拿起瓢给锅里添水,才发现水缸里的水所剩无几,我操起扁担串起两只木桶,晃悠悠的去挑水,来回的路很不好走。我忽然记起了读小学时父亲给他的每天下晌的挑水任务,父亲说过要挑九担水才把家里的两只水缸灌满,然后再挑十一担水浇菜,要十一担水地才能浇透,少一担都不行。

挑罢水,我才开始生火做饭。伙房里柴草潮湿,火很难点着,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浓烟。灶台上筷碗狼籍,污垢结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揭开锅盖一看,锅里装的是稀拉所薯粥,土灶上的小罐盛着几只腐烂不堪的咸鱼头。于是,妻子只好动手煮饭。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女儿嚷着爷爷奶奶回来了,我闪出伙房,寻声望去,只见父母亲一脸风尘,一脸欣悦,一路小跑,一路唠叨:“回来怎就不提前说一声,你看把孩子饿着的!”

我压根没有想到,原先想给亲人以惊喜,看到的却是亲人的茫然失措。

每一次回家去总是来去匆匆。

记得儿子出生后,我就不曾在家里过夜,总是害怕蚊子多咬人啦,抱怨天气太热或太冷没有冷暖设施啦。每一次离家,父母亲总是把我送到村边,愣看着车子的慢慢离去。

我们要工作要生活,但不应忘记亲人的牵挂,亲人哺育了我们,亲人送我们远行,首先他们牺牲了亲情,选择了孤独,清贫寂寞而没有怨言,他们不指望离家的游子能带回多少荣耀和财富,他们心里洋溢的旋律是,一辈子不容易呀就图个团团圆圆,一辈子总操心呀就奔个平平安安。

说实在话,无论我们身居何处路隔多远,只要想着家中亲人,什么仕途沉浮、什么公权私利,还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的呢?!我们当好好地活着、明白地工作。

有多少回,父母从乡下捎来土特产,妻子总是显得意外的高兴。

儿子不解:“妈,那不是农贸市场都有吗?”

女儿还说:“妈,到市场买,还省得爷爷老远跑一趟!”

妻子只说:“孩子们,你们不懂,可那是爷爷乡下自己的土地自己种的!”

我心里呐喊:城里有保姆,你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你不知道,乡下有爷爷奶奶永远的招唤:饭好了,孩子,回家吃饭喽!

我曾经静静欣赏凯丽金的萨克斯《Go Home》,却未为之动容。然而,曾经几时,一曲《常回家看看》的旋律,却让我心如激水,涕零双双。

回家吧,回家的旋律,召唤远在他乡的游子,找点空闲,找点时间,常回家看看,哪怕朝去夕归,哪怕妈妈唠叨,哪怕爸爸没备好饭,哪怕还要洗碗刷筷……

回家吧,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在,家就在!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走,只有远客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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