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药铺
2019-08-30张青春
作者简介:张青春,笔名西尧、阳夏村夫,河南太康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开封市尉氏县文化广电和旅游局。18岁发表诗歌处女作《赶集路上》,其后笔耕不辍,先后在《河南日报》《大河报》《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大观·东京文学》《椰城》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近百篇,部分作品获得奖项。
我们那地方儿,老中医俗称“先生”,小诊所俗称“药铺”。若家中有了病人,一家人惶然不安,当家的总是说:“找柳先生吧,上药铺找柳先生。”药铺坐诊的先生叫柳荫之,五十多岁,白白净净,身材修长。小时候,我常见他爱穿土布衣裤、麻底布鞋,双手背过身去,慢悠悠地在村头散步,一看就觉得他非常讲究。偏僻乡村,缺医少药,他时常高挽裤脚,肩挎一个小药箱,不分昼夜,出没在乡间土路或农舍场院里,为人祛病疗伤,因而颇受人们尊敬。
柳荫之的家很好认。村子东街,路西,鸡架门楼。进了过道,是一个小院子。干打垒的院墙,院子角落堆放着玉米、辣椒的秸秆,房檐下吊着金黄的玉米和鲜红的辣椒,靠西墙葫芦架旁边,种有晚饭花、指甲花、秋葵之类的花草。晚饭花密密地长了一排,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一缕浓浓的花香顺风吹过来,直打鼻子。他搬了一把竹制折叠椅,坐在葫芦架下,一边喝茶,一边戴着老花镜翻阅《本草纲目》《汤头歌诀》《植物名实图考》之类的典籍。到听见儿媳在门口喊:“大(方言,父亲)——”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就盖上茶壶盖子,起身往屋里走。不一会儿,就有一只金色的毛绒绒的大蜜蜂嗡嗡地飞着,落到葫芦秧子的一朵五瓣子黄蕊白花上,停在上面一动不动了,突然一阵小南风吹过,它闪开透明的翅膀飞起来,随即又颤巍巍地停在另一朵上。
过了小院,北边是一拉溜儿五间堂屋,有出厦。东屋是临街三间瓦房,比堂屋略低。泥墙瓦顶,上覆鱼鳞似的灰色小瓦,一垄子紧挨一垄子,错落有致。门是铺闼子门。一扇扇长方形尺把宽、二指厚的槐木或榆木门板,嵌在门楣和门脚上的凹槽里,晚上上门时顺住凹槽一推,严丝合缝。若开门坐诊,就一块一块卸下,按“东一、东二”或“西一、西二”次序,斜靠墙上。柳家药铺设在东屋,我和小伙伴们每天上学,几乎都要从药铺前路过,一阵醇厚温和的药香迎面扑来。
药铺后墙正中悬挂一对小巧的细腰双肚葫芦。我在散文《葫芦引》中写道:“人称卖药行医为‘悬壶,医生职业为‘悬壶济世,至今有不少乡间诊所仍然悬挂葫芦当作行医标志。”靠后墙是药橱,高高的一直抵住梁头。药橱两侧挂着一副木板刻印的对子:“但愿世间人无恙,宁可架上药生尘。”药橱上一格格小抽屉,每个抽屉可装三种药,抽屉门上贴有药名,一横两竖,红纸,黑字,很工整的小楷。抽屉上的把手,已被磨得圆润锃亮。
药橱前头迎门的是柜台。药铺是个特殊行业,整个抓药过程程序严格,为防止差错,生客熟人一律拦在柜台以外,所以柜台又叫拦柜。柜台下放着一个生铁铸造的药碾子,两头尖而高高翘起,状似一只蚱蜢舟。柜台上摆放戥子、草纸、镇纸和铜铸药臼。柜台一侧,一张枣木方几,摆放有嘴刀、剪子、镊子、钳子、钎子,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一个小棉布包是垫枕……柳荫之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柳荫之端坐桌子一边,专为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把脉切诊,把脉的时候把病人号脉的手放在垫枕上。他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略一沉吟,手执一管软毫,笔走龙蛇,开出药方。抓药的是他的儿媳妇。她接过处方笺,不是先抓药,而是过目验方,如果缺少哪味药,她会立即告诉取药者,如不缺她会笑着打招呼让他们在柜台外长条木椅上等候。用木镇纸压住处方一角,几剂就铺上几张草纸,依次用药戥子(亦称戥秤,多为铜质,有克戥、毫克戥数种。杆细如发簪,盘小如砚盖,是中医药精密的衡器,可一手掌控),按剂量抓药。左手持戥子,拨砣绳,调克度,拇指和食指捏住头毫(前纽),戥杆搭在虎口处稳住戥砣,转向身后的药柜,拉开抽屉,右手前三指抓药,一撮入盘,站在斗前提毫称量,齐眉对戥,戥杆水平,一抓一个准,少有添添减减的环节。若有川贝之类需要捣碎的,戥子称好倒入铜铸药臼,随即就传来“叮叮当当”搉药的声音,然后用纱布另外包好。若有不宜久煎的花药,或毒性大的黑附子需早煎以去毒性,也单包。抓好一味,在处方上对应打钩。准确无误了,就用双手收拢草纸四边,折成漏斗形状,再右折,包出棱角,压搭口平放柜台上,左手按住药包,右手从头顶的线坨上扯下一段纸经子,在药包上拦腰左一捆右一缠,麻利地打了一个绳结儿,然后三五服(俗称剂,也称料)一并用纸经子系了,双手递给取药者。
柳荫之有接骨绝活。无人就诊时,他把瓷碗砸成碎片,和着村东池塘里的胶泥,装在一条布袋里,双手伸进去捏、摸,直到把碎瓷片捏成碗的原形。久之,那双手就有了起死回生的神功。遇到腰酸腿痛的,只需他轻轻一捏,便立时见效;折胳膊断腿儿的,一摸一捏也就接上了;有在别处断骨没有接好,只见柳荫之一个箭步冲去,朝那坏腿弯膊处猛地一推,一提,一拉,一捏,眨眼功夫,好了!
村中街坊邻居的女人生了孩子,时常会落下月子病,一遇阴雨天,腰、腿、胳膊酸疼,若有求于柳荫之,他总是说:“喝姜汤面吧,喝了出出汗就会好。”姜切片晒干,将姜干放入锅中,加水适量,先旺火,后文火,熬上两个时辰,才能熬出姜的醇味。下面(面叶儿亦可),煮沸,用竹筷子抄面,两三分钟后,熄火。姜汤面白里透亮,热气袅袅,金针菜、荷包蛋、青菜、豆腐皮子等浇头,绿肥红瘦,闻着姜汁香味,顿觉筋骨轻松舒泰。咸甜微辣的美味姜汤面,风卷残云地吃下去,有说不出的畅快,几口姜汤下肚,没有不出汗的。妇女坐月子,每日饭后服用姜汤红糖,谓能活血、祛寒、补虚;食炒米饭、姜汤面,禁食咸味。不知何时起,这妇女坐月子吃的姜汤面,竟然成了我们那地方儿的风味小吃。姜汤有解表、祛寒、发汗诸多功效,我每遇淋雨头疼,或感受风寒,或胃有滞胀,便喝碗姜湯面,瞬间有霍然去病之感。谁家孩子呕吐、消化不良,成年人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也不是往大医院跑,而是请柳荫之来,蘸着水碗“捏头”,或点火“拔罐子”。乡下孩子流鼻血,柳荫之就用萋萋芽(一种野生植物)熬水内服止血。蛔虫闹肚,柳荫之就说:“吃南瓜籽吧,方便,还不花钱。”若拉肚子,他就说:“热汤面焖蒜泥儿,吃了,包好。”大蒜捣碎如泥,倒入碗底儿,上覆热汤面,焖十来分钟,趁热吃下,果然奏效如神。生下小孩儿,没有奶水,或者奶水不足,找到柳荫之,而他总是说:“熬一点老鸹苔吧,熬一点儿,喝喝就投奶了。”王不留,我们那地方儿俗称“老鸹苔”,是一种野草,具有舒筋活血、通乳止痛的功效。催乳,俗称“投奶”。这些随口说出的土单验方,柳荫之从来不收取分文。我闲暇翻阅《本草纲目》《随息居饮食录》,这些书籍也都有萋萋芽、南瓜籽、大蒜和王不留行的药用记载。
乡下人若有个病,总是喜欢就近去柳家药铺。实在治不了,便强撑着,也不去医院。医院的药要比药铺的贵很多。街坊只知道布袋的奶奶有肝病,却不料已经那样严重。他爹是村小代课教师,微薄工资大多用于给奶奶看病抓药。请来柳荫之,他把脉后,转身对布袋的爹说道:“婶是肝昏迷。”打一针柴胡,又说,“年纪大了,长期又有肝病,只能维持。”可是,两天了,还是昏迷。这天傍晚,又请来柳荫之,他却不住地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布袋跪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柳荫之说:“熬白蒿汤试试吧,再加两三片甘草、三四片生姜。”白蒿,通称茵陈。《本草拾遗》记载:“此虽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名茵陈,后加蒿字耳!”早春采集带白毛的幼苗食用,或炮制煎汤,清肝、利胆、退黄。晚上给奶奶喝一碗,天明时,她醒了:“我要喝水!”布袋的眼睛里蒙了一层眼泪!布袋的爹在村代销店狠劲地灌三斤红薯烧酒,称上二斤糊涂碱,送给柳荫之。柳荫之不要,只是也喝了一碗白蒿汤:“这两天口苦,正想喝白蒿汤,嘿嘿……”柳荫之坐在床前把脉,长出一口气,似乎看到了希望,惊喜地说道:“气脉比前几天好得多了!”说罢,他就凑到布袋的奶奶耳边,高声说道:“婶——,比前些时好多了,还得多吃饭!”柳荫之在布袋的奶奶的头上、胳膊上、手指缝儿、大拇指、膝盖、小腿、脚趾缝和大脚趾甲旁边,或扎针,或轻轻点刺,总是问:“婶——,疼不疼?”她或是说“不疼”,或是說“有点疼”,或是说“哎呀,疼得狠呐”。柳荫之说:“扎针,总要酸、胀、木、疼、麻,这才算是扎到穴位上。不是,就没有扎到。”又说,“疼轻,麻重,木难医。”他说的这些感觉,指的是人的身体某处若出现这些症状,就代表病情轻重。某处疼得厉害,就好治疗;麻得厉害,病情已经是很重了;木得很,就不好治疗了。
生产队时候,一个外地人在村头突然昏倒,面色苍白,四肢颤动,呼吸微弱,脉搏无力。柳荫之给病人把过脉,这个病只有用人参来救命。“独参汤”大补元气,中医用来抢救垂危病人,民间传为“救命汤”。家中正好有一支从东北运来的老山参!柳荫之说:“救人,一支老山参又算什么?”他当即飞奔回家,取出人参,切片,磨粉,兑水,随后往喉咙里灌。不知为什么,柳荫之自己也尝了一口。半个时辰过后,那人苏醒过来,给他磕了个头,就走了。柳荫之不仅没有向这人要药费,还让女儿追去送上两个杂面馍。有人问柳荫之:“你为啥给他治病?”柳荫之随口说道:“我不治,人家会死的呀!”
半年后,那人在柳家药铺放下两支上好的人参、几百元钱。原来,被救的人是重庆来的跑江湖的行商,专程感恩来了。此后,柳荫之把送来的几百元钱和自己的积蓄,盖起了临街药铺。他在药铺坐诊行医,不随社员下地种田劳动(我们那地方儿俗称“脱产”),而是每年向生产队缴纳一二百元现金,抵工分,俗称“买工分”,用来年终分粮、分油。
我和柳荫之是忘年交。早年我在乡间任教,学校和他的药铺一墙之隔,每逢阴雨天或课后,就爱去“喷空儿”(方言,扯闲话),喜欢听他讲医道药理。丹田穴位上下分阴阳,阴阳平衡,五脏六腑通泰,四肢百骸得养,人则康健;反之,则生百病。“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经络气血畅通就不会疼痛,疼痛就说明气血不通。若经络堵塞了,身体就会气滞血瘀,五脏六腑不能得到濡养,生理功能不能正常发挥,疾病就会乘虚而入。中医采用“寒者热之,热者寒之”治疗风寒引起的疼痛,对症下药,药到病除。柳荫之在给别人治病时,喜欢用一种叫甘草的药物。大家很奇怪,便向他讨教。他解释说:“我研究《本草纲目》多年,甘草可是一味少不了的好药。它甘平补益,又能缓能急。入药方中对一些药性猛烈或懒缓的药物,可以起到监、制、敛、促的作用。在不同的药方中,可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使其更好发挥药效。在药的王国里,往小里说,甘草是和事佬;往大里说,甘草是药之国老——它发挥的作用就像一个国家的国老一样。我这样说,明白为什么十方九甘草了吧?”
听柳荫之絮叨医道,我却从中品出了玄妙的意味,中医理论不仅可以治病,而且可以治人、治国,其核心就是“通”。一个人若善于沟通交流,分享成功喜悦,倾诉失败痛苦,他一定是快乐的,睦邻友好,生活丰富多彩。反之,他的生活一定枯燥乏味,矛盾重重。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只有政令畅通,才能人心和顺,国泰民安。
柳荫之淡泊名利,憎恨贪官污吏。他曾兴致勃勃地说,清朝末年,本地有一个陈姓药贩子,靠走街串巷贩卖草药赚了不少钱。有了钱就想权,想过一下官瘾,可无奈腹中墨水太少。于是花几万两银子,从朝廷里买个“五品官”头衔。虽然有名无实,但一有热闹机会,药贩子就穿上天青色的“五品服”向众人炫耀。这年春节,他请秀才写一副春联。秀才知道他的底细,提笔一挥,写成“五品天青服,六味地黄丸”。他不知是讥讽,反而认为写得惟妙惟肖,便堂而皇之地贴在门前,邻里见了,掩面偷偷地笑。肾是人的先天之本,六味地黄丸恰恰是滋补肾阴的中药。这副对联的妙处就在用对比、相承、谐音等手法,讽刺挖苦陈某的虚荣心,暗中寓意先天不足、腹内空空、不学无术,巧妙地剥开了“天青服”中包裹的卑微的灵魂,是一副很有讽刺意义的中药数字对联。
我惊叹中医药博大精深,柳荫之,一个民间中医,望闻问切,获取患者五脏六腑信息,采用一把把草棵子,按照君、臣、佐、使配伍,用甘草调和诸药,外加桂枝、牛膝等药引子,上行下注,引药归经,使一个个罹患疾病的人,渐渐康复起来:柳荫之活人多矣!
前些时候,我回一趟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药铺依然存在,只是铺闼子门换成感应自动玻璃门,代替柳荫之行医的是他的儿媳妇,改作西医了。偶尔也有四邻八乡疑难杂症患者慕名前来求医,柳荫之却婉言拒诊:“去大医院吧,大医院里头仪器精密,比把脉准确,省事,见效快。”问其因由,他摇摇头,无奈地说:“中药材大多人工种植,产地不同,药效也很难把握。药量小了不治病,多了还恐怕误事。我干了一辈子中医,救了一辈子人,想不到会有中药难治病这一天!”我听了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粮食主产区的农民为追求经济效益,盲目跟风,改种中药材,南药北种,北药南移,功效自然比野生的差得多。中医药是中华民族的瑰宝,如今却在民间渐渐衰退,我的心里隐隐升腾起一丝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