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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颜色

2019-08-30陈少林

椰城 2019年8期
关键词:开花棉花白色

作者简介:陈少林,安徽望江人,现居杭州。作品散见于《散文》《清明》《草原》《诗神》《诗歌报月刊》《西湖》《椰城》《中国青年报》《中国文化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月亮是盏不灭的灯》。

阴历八月初,秋意已有五分浓了。脱掉果的花生禾还未成垛,散落在农家的房前屋后,已变得温和的阳光覆在上面,一种泥土加熟禾的混合气息就在村庄的上空悠荡开来。这些花生禾不几日就会晒得又干又瘪,将被主妇们扎成把,堆到灶间去。现在从沙地中出土的花生,就是村人的时令之果,城里有亲戚的,想着选一个日子送点过去,但又不知人家还会不会和往年似的觉得稀罕,这使忙碌了大半年的庄稼人在收获的喜悦和满足中多了一份小小的心事。

村庄的秋天就是从收获花生开始的,接着就是玉米、芝麻、黄豆、棉花、水稻、山芋……而秋天在人们收获这些作物的过程中变得愈加浓厚了。村庄的秋天是浓厚的。秋天里稼禾割断了与土地相接的脐带,并走出了土地,袒露着胸怀的土地显得旷达,与又高又远的天空,既遥相对应又紧密相连,这就是“厚”;至于“浓”,就完全可以想见了,譬如土地上的颜色,土地上庄稼人那饱满的心态、时俯时仰的忙碌的身姿以及田野和村庄里弥漫着的气息,这些怎一个浓字了得?!

水稻在低地上生长,在高路上行走,在宽场上晾晒,这是一个非常连贯的过程,只是它们的根与茬还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下,好像不久就会长出新苗似的。黄豆在高坡上生长,在平坂上行走,在硬地上晾晒,这是一个非常简捷的过程,只是它们的叶子——烟草一样的黄叶子,依然保持着鲜活的颜色,好像打算永不干枯似的。芝麻在狭地上生长,在小路上行走,在墙边晾晒,这是一个非常仔细的过程,只是它们的黑色或白色的籽粒脱去之后,那荚壳依然顺茎杆步步攀援着,好像还要节节高上去。春天的青翠,夏天的深绿,终于在秋天的金黄中完结,在冬天的苍茫中落幕,把一年送到终点,把生命带到高处,然后又返回到泥土之中。

秋天最鲜活因而也最醒目的颜色,我认为是棉花,也只能是棉花。

棉花的生长和收获横跨三个季节,它们的行进速度有时慢得好像要走三个世纪,这要经历多少次的忧患和奋争,多少回的苦难和解救。棉花在夏天的炎热中受总动员令的驱使,向天空向太阳发出了最后的挑战,它们的头颅和身躯一下子伸到了一生中应达到的高度,并在绿色的身体里贮满了白色的思维,整装待发。

棉花的颜色通常由三种组成:绿色,这是大众色,棉花也不例外,有些例外的是绿色纷披在身上的时间达两个半季节,剩下的半个季节也还处在坚守的状态。而在这后半个季节的前半段时间里,棉花亢奋着,白色悄然、勃然地开放,但绿色仍不愿退缩,只在某一个晚上的一阵有些意外的暖风过后不是依然坚持而是几乎全部凋零,同时大朵的温暖的棉花在无叶的枝上作最后的怒放。其次是红色,这是棉花的妩媚的青春展示,是受孕的昭告。这喇叭形状的红花严格来说才是一般意义上的植物的花,而并非那果实的花;花朵、花期、花粉,蜜蜂、蝴蝶、蜻蜓,组成了开花过程。随后就是由红花过渡来的白色花,亦是一种并非果实的花朵,它与先期的红色次弟搭配成棉花形成纤维之前的亮点。如此说来,棉花这种作物仅就花色和花之形态就够复杂了。

最后当然就是纯粹的白色,白色的花朵了。但花非花,而是红色或白色花朵凝成的桃里吐出的棉之花,是衣服,是被缛,是绷带,是纺机上的纱锭,是织机上的经纬,是温暖,是国计民生的三纲之一,是工厂,是进出口。这是一种怎样的花朵,这是一种怎样的白色,这是一种怎样的温暖,大地上除此之外还有这样的花朵这样的白色吗?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世界上真有奇迹,棉花就是一个,而且这一奇迹并非仅只存在于人世间,那七个仙女下凡来,只在想到了棉花,触摸到了棉花后,她们才变得踏实,才显得可爱而真切。还应该提到种棉花的人,这些乡下人,这些每年用二百多个日日夜夜陪棉花聊天、埋怨坏天气并为棉花开路的戴草帽和头巾的男男女女,他们是棉花的亲戚和朋友,他们是白色的创造者兼奉献者,但他们的皮肤的颜色却是黧色而非白色的,他们也是秋天的主要颜色之一,只是因为我们只注意到棉花,他们的颜色往往被忽略了。这些种棉花的人多次用特定的姿势告诉我说:棉花,茎杆长起来了,并确定了高度,然后稳在那儿一段时间,某日,几乎是不易察觉地吐絮如兰,是从最下面的茎杆部位开始的,渐次而上……这些种棉花的人还告诉我,棉花的开花过程也即是剥桃过程。桃子,这是棉花身上又一个复杂的名词,它的形状确实如桃,但它却不是那树上的水做的果实,它犹如一颗包孕生命的胎盘,即将呈放成熟之果。一般植物主要程序无非是:开花——结果;而棉花则是:开花(红色和白色花片)——结果(桃形、薄绿壳、纤维结晶)——开花(纤维展放)。我忽然想,棉花的最后开花本来可以一次性到位,为什么还要停留在果壳里,难道所有的事物在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呆在果壳里,只为待时而成就一种仪式?

如果说秋天的白是大地,秋天的黄则就是天空了。秋天的黄几乎无处不在,它最终掩盖了别的颜色。秋天的黄在多种事物上聚集、呈现、扩散,显得广泛、简洁而又统一,落实在水稻上:

当我张开口,一粒米进入我的身体 / 一粒金黄色的,洁白如玉的米 / 一粒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屈不挠的米 / 深入我的骨头 // 苦难与普通,使我無法分清 / 一粒米与另一粒米的区别 / 一如乡谣与民歌 // 一粒米,凝缩一个人的一生 // 草帽下艰辛而执着的呼唤 / 被一粒米贯彻 / 淋漓尽致 / 苦难而辉煌 // 一粒米 / 轻轻而甸实 / 当我合上嘴时,它便消失 / 或露出本义(《一粒米》)

这首歌谣,几年前我写出它的时候,是感到过一种劳累后歇息的轻快的。现在我想起水稻时它便闪身而出,使我接下来的措辞变得郑重,也使我深深感到,秋天最灿烂而又最悲壮的颜色,是水稻,也只能是水稻。我看见两股水稻在天空下行进,一股从春天抵达盛夏后,解散,消失,变成身体里的热能;一股从盛夏出发,来到秋天,我的面前,等待我们的最后安排。水稻由此接力而赛,几乎整年在湿地上滞涩而阔步地奔跑,却像树一样不离开我们的视野,而冬天只不过是它们两股汇合后的休整期。因而,秋天的水稻像闭幕式上领受奖牌的得主,荣誉感、使命感集于一身。水稻的奖牌金黄璀灿,一如它的根须、茎杆、枝叶和穗。诗人们都激情地说“金黄的麦子”,其实麦子的色调远不及水稻,周身的色泽都比水稻淡得多,穗粒几近于土色,而水稻的穗粒才是真正的黄,金黄,浓郁,鲜活,且布满了细微的皱纹,大智若愚。水稻的躯体——茎杆、枝叶,是我们这里平常所称的“黄草”,这黄草是冬季到次年坡上的青草长出前水牛的主食。我一直坚持这样的印象或想象:稻草,从它脱掉穗粒变成“黄草”开始,到它进入牛的消化系统为止,全过程它的黄是一以贯之的,而这之中的一些环节,如被集中堆在露天下经霜历雨时,被牛从消化道排出后以圆饼状贴到土砖壁上时,都不轻改其黄。因而我只能认为,稻草的黄不是式微后的枯黄之黄,而是其一生的本色使然。水稻集体走向归宿后,密集而中规中矩的茬坚挺在低地上,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由水气氤氲烘托出的耀眼的黄晕。最后,水稻的果实——壳、壳中的米,层次分明,呈现出事物本质上的决绝性;壳在与米分道扬镳后,成为了粉状物,那是黄灿灿的糠。

诗坛上麦子的诗篇层出不穷,而有关水稻的却甚为薄弱,我以为乃是因为话语权掌握的问题。而水稻,金黄的、洁白如玉的水稻,只永远在天空下服从节气的召唤和种稻人殷勤的守望,只永远在低地上默默而热烈地生长,并乐于做麦子的好兄弟。

秋天消逝后,大地上的颜色,除了一些越冬的作物,无论白色、黄色,还是绿色、红色,都大规模地随季节隐遁了,寒风飘流,密雨斜倾,白雪覆盖,田野显得空旷而萧瑟,但新一轮的颜色同时也在悄没声息地酝酿、聚集、分布,在下一个秋天,它们又将大规模地涂抹、展示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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