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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蜊候风雨

2019-08-29崔君

天涯 2019年4期
关键词:蛤蜊梭梭栈桥

崔君

1

最后一次接球的时候,我突然有点恍惚,想把那个旋转的金黄色网球打到云天相接的地方去。

雷从天边滚来,他们三三两两收拾东西回去,我礼貌性告别。有个戴帽子的人冲我跑过来说,你就是陈林吧?我是那谁的表哥,想留你个电话,回头我们聊聊吧。下起了小雨,他看着天,不算强烈的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小了,话也变得潮湿。

跟他打过一次,他球技不错。我说,好好好,必须聊聊。旁边的朋友跟他挺熟,他告诉我,这人很逗,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的表哥,经常来,机场地勤,每天把托运的行李卸下来摆好,他也喜欢看书,或许你们真的可以聊一聊。

毕业离校日期越来越近,地上到处是废纸和塑料袋,他们热火朝天地打包行李,离开这座城市。那些鸡肋的物品,堆满了我的桌子,他们把不想带走又不舍得扔掉的东西,都送给了我。最后一天,我扛着那些东西去了跳蚤市场,把外接键盘,还有三个月过期的维C咀嚼片和轮滑鞋处理掉,买了一箱冰淇淋。

你会有光明的前途,他们临走时说。星期二来了又走,一个又一个周末。自从得知我考取了图书馆小公务员那天开始,我妈隔几天也这么说一句。她还说我太瘦,男孩子胖一点去工作涨气势,于是不停地给我包水饺。我妈一直认为超市里绞肉机绞的肉馅不好吃,手剁的才有肉味儿,我就是在剁肉的时候接到了表哥的短信息。

“陈林!你的故事写得很好!我在一个公号上看过你的小说。”发短信的人好像想了想又加了一条,“我是表哥啊!”我想起这个人来,他自愿加班,把乘客的行李箱按照颜色分好类,方便他们查找。

“表哥好啊,谢谢鼓励,三脚猫的把戏。”我把葱花姜倒在案板上,继续剁肉,让它们充分混合。

“很佩服你!可以把故事写出来!是好小说!”表哥说我写的是“小说”了,让我很受用,他在我眼里算个内行人了。

“没什么可佩服的,胡诌八扯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儿。”我尽量保持谦逊。

“我们见面聊聊吧!”表哥发来的每条信息都带一个感叹号,让我觉得他这个人斩钉截铁的。我有点不想动,当当当猛剁了几刀,好半天没回。我妈用筷子戳起来一撮馅儿,凑到鼻子上闻闻咸不咸,她在旁边鼓励我去,说我有轻微社恐症,应该多跟人交流,以后工作用得着。我说你别多管闲事。

表哥又发来一条消息:“我有一个好素材想讲给你听!”我模糊想起朋友说,表哥是个文艺青年,曾拿过省里《红楼梦》诗词背诵大赛的冠军。现在“文艺青年”都是贬义词了,但事实证明,我往往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我们约在了机场外面的胖胖烧烤店,长街温柔,那里可以远远看见梭梭岛。与别家不同,这家店外面垒着整个夏天客人喝光的空啤酒瓶,口朝大海,黄昏风向一变,瓶子就被灌得呜呜响。我到烧烤店的时候五点半,表哥说他下班后,二十分钟走过来足够了。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了,掏出手机来边玩边等。将近六点了,店里陆陆续续又进来些人,我还是没见表哥的影子,想到他说不定又在加班按颜色分行李箱呢,为了提醒他,我给他发了信息说已经到了。表哥没回我,邻桌上热气腾腾的火焰虾让我饥饿。手机已经掉了一半电量,快七点的时候,服务员第三次问我是否点餐,我考虑要不要走人回家吃水饺,那会儿我已经认定表哥不是个靠谱的人。

我刚退出手机游戏,表哥就坐在了我面前。他鼻音很重地说,我在外面的时候一眼就觉得你是。我心里想,上次不是见过吗?但说实话,那天大家都穿运动装,我也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言语里也毫无歉意,反而充满了与我相见的期待和欢愉。我也没有多问,人既然来了,就赶紧扒拉两口回家吧。

表哥放下一个超大的单肩背包,招呼服务员点餐。这次我才认真琢磨了下眼前这个人,他打扮很时髦,天这么冷了还穿破洞牛仔裤,露腿毛,肥厚的嘴唇贴在杯沿上迅速喝了一口柠檬水。说是表哥,但一圈围嘴胡子像苔藓一样粘在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像表叔了。他点了海蛎子豆腐汤、凉拌海白菜、生鸡胗、鱿鱼、牛板筋、五花肉、金针菇之类,店员推荐的特价菜麻辣汁水蛤蜊,没问我要不要喝就加了两杯扎啤,看来他胃口很不错。看到表哥兴致勃勃,我好像不那么责怪他了。于是,拿过菜单,添了两个我想吃的菜,表哥制止我说,蒜瓣可以要,防止闹肚子,火焰虾就算了,这儿做得并不好吃。他这样说我就不好再点了,万一最后他买单的话,会显得我很那个。

“陈林是你的笔名还是真名?”表哥摘掉了帽子,我看清了他的整张脸,双眼皮特别明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上还有个半指长的疤,不长头发,像个粉色的投币孔。

“笔名,真名林陈。”我吃了一口海白菜,饥饿突然让我有点兴奋,“表哥在机场工作几年了?”

“二○○八年,奥运会开幕那天开始的。我表弟哪里高就了?”表哥喝了口啤酒问我,原来他表弟是高我们一届的学长,看我诧异,他接着说,“哦是这样,我这个表哥也不是亲表哥……”我立马想到了《红灯记》里的那句“奶奶也不是亲奶奶”。

店里人越来越多,我们说话都用喊的。這家店坚持炭烤,鼓励公共场合吸烟,消费满一百凭黄牙领盒大前门,有的桌子油烟机坏掉,我觉得屋里比炼丹炉好不了多少。表哥封我俩为“烟火神仙”,他还说真该建议他们把店名都改成这个。表哥指间挤着烟,熟练地把串儿放在炉子上,刷油,翻面,洒料子,火大了他就喝口水喷喷炭,烟屁股马上就没了,他也烧不到手指头。

聊了一会儿那个学长,我想问一下表哥对我小说的看法,就故意往那上边引。表哥说:“你写得好啊,那个在景区小瀑布下游泳的人很不错,激起了我无限遐想,是写得最好的一个人。”那篇小说里表哥提到的人物我只写了三句话,并不是主要人物,我有点怀疑表哥是否真的看了我的小说。又聊了几个作家,我发现表哥对小说的事情好像并不感兴趣,天南海北说了一通他早年在城北王陵修排水系统的往事,管道铺设什么的我也听不懂,文青品种多,我们可能不是一个路子。天已经慢慢黑了,外面下起小雨,我等着豆腐汤上来好喝两口暖暖身子告辞。

2

表哥又喝了一口,杯子里只剩薄薄的一層啤酒霜盖底儿了。

“你知道这里的啤酒为什么新鲜又好喝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经他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比别家更有啤酒味。

“这里离酒厂近,管子直接接到店里,龙头一开,当天的啤酒就哗哗流进咱们的杯子里了。”表哥说完,我将信将疑地看向厨房,日式对开的门帘刷的一下被抖开,服务员端着两大杯啤酒从烟雾缭绕里走出来。

汁水蛤蜊上来,表哥以嗑瓜子般的速度吃了几十只蛤蜊。食指上的创可贴开了,他索性撕下来。吃完的壳子并没有扔到旁边,而是又堆在盘子里。他的手上下翻飞,用一个壳子的边缘将蛤蜊的肉柱一个个刮下来吃进嘴里。看着我吃的蛤蜊壳上,肉柱还粘在上面,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有点百爪挠心。我问表哥是不是本地人,他笑笑,说那还有跑儿?还给我讲了几种渔民让蛤蜊吐沙的好方法。表哥又问我,我说我初中才随父母搬来这里,之前不住这儿。

几杯啤酒下肚,我觉得身上舒爽很多,欲言又止地问起表哥头上的疤痕,他倒显得很坦诚,跟我说起是下海游泳时,头碰到岩石上撞的。他伸手指着隐没在海雾里的梭梭岛说:“那儿,看到没,背面,风浪大,底下很多小孩儿洞。”

“什么是小孩儿洞?”聊到这里的时候,我倒觉得表哥是个有意思的人了,兴许我没有白来。

“大小可以容下一个小孩儿的岩穴,大人得屈腿弯腰才能进去。洞里有很多海葵和小丑鱼。你知道它为啥叫梭梭岛吗?”附近的海面上有大大小小的海岛不下七十个,上学的时候,生物老师带领我们去岛上找三叶虫化石,祖国的花朵被烤焦了连个屁都没找到。表哥所说的梭梭岛,在栈桥正南,是最大的一个岛,岛上很多灰褐色的岩石。

“瘦瘦长长的,是因为形状像梭子吧?涨潮时是小梭子,退潮是大梭子。”我自己笑着问表哥。

“你想的跟他们一样了,其实不是这样的。”表哥一脸严肃,他说的他们我也不知道是谁。吃完最后一个蛤蜊,表哥去洗了手,回来坐下,他频繁地用大拇指揉按太阳穴,像把螺丝拧拧紧。表哥接着说:“我经常有晚班,有时候实在是太累了,就在那边的24小时店买几瓶啤酒,到栈桥上喝了解解乏,还经常买一两包烤马步鱼什么的。也是我赶巧了,才知道梭梭岛其实跟梭子毛关系都没有,一点都不像梭子。”

“那像什么啊?”

“蛤蜊啊!”说到这里,表哥一拍桌子,吓我一跳,桌子上的蛤蜊皮本来堆成一座小山,这时被震得哗啦一声响,倒塌了。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而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用纸巾尴尬地擦了擦嘴。

“就是这样,”表哥干咳了两声,把两个蛤蜊壳子对起来,给我演示,“你看,上边是壳顶尖,下边是屁股,把下边捂住,我的手是海水,这样,就是我们平常看到的梭梭岛了。要是从空中往下看,肯定特别明显了,说实话我还挺想那样看看它的。”我对表哥的信誓旦旦充满了怀疑,问他是怎么看到岛全貌的。

“别的不表,就是个巧。那天晚上正好是六月十六,爷们儿都在滨海大道上晾肚皮。我到栈桥上已经十一点半,月亮自然是没有了,云层很厚,断续飘着毛毛雨,凉爽至极。人慢慢走光了,我呢,喝了两瓶半,有只猫在那儿,我们俩把鱼全部吃完,大概得一点多了,嗯,应该有,潮得我骨头疼,你猜怎么着?”

“怎么呢?”

“原来我躺在破船上睡过去了。”这里的栈桥是我见过的最长的栈桥了,桥面刷了深绿的油漆,要是没有十三对白色的大理石圆柱子,正面一眼看去跟海水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有桥。栈桥最末端有个小广场,上面放置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废弃木船,这就是表哥所说的破船了。

“一会儿的工夫,风刮起来,雨也下起来,啤酒瓶子掉到地上,哐当一声把我惊醒了。随后,我拾起帽子往回走,说了你可能不信,我那会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梭梭岛不见了……”表哥的扎啤杯子端在半空,里面的啤酒反射着麦黄的光,随着他讲述时的手上动作缓慢地晃动。

我不禁笑了一下,往窗外看了一眼,栈桥静默地伸向海里,梭梭岛也模糊地码在海面上,表哥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我觉得自己碰上疯子了,实实在在的岛怎么会凭空消失呢?我问表哥:

“你是不是做梦,或者喝多了?”想了想又补充道,“雾太大吧?”

“我就说你可能不信,但我一点都没有骗你,而且,还有更神奇的事情呢。就在那时,我听见一阵击水声,挺远的,但沉稳有力,你知道那真的是相当吓人啊,借着滨海大道的路灯,我往海上环顾一周,看到神秘无比的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烤串的木签子摆在圆筒里,让表哥看上去像个能说会道的算命先生。

“海上有什么呢?”我忍不住问。

“梭梭岛在移动!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错觉,我搓了搓眼睛,它真的在平缓地沿着海岸线移动,时隐时没,跟块漂浮的铁似的,有时候还会完全浮出水面,那时我才看清楚,梭梭岛原来是只大蛤蜊!直到它越来越近,我才看清楚这个庞然大物在干什么。就像种地一样,大蛤蜊在种海!”表哥越说越激动,我被他说出的话深深吸引,“它的两瓣蚌壳在翕动,张开的时候还有漂亮的光,似有似无地散出来,等到再闭上,就有晶莹剔透的颗粒从小孩儿洞里鼓出来,撒到海水里去了。你当那是什么啊,那是蛤仔!成千上万啊!有几粒还漂到了我的鼻子上,落下来被猫吃了。大蛤蜊拖着长长的白色浪花,离我最近的那会儿,我都好像听见了它粗笨的鼻息。”我听完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望向海面,夜雾浓重,梭梭岛几乎看不见了。

远处逐渐黑下去的广阔海面来势汹汹,表哥说得生动逼真,又极其真诚。加上胃里翻腾的冰凉啤酒,我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表哥向我描绘出更壮阔的海上图景。

海鸟乘风而来。它们通体白色,从海雾里冲出来,沉重的翅膀掀起海浪,那些蛤仔便摔碎在海岸的礁石上,海鸟们尖叫着捡拾鲜美的蛤肉,翅膀打着翅膀,滩涂上也有湿漉漉的海鸟在吞食蛤苗……那些体型肥胖的海鸟没有吃饱的时候,风也助长了海浪的高度,阵阵蛤蜊碎裂的声响像万片玻璃一齐跌落。大蛤蜊缓缓沉入海中,随即从白花花的海面升起,风一直在,雨也倾泻下来,大蛤蜊的两片壳子张开,化为翅膀,飞到天上,与海鸟展开争斗。远远看去,不可胜数的白色海鸟组合起阵形,像一只巨大的鸟的形状,而被围困其中的蛤蜊就是那只褐色的眼睛,不时有羽毛从半空里飘下来……海鸟终于被打败,浩浩荡荡的队伍隐退进海雾里,蛤蜊归海,它的翅膀鲜血淋漓,合起来成了一对壳子,发出的光越来越弱……

表哥感冒了,擤鼻涕的餐巾紙放在桌角,像一碗馄饨。我怔怔地回想表哥说的话,他的故事渐渐把我迷住了。没想到表哥把烤熟的串儿放在旁边火小的地方沥油,话题一转问我:

“你要从事的工作危险性高不高?”

“啊?哦还好。”

“最好先买一份保险。现在谁不入保险谁就是傻瓜。”

“买保险?”我还在想梭梭岛的事儿,表哥的眼睛呲呲冒光说:

“找我啊!我兼职卖保险!我为你推荐合适的种类,你看哈,虽然你刚毕业,但是大病保险你得买啊,越年轻交钱越少,利润越大……”接着他把一整串蒜瓣撸进嘴里,三下两下就吐出了蒜皮,大嚼了几下,一伸脖子咽了下去,准备施展纵横捭阖之术。表哥喋喋不休地介绍新品种,职场新锐买“永福人生”,单身贵族买“如意松鹤”,结了婚买“百合一家”,生孩子买“智慧少年”……原来,他还是个十八线卖保险的,险种都没记住,一边查手机,一边表演。这是个假文青,卖保险才是真。我觉得被他戏弄了,心里莫名地气愤。

3

我很快入职图书馆,走廊里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广阔的海面。有时候我去抽烟的时候还经常盯着梭梭岛看半天。有风的时候,云彩像瘀青一样,把天弄得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细碎的波纹仿佛无数把犀利的刀片把梭梭岛切来切去。云彩走得太快了,海浪粼粼,看得久了,岛真像在移动。

表哥说他不止一次在风雨夜看见过大蛤蜊,他约我下次有夜雨时去栈桥看岛,我婉拒了他。魔幻现实主义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是坚实现实主义的天下。也许心里有愧,那天吃饭,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准备顺便去把账结了,老板说已经结过了。临别的时候,表哥说我们经常见吧,多联系!你不仅写得好,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说好啊,表哥,要不……我们AA吧。他朝我笑笑说,不用了,你才不当学生几天?说完他骑着一辆电动车沿滨海大道往北远去。没出一百米,他借助脚刹停下来,对我喊道,“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买保险找我!”

我后悔加了表哥微信,朋友圈瞬间被他的保险推销塞满,深恶痛绝地将他屏蔽后,也慢慢将表哥这个人淡忘了,但表哥说的故事却越来越清晰。

工作每天例行公事,没事的时候我就窝在工位看书,时间过得飞快。图书馆就在酒厂旁边,这个酒厂已经有五十多年了,老城新规划那阵子传言它将被改建成体育馆,没想到两年前几经改革又重新开张了。每天早晨,我到办公室坐定,打开窗子通风,啤酒的香气像一头小心翼翼的动物,从高墙上爬下来,这让我欣慰。

有一天中午,我从鱼市回来,提着一斤鲜瑶柱和一小捆韭菜,这当然不是给我妈的,而是给馆长的。自从我入职,他们家每一顿饺子馅都是我买的。每当我从鱼市回来的路上,都觉得我的前途是一片屎。离上班时间还早,我走上栈桥,准备去那里磨蹭些时间,好让馆长觉得去鱼市的路也是很漫长的。我走到头,专门去看了看那条船,里面竟然有只狸猫在捡拾一个鱼头吃,船底的烂木头上铺了一层薄厚不均的细沙,有啤酒瓶渣,还有苹果把儿和破皮鞋。

我正想表哥会躺在这艘船的什么地方睡着的,一个小眼睛的女孩儿跟我说话:

“林陈!真的是你吧?”我觉得面熟,但尴尬的是,我丝毫记不起她是谁了。

“你不记得我了?你看,我们班还一起去那边岛上找化石呢。”她指着海面说,那我就敢肯定,她是我的某一位初中同学了。

“嗨,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我故作惊讶地说。

“你在图书馆工作?”她看见了我的胸牌,“我在酒厂,原来我们隔得这么近,太神奇了!”她一说酒厂,我忽然觉得很亲切,仿佛每天早晨的香气是她倾倒的。

我们聊了初中毕业后的经历,她读了中文系,在酒厂当文秘,工作倒还清闲。她一直在笑,眼睛弯弯的,让我觉得心里很舒服。她说吃过午饭经常来这里消食。我嗯嗯啊啊乱答应一阵儿,她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还没有想起她的名字,我不好意思地点头。她说我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吧,草地上来了一群羊。我没猜出来。草被吃没了,哈哈是草莓啊,她说。又来了一群狼呢?她又问我。原来她是杨梅,杨梅我知道啊,但这与我记忆里的杨梅完全不一样啊!

那时的杨梅不是天真可爱的样子。听同学说,她家住在郊区那个板房村,为了省校车费用,每天骑自行车上学。脸黑乎乎的,还有雀斑,永远都有海风留下的粗粝印记。因为实在是太远了,她经常迟到,每次被罚站,她都会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又被涂着劣质指甲油的手抹满整张脸。现在她不戴眼镜了,皮肤白皙光滑,黄头发烫了微微的卷,化着淡妆,摇身一变的感觉。

“你结婚了啊?这是晚餐吗?”她仰着头,指着我手里提的东西问我。

“我不仅没结婚,我还啃老呢,不仅啃老,还是一只纯种单身狗!”我说完,她又捂着嘴咯咯咯笑起来。杨梅主动要了我的微信,我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小羊,你好吖。这是买了这么久的韭菜唯一的幸运了。

往后的几天,我甚至有点盼望着馆长家吃饺子。午饭后,我早早地走上栈桥,一边走一边找,我希望在桥上看见小羊。小广场只有几个人,我挨个看过去,小孩儿在放风筝,形状好像是颗水果糖,还有卖廉价贝壳手链的。半小时过去了,我有点失望,感觉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但是栈桥的尽头小羊走过来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毛绒衣服,看上去更像小羊了。我充满欣喜地准备与她不经意遇见,不知是不是我演得太过了,她盯着远处的海面,木讷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却没有看见我。我只好厚着脸皮找她,趴在栏杆上打招呼,和她攀谈起来,她看见我,又一脸白花花的笑。

没过多久,我终于鼓足勇气约小羊一起吃饭,消息发过去两个小时,她没有回。我觉得她可能没看见,每过一会儿我就把屏幕按开,查看有没有回复。

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电话,不过不是小羊打来的,而是一起打网球的那个朋友,我问他,你记得我说梦话喊她名字的那个初中女同学吗?他说,记得啊,怎么,你见到她了,不会这么雷吧?我说没有,我见到她同桌了。他笑嘻嘻地说,小姐娶不到,丫头也可以啊。我们天南海北说了一大通,他告诉我,他读博的学校里有个很好的网球场,地面和墙壁刷成海蓝,只是到现在还没找到好球友,我们又怀念了一下一起打网球的日子,他说要是有个表哥那样的人就好了。说到表哥,我问他你有没有觉得他不太正常。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快毕业那会儿有个新闻,双胞胎被离岸流卷走你还有印象吗?那是表哥的孩子,男孩,救援队找了三天三夜也始终没找到,听说,他有一阵子挺不好的,逢人便胡说八道,海岛会移动,大家都以为他疯了……你们一块聊聊可很好啊,那种感觉我也说不出来,我隐约觉得或许你能帮到他。你会写东西,和我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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