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城市作为世界
2019-08-29黄灿然
黄灿然
寫诗并不难,写好诗也不太难。难的是踏出第一步,最难的是找到自己。在找到自己或差不多找到自己的时候(1809年),卡瓦菲斯写了一首诗,叫作《第一级》,记录诗人迈出的第一步:
青年诗人尤梅尼斯
有一天向忒奥克里托斯诉苦:
“我现在已经写了两年了,
但我只作了一首田园诗。
这是我唯一完成的作品。
我看到,真可悲,诗歌的梯子
很高,太高了;
从我站着的第一级
我再也不能爬得更高了。”
忒奥克里托斯回答:“这种话
不像样,亵渎神明。
能够来到第一级
你就应该高兴和自豪了。
能够来到这个程度绝不是小成就: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荣的事。
即便是这第一级
也已经远远超越这俗世。
能够站在这第一级
你已成为理想城中
当之无愧的一员了。
而成为那个城中的公民
可是一件艰难的、不寻常的事。
它的市政厅里坐满立法者,
他们不是骗子可以愚弄的。
能够来到这个程度绝不是小成就: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荣的事。”
理想城里的居民,显然不只是诗人,我们唯一知道的是理想城里的立法者不是骗子可以愚弄的。这似乎缺乏说服力。但我想卡瓦菲斯应该是觉得“理想城”本身已经足够了。也许,他所欣赏的古代辩士也会是理想城里的居民。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很认真地谈论饱受鄙视的古代辩士,或者说,为他们辩护。他喜欢他们“高级的艺术倾向”,因为“他们仅为艺术而活,他们怀着热情和激情为艺术而活”,他们“在热爱艺术作品的外表美方面非常像当今的艺术家”,他们对艺术的崇拜“应该很能引起我们当今这些忙于与文字打交道的人的共鸣”,有一个辩士甚至对有人把他与神仙相提并论感到不悦,另一个拒绝接受皇帝授予他的最高头衔,因为他不愿因此而失去自己的辩士身份。他们把彼此称为“口头语之王”“希腊语言之王”。有些辩士的辩才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观众甚至会着迷于他们的语调、他们富于表达力的眼神、他们演说的节奏,甚至觉得他们的演说节奏比长笛和里拉琴还多样。卡瓦菲斯认为这类赞美和描述一点也不为过,“这些赞美是他们的热情的结果和他们把艺术置于崇高地位的表现”。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辩士与“文字之王”诗人何其相似,可以作为理想城里的诗人的注脚。
《第一级》中的人物半真半假,但我们可以把他们视为卡瓦菲斯对卡瓦菲斯说教。当然,导师给予鼓励;不泼冷水;不向他揭示路途的遥远和艰难。因为导师知道,他得自己去历练;去一趟地狱,或去一趟伊萨卡岛。
重大的转折发生在十一年后的《城市》,诗中的“我”和“你”,也可以视为卡瓦菲斯和卡瓦菲斯对话。这也是险处求生,绝望后的希望——终于找到自己了。难怪卡瓦菲斯在1917年第一次私下出版自选诗集时,这首诗成了开篇之作。虽然这找到,如同再过一年后的《伊萨卡岛》结尾那样,乃是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但是,“你已经变得很有智慧,并且见多识广”,足以应付一切。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
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
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
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
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
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
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
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
在同样这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
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
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
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
掉了它。
帕慕克曾在《纽约时报》发表一篇谈卡瓦菲斯的文章,称他通过土耳其译本和英译本,把《城市》读了不知多少遍,并说这首诗改变了他对自己的城市伊斯坦布尔的态度。在我看来,这也许只是小规模的改变。这首诗足以改变一个人,至少,它是作者改变自己的见证。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悲观。它乃是一种比济慈的“消极能力”更大意义上的消极能力。除了希腊语外,卡瓦菲斯还掌握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它们代表的是雅典、伦敦、巴黎、罗马。而他待在一个外省城市,埃及的亚历山大。这首诗表面的意思是,去哪里都一样,都是浪费生命。这是很悲观的。但是,读完后,还有余音:既然都是浪费,为什么还要再浪费或加速浪费,去什么伦敦、巴黎、雅典、罗马这些文化中心和名利场?卡瓦菲斯以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他选择不再浪费。紧接着《城市》的《总督管辖区》,可视为姐妹篇:
太不幸了,虽然你生来是为了
辉煌而高贵的行动,
但你那不公平的命运
从不给你鼓励,永不让你成功;
那些廉价的习俗妨碍你的前程,
还有斤斤计较,还有冷漠。
你认输的那天又多么可怕
(你松手并认输的那天)
你踏上前往苏萨的道路,
去投靠阿塔泽克西兹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