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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暗黑大地

2019-08-29龚曙光

天涯 2019年4期
关键词:托尔斯泰俄罗斯

龚曙光

一查天气,心情顿时暗淡。

九月去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行期是用心挑选的。俄罗斯天气阴郁,一年中多数日子非阴即雨,素有“暗黑大地”之称。九、十两个月,是俄罗斯秋高气爽的季节,通常会有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想到八天行程,预告中不是多云便是有雨,竟没有一个晴好天气。

上海登机后,本打算裹在阴云里一觉睡到莫斯科。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出境了,便下意识地拉开舷窗,窗外竟意外地万里晴空。天蓝得透明而酽稠,飞机粘在蓝天里,一动也不动。云淡得若有若无,偶尔一两朵絮状云飘过,海上浮冰似的,银亮亮白得耀眼。概念中幅员辽阔的俄罗斯疆土,震撼地在阳光下开展:苍黛的森林,闪亮的湖泊,青葱的草地,蜿蜒的河流。一切都无边无际,一切都延绵不绝!那种天高地远的辽阔,山峻水长的壮丽,林密草莽的丰茂,强力地纠正着我对这个疆土大国的初始想象,疯狂地扩张着我对这种壮阔山水的审美经验。

人生所有的好日子,每一个都来得意外!

靠着机窗,我久久凝望延绵铺展的森林和草原。绚烂的阳光,照亮了这片暗黑的大地,也似乎照亮了大地上暗黑的历史。我依稀看见蒙古人遮天蔽日的马队呼啸而过,看见法国人浩浩荡荡的大军列阵前行,看见德国人铁流滚滚的装甲风馳电掣……俄罗斯的神秘,不仅在于天气的云遮雾障,更在于历史的昏暗诡异;俄罗斯的神奇,不仅在于疆域的辽阔壮丽,更在于遇难不死的复活能力;俄罗斯的神圣,不仅在于将士们决绝牺牲的英雄气概,更在于作家们超越苦难的悲悯情怀。

抵达莫斯科的第二天,我便奔去老托尔斯泰庄园。

地陪小飞很是不解,睁着一双大眼上下打量,好像我是一只森林里奔出的怪兽。他说带了五六年国内团,什么大咖大佬都陪过,就是没碰上一个要去老托尔斯泰庄园的。庄园远在图拉州,开车来去要花整整一天。万里迢迢飞来俄罗斯,跑去乡下看一幢矮矮塌塌的二层小楼,小飞觉得不可思议。

庄园的大门,紧靠在公路边上,的确寻常得毫不起眼。园子没有大门,两根象征性的圆形门柱,两侧并没有连接篱笆和围墙。这位倡导博爱和道德完善的老人,果然身体力行对世界袒露着一切。一条铺垫碎石的土路,被高高的白桦树夹成了一条林荫道,幽幽地导向一片茂密的丛林。进门左侧,是一个绿树掩映的小湖,湖面波澜不兴,静得恍若隔世。湖岸上有一片苹果园,苍老树干结满半青半红的果实。果子不大,却累累的满是生趣。熟透的掉落在草丛里,晒在阳光下自然发酵,淡淡地飘逸出一股果酒清香。这片老伯爵手植的果园,每年春天,他会自己给果树整枝培土,秋日则亲手采摘,整个庄园沉浸在忙碌收获的欢喜中。如今,园子看上去已有几分荒凉,果子自生自灭地往下掉,飘落的树叶被秋风刮起,忽左忽右在空中打转……

园中的林地荒野杂乱,枯老衰朽的树木,横七竖八倒伏在丛林里,树干上长满各种各样的菌类。高高挺起的白桦,浓密的冠盖遮蔽天日,让林子里长不出灌木和杂草,只有日积月累的落叶,厚厚软软,踩上去像一摊胶泥。隐隐现现的林中小道,大抵是老伯爵当年踩踏出来的,路面紧实得浸不进雨水,低洼处,一汪汪清水辉映射入林隙的阳光,碎银似的闪着光亮,在幽冥的森林中,蜿蜒出一条星光小道。

在这座从祖上承袭的古老庄园里,托尔斯泰居住了五十年。这里是他的自然乐园,也是他的精神炼狱。除了在园中坚持农民式的劳作,托尔斯泰每天都要在林中行走十公里,直至老年也不曾停辍。那是一种伟大的生命独步,或许,还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一个人的长征,没有人可以同行,也不需要有人同行!正是在这年复一年的孤独行走中,托尔斯泰构思了那些震古烁今的小说巨著,孕育了那些惊世骇俗的思想论稿。在与整个时代、整个民族只身作战的不绝战事中,这里是他的战场,是他从未失守的高地;在与自己灵魂作战的不绝战事中,这里是他精神的角斗场,心魂的炼狱。托尔斯泰至纯至净的伟大哲学,并不来自于他人性经历的单纯,而来自于他人性体验的复杂和道德自省的严苛。年轻时,他为自己开列了一个问题清单:好赌、纵欲、爱慕虚荣。托尔斯泰并非生来如此的圣人,他是在人性存在方式的不断求证与决绝否定中,将自己炼成了一块思想的水晶。

托尔斯泰的故居,是林地中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白墙绿顶。木制的露台上,爬满葱葱郁郁的常青藤。门前的空地很小,稀稀疏疏开着几丛玫瑰,秋日柔软的阳光照耀着,有几分寂寞无主的凄清。进门左手边一段石砌的矮墙,缝隙里叠满绿绒似的青苔,墙头生长的小草,在沁凉的微风里,半绿半黄地摇曳秋意。灰白色的木头门廊,依稀是托尔斯泰喜爱独坐的地方。黄昏时分,老人一袭俄罗斯长袍,坐在发黑的靠背椅上,若有所思地凝望远方,静静守望着即将没入森林的夕阳。

原本狭小的门厅,被满满的几架图书挤得更加逼仄,除了上楼和通往后面房子的走道,没有剩下更多的空间。架上的图书,是祖上留传下来的,除了俄文,其他都是外文原版,多达三十余种文字。或许,这便是小楼里先辈留下的最为珍贵的遗产。儿时的许多时光,托尔斯泰埋头在这满屋的图书里。正是这各种版本的外文书,激发了他过人的语言天赋,培养了他拒绝任何翻译文本的阅读个性。托尔斯泰通晓十五种语言,几乎一生都在学习外文。八十岁时,他又动念学习日语,倘若天假以年,原文阅读日本著作的心愿,应该也能实现。

门厅楼上同样的位置,还有另外一个图书室,那是托尔斯泰自己的藏书。每本图书的秩序和样子,还是托尔斯泰自己置放的,老人辞世后,没人再动过。站在幽静的书柜间,似乎还能听到托尔斯泰当年查翻书籍的轻微声响,能够想象他就着并不明亮的灯光阅读的样子。各处的藏书加起来,共有三四万册,是小楼里最显眼的陈设和主要的藏品。其余的家具,多是图拉乡下寻常人家的款式和质地,与圣彼得堡那些华丽的宫殿,以及权豪势要的宅第相比,这里的寒碜超越所有人的想象。

除了那些书,特别是各种版本的托尔斯泰自己的著作,小楼里说得上贵重的物件,就是客厅里的几幅油画。其中一幅,是大画家列宾给托尔斯泰的造像。列宾那时已蜚声画坛,但他想为托尔斯泰画像的请求,还是被一次又一次拒绝。最后,被列宾的诚意感动,托尔斯泰才应允了画家。幸亏托尔斯泰的一念之转,才有了这人类文化史上的天作之合:一个民族最伟大的画家,为一个最伟大的作家造像。列宾以他天才的洞察力,从托尔斯泰那双悲悯而犀利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种摄人魂魄的深邃而忧郁的气质。那是托尔斯泰的精神气质,也是列宾和托尔斯泰所处时代的艺术气质,更是俄罗斯民族的文化气质。登峰造极的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与艺术,被这一幅油画浓缩和象征了。

托尔斯泰的书房,简陋而整洁,一张写作用的写字台,一张阅读用的小圆桌,一张可躺可坐的老旧黑皮沙发。据说,托尔斯泰就出生在那张沙发上,后来又成了他孩子的产床。靠近写字台的白墙上,挑出一块木板,上面摆了一排作家喜爱的法文书,另外还有两本中文书,是《老子》和《庄子》。托尔斯泰对中国文化素怀敬意,尤其晚年,他把人类精神拯救的药方,开到了中华文化的传统里。托尔斯泰认为,老子、庄子思想的精髓,便是一种主动积极的退守,一种永不抵抗的忍让,一种化解暴力、重建良善的爱的哲学。在他后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中,在他晚年的思想论辩里,这种忍让宽容,被升化为复活一切人性之美的原初力量。

楼下靠近后花园的两间小屋,是托尔斯泰创作《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的地方。是什么原因让托尔斯泰搬离书房,在两间可以看到后花园的房子写作这两部最重要的著作,大抵没人说得清楚。或许,这两部巨著对作家生命的耗费太大,他只有实实在在的踩踏在土地上,才能感受宽厚无边的大地之爱,获得滋养充盈的生命补充。或许,这两间房子的窗户,正对着屋后的花园,作家在写作中,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园子里的花草和不远处的森林,作家的思绪,可以在那幽深的森林中无限伸延。托尔斯泰的写作习慣,是从傍晚持续到凌晨两点。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笼罩着葱郁的森林,推窗远眺的托尔斯泰,应当会有一派澄明怡然的好心情;雾笼远山,夜雨淅沥的凌晨,那透窗而入的忧虑与孤独,不仅会侵入作家的心灵,而且会弥漫在他笔下的文字里。作为一位荷马般的史诗作家,托尔斯泰虽然长期生活在庄园里,然而他所描绘的,却是茫茫苍苍的整个俄罗斯大地;他所表现的,却是动动荡荡的整个俄罗斯社会。列宁因之称他为“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罗曼·罗兰称他是“我们的力量、弱点、希望与恐怖的明镜”。

称得上俄罗斯民族伟大心魂的作家,当然不止托尔斯泰,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都配得上这样的盛誉。然而,头上顶着圣者光环的作家,却只有托尔斯泰一人。他始终将对民族的精神审判,与对自己心灵的拷问纽结在一起;始终将对个人的道德救赎,与对社会拯救的探寻纽结在一起;始终将对庶众罪孽的宽恕,与对个人行为的苛责纽结在一起;始终将个人的艺术创造,与社会秩序的演进纽结在一起。他是一个以毁灭自我而批判社会的思想者,一个以救赎自己而复活庶众的布道人!在俄罗斯面临精神沼泽无路可走的灾难时代,他是掏出心脏照亮前路的丹柯!他以自己精神的坦诚对抗基督教会的虚伪,以致于最后被开除教籍;他以自我心灵的忍耐挑战社会暴力,以致于沙皇和革命者都视他为危险的敌人。托尔斯泰没有同道,也不希求同道!他坚守孤独,以致于把孤独变成了一种胸怀和力量,以一个伟大而决绝的孤独者的姿态,宽恕一切丑恶,包括那些诋毁甚至诬陷他的丑恶。

一个因爱而彻底孤独的魂灵!

一生挚爱托尔斯泰,对其写作提供无微不至帮助的妻子,最终也没能成为他的精神同道。他最终选择了离家出走。八十二岁高龄,驾着一辆马车,凄凄惶惶地驶出了这座居住了五十年的庄园。没有人知道,这位孤独老人要去的远方在哪里,最终,他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可以去到世界任何地方的车站上。因为托尔斯泰对基督教的揭露,教会拒绝为他举行东正教式的葬礼,由此引发了全国青年学生的抗议浪潮。其实直到临终,教会和沙皇都在诱劝托尔斯泰放弃对教会批判的立场,遭到了老人坚定的拒绝。家人遵照他的意愿,将他埋葬在庄园中的一片林地里。墓地没有墓碑,也没有墓园,只有一堆树枝和绿叶掩盖着平坦的坟地。坟地紧靠着他往常散步的林中小道。没有人与他合葬一处。这颗生前一直孤独的灵魂,死后也一样孤独着。永远陪伴他的,只有森林、小道和穿林而过的阵阵山风。

罗曼·罗兰将托尔斯泰的逝世定义为光明的消失。原本暗黑的俄罗斯大地,刚刚被十九世纪那些伟大的文学灵魂,尤其是托尔斯泰所照亮。他的逝世,又将使这个民族归于一片思想与艺术的昏暗。后世的人们,在重新陷入的暗黑中,谈论他的艺术,争辩他的思想,用实证主义的社会学标尺,去判断其历史价值,甚至将其分割为前后对立的两个人。

世上一切真正的思想家,其所以伟大,只因为他们以自己的生命,孤独地探访了人类生存的精神极地,孤独地体察了自己灵魂的幽冥深渊,永远无关世俗意义上的正确与谬误。

在经历了蒙古帝国风卷残云般一次再一次扫荡之后,莫斯科公国,像一只刚刚度过严冬的土拨鼠,提心吊胆地爬出洞穴,谨小慎微地蓄积生存的力量。至此,俄罗斯作为一个受人关注的国家,才姗姗来迟地进入历史的视野。

一个屡遭欺凌的臣属小国,如何能在如此短暂的历史中梦幻般崛起,一举成为横跨欧亚大陆版图的大国,是一道政治家们绕不过去的治国难题。具备旷世智慧和超凡胆魄的伊凡三世,成功抓住了蒙古帝国内部分崩的历史机遇,敏锐捕捉了卡奇米日帝国盛极而衰的历史先兆,左征右伐吞并了周边的弱小公国,开创了罗曼诺夫王朝数百年强势统治的历史。莫斯科,就是这个王朝的龙兴之地。2018年是莫斯科建市871年,可以说,莫斯科的历史有多长,俄罗斯的历史便有多久。或许正因为此,后来入侵俄罗斯的法国人和德国人,都将攻克莫斯科,视为占领这个领土大国的胜利象征。

步入红场前,正好碰上一群二战老兵向无名烈士墓献花。数十名老人彼此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立在墓前,久久不愿离去。阳光照耀着那些银发飘飘的头颅,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白花的花环。我以为那天是什么特殊的纪念日,小飞说不是,这里时常会有不同身份的人前来献花,包括那些即将走进婚礼殿堂的年轻情侣。俄罗斯人,对于那些献身国家和民族的英雄,由衷地充满敬意。他们并不在意英雄牺牲在哪次战役,献身于哪个朝代。从伊凡三世起,数百年间,俄罗斯都在战争中打滚,不是俄罗斯出兵吞并临国,就是俄罗斯举兵反抗入侵,一代又一代战死的将士,在国人心中都是民族英雄。这种根深蒂固的英雄崇拜,几乎超越了政治立场和宗教信仰。

有一个典型的历史细节:当拿破仑率领六十万大军入侵俄罗斯时,是一群贵族出身的军官,率领着一支农奴组成的部队拼死抵抗,并最终将法国人打回了巴黎。在无数次惨烈的战斗中,农奴士兵浴血奋战、舍身报国的英雄行为,深深震撼了参战的贵族军官。战争胜利后,这些有幸活下来的战士,不仅没有享受胜利者的荣光,而且被打回到农奴的悲惨生活。贵族军官们由此产生了对沙皇政权的强烈不满,并对农奴制度提出了大胆质疑。后来“十二月党人”发动兵谏,其中一种重要的情绪动力,就是那些为国浴血战斗的农奴英雄,未能得到沙皇和社会公正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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