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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灰烬

2019-08-29十八须

天涯 2019年4期
关键词:火堆老弟斑鸠

细想起来,我和老张只见过两次面。第二次见面是在横穿芭蕉坪的山区水泥路上,一个去山下的松新镇赶街的日子。当时我刚回山,正带着孩子在路边散步,给她采摘熟透的龙葵果。天晴得好,极有穿透力的阳光把草木烤得热烘烘的。孩子耍出汗了,我帮她脱掉外套,在手里拿着。时不时就有几辆摩托车从高高的山路上冲下来,从我们身后风一般驶过。我不善交际,再加上不懂彝话,不会喝酒,虽然经常回山小住,也几乎不认识亲戚之外的其他山民。再加上这些从山上下来的摩托车都是其他村子的,所以无论有多少过去,我也不会特意转过脸去;因为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些车手我一个都不认识。

忽然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我们身后。转身去看,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男人正朝着我笑,露出黄黄的牙齿。

“回来几天了?”

“刚回来没几天。去赶街?”

“是啊。”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笑着说不会抽。他用手敲了敲脑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你不会抽烟。我知道的。”

他问我要不要去赶街,我说不去。他说好。他说,以后有空了去山上他家里玩。我也点头说好。然后他也没再说话,发动摩托车向着松新镇的方向开去了。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老张。这是他的姓,也算是他的名字。反正别人都那样喊他。他是我唯一认识并且攀谈过很久的山里人。我对他印象很深。第一是因为他特别瘦,可以说瘦得有点不正常,简直像一条快被燃尽的长条木炭;第二则是因为他曾在老高山上的火堆旁边,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斑鸠烧吃,那场景,实在让我永远也忘不了。

那次见面后,我再没见过老张。从老弟嘴里听到老张的名字,已经是第二年的火把节了。那时我已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十几年间积累的千余本书,从广东东莞搬回到四川西昌定居了。我在东莞住了将近十五年,却一直没找到家的感觉。不管在东莞的哪个镇居住,我始终都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过客,一个注定会离开东莞的过客。离开东莞,我一点没有伤感之意,反而体验到解脱的快意。因为我终于逃离了这个磨尽我整个青春的快节奏城市。

我是在平原出生也是在平原长大的人,但我也不留恋那片黄河泛滥过的地区。自从离开老家,我从没想过回到老家。那片土地带给我的快乐远远少于它带给我的痛楚,那种令人不愿回忆的痛楚。我喜欢的是深山密林。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前世肯定是个山里人——如果有前世的话。和妻子第一次回到她的家乡大凉山,我就爱上了这片千山万壑的险地。如今把家搬回了西昌,算是得偿所愿,经常回山小住。从市区去妻子的家,只有二百里的盘山水泥路,一两个小时就到了。

火把节到的时候,老弟开着他的面包车,从山上过来接我们。其实西昌市区的火把节规模更大、更好看,但是人也更多,平日里很空的火把广场完全是人山人海。我和妻子都不喜欢这样喧哗的场所,所以宁愿回到山上,去过只有几个村子组织的小型火把节。

火把节的场所是在老高山顶上的那片平坦谷地里,因为火把节的必备节目是斗牛,所以那片谷地就叫“牛打架”。坐面包车到不了那地方,有段山路太险,车开不过去。老弟把面包车停在险路下端的松林里,然后我们两家人步行往“牛打架”走。前后都有人,基本都是去“牛打架”的,男人穿的衣服和往日一样,多是休闲装扮,但大多数彝族女子,身上穿的都是色彩亮丽的民族服装,看上去特别漂亮。这些女子,会在斗牛结束之后,牵着手围成一大圈,跳古老的达体舞。

天气热得很,再加上又是爬坡,走了不到三百米,两个孩子都开始喊腿疼了,闹着要休息。我们爬到路边的山林里,坐在树荫下歇息。这片林子全是高大的松树,贴地面长满了蕨类植物,还有一种俗名叫白泡儿的浆果。两个孩子都是浆果迷,她们一看到浆果,顿时也不腿疼了,四处跑着找浆果吃。

老弟抽了几口烟,突然问了我一句:“姐夫,你还记得老张吗?吃斑鸠那个?”

我说:“当然记得。他现在还是整天在山里转悠吗?”

老弟用手指了一下这片山林的尽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现在哪里也转悠不了啦。他的坟,就在这片林子尽头的山沟里。”

“死了?”

“死了。

“他还很年轻啊,咋就死了?”

“生病呗。谁也不知道他得了啥病,反正就是死了。”

我在嘴上叹息了一声,但心里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实在是太瘦了,瘦得不正常,明显体内有什么可怕的隐疾吞噬着他的血肉。

那天的火把节很好看,斗牛精彩,跳高精彩,达体舞跳得也精彩,可我始终心不在焉。我时不时地就会把目光投向四周的山林,想着那个如今已被乱石掩埋的老张。如果人死有灵,那么他的灵魂肯定还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山林里转悠吧。这是一片他视之为监狱也视之为乐土的地方,他离不开这里,他也不会离开这里。

我和老张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山头上的松林里。那是临过年的一个下午,我跟着老弟几个人去“打猎”——没枪也没弓箭,只是随手带着绳子,准备在野兔子喜欢经过的山路上下套,捉来几只烤着吃。

万一捉不到呢?也没关系。我们身上的背包里装着土豆和冻猪肉。

从芭蕉坪到老林子,直线距离估计也就是两三公里,但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摩托车跑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算抵达那片松林。

松林里的空气明显比山下冷很多。我不停地四處走动,试图抵消掉透骨的寒气。老弟他们很快就在老林子里的一大片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火。那里本来就有一大团灰烬。厚厚的松针,掉在地上的枯树枝,随便一找就烧不完。

火势很猛。离火堆二米远,都能感到火的热度。

老弟特意对我说,山上冷得很。不烧火,穿再厚都没用。他们夜间上山打猎,从来都是烧火御寒。不过能烧火的地点不多,这片空地还算安全,不至于引发山林大火。

一个人从老林子里的一角出现了。老弟他们看见这个人立即笑了起来。他们冲他打招呼,喊他老张。老张很快走过来了,脸上带着笑。

走到近前了我才看清这个叫老张的中年男子,瘦得特别过分,脸上几乎没有肉,脸皮紧紧粘在脸骨上。他头上顶着灰黑色的鸭舌帽。身上穿的衣服很薄,黑色外套里面,只有一件秋衣,脚上穿的是那种军用劳保鞋。更让我特别注意的,是他手里拿着的一个弹弓。这种本应该是小孩子拿的玩意儿,却握在一个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身上,看上去很不协调。

老张靠近火堆烤火,把双手伸到火边,烤了手心烤手背。他很快也注意到了我。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懂,肯定是彝话。老弟用普通话对他说:“这是我姐夫。河南的,听不懂咱们这边的话。你和他说话要用普通话。四川话也行,他差不多能听懂。”

老张笑了。他冲我点了点头:“我去过河南打工的。我会说河南话。”然后他立即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河南话。我听着别扭,就对他说:“咱们说普通话就行了。我离家太久,老家的话都快忘掉了。”

老张说:“中。”

老张的到来很快让整个场面变得热烈起来。老弟他们都和他开玩笑。有时用彝话,有时用四川话,有时也用普通话。

“老张,你现在的眼神怕不行了吧?能打到树上的那只斑鸠吗?”

老张是个有点沉默的人。他只是把手伸到火堆上烤,半天才回一句话。

“我眼神好得很,指哪打哪。”

旁边高大的松树上卧着一只黑漆漆的乌鸦。这鸟一点不怕人,像被绑在松枝上似的,我们燃起的火堆和我们的笑声都惊不走它。老张抬头看了看,却没拉开手中的弹弓。

后来我们用冷灰埋住火头,离开了暖和的火堆,沿着松林中的小路,向野兔经常出没的那个山头走去。

小路上的松针至少有好几寸厚,踩在上面,软软的,有点陷脚。我们踩上去的脚印,松针会慢慢还原。小路上掉着几大砣粪便,我以为是牛粪。因为我看到被踩陷的松针有大蹄子的印迹。走到那个峡谷时,我才知道,留下脚印的不是牛,留下粪便的也不是牛,而是马。

快要落山的太阳把最后的霞光抹在了峡谷间的石头和青草上,当然也抹在了正在峡谷底部的五匹马身上。四匹马的脊梁和一匹马的肚子上,全都盖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红缎子,以至我根本分辨不出这些马的本来颜色了。我不知道是红马、白马或灰马。

三匹马挨得很近,低着头,吃那些溅满了霞光的草。第四匹马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动,把长长的脸转过来,注视着我们。当我们走得更近,它就在乱石间跑开了,纷披的鬃毛闪耀着红光。三匹吃草的马也跟着它跑,跑到几十丈外才停下。只有卧在两块大石间的第五匹马,不为我们的出现而惊扰,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朝天鼓着饱胀的肚子。

我很为这匹马的淡定吃惊。走得再近一点,就闻到了皮肉腐烂的味道。原来这是一匹死去的马。死亡只带走了它的生命,它的形体还是完好的,除了肚子开始鼓胀,身体开始散发强烈的腐味,其他的一切,都和另外的四匹马没有任何区别。脖子上长长的鬃毛,依然能在风中抖动,似乎它的身体,还在进行某种强烈的奔跑。

老弟他们要去的山头没有路,要完全从荆棘丛中趟过去,再加上天快黑了,我实在跟不上。老弟他们几个人去山上捕野兔,我和老张准备走到峡谷底部,再爬到峡谷对面的山头上,在那里点一堆火,等他们满载而归。

走到峡谷底部时,腐烂的味道充塞了我的鼻孔,令我不能呼吸。偏偏老张在死马身边停住了脚步,指着马的一条腿说:“你看,这匹马就是腿受伤了,主家没有注意到,然后就死在了这里。唉,可惜了,也是一匹好马啊!”

我没有老张的忍耐能力,所以我没有走到马的腿边,观察那个致命的伤口,也没有和老张说话,只是对他点点头,就紧赶着往对面的山头上爬。爬了十几丈远,清风草木的味道完全稀释了马的味道时,我才敢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对跟在身后的老张说:“那味道太难闻了,我受不了。”

老张笑了。他那张又黑又瘦的脸几乎要融入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去。

“习惯了就好了。你真到马跟前站十分钟,估计就闻不到臭味了。”

我很好奇马的主人为什么不把这匹马拖到集市上去卖肉,反而任它躺在峡谷间白白烂掉。这样的事,至少在我的家乡是不可能发生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时,家乡的那个养猪场,总会把生病死去的仔猪扔到院墙外面的河沟里。但是不等这些仔猪在水里腐烂,就有人把仔猪捞走煮吃了。有些仔猪捞上来时已恶臭无比。但煮熟之后,有的人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老张告诉我,这里已是老高山,住在这里的彝人基本上还恪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吃死牛烂马。吃的上面,彝人虽然豪放,喜欢吃大块的坨坨肉,但对食材的选择上,却有自己不变的规矩。猪马牛羊,必须是活的,宰杀的,才吃。如果猪马牛羊自己死掉,那么这家人再穷,也会把死掉的牲畜拖到山沟里扔掉。看我有点不信,老张加重了语气说道:“你可以问你老弟。今年七八月份,山沟里的羊遭了瘟,哎呀,养羊的人家,都是几十只几十只的死。他们哭着把死羊往山沟里扔,却没有一个想着把死羊拖到镇上卖钱的。当时那些抛羊的山谷,几乎不能走人,能把人臭死。”

我知道这件事,略感抱歉地对老张点了点头。

我和老张爬到小山头上时,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了。只剩下高山向阳的那面,还能看出点隐隐的红光。那是太阳最后的余晖了。再过一会儿,大凉山的千山万壑,都会陷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黑下来了。咱们要点一堆火。”

老张伸手向空中虚推了一把,好像要把扑到身前的夜色给推开。我點了点头。

“是的,要生火。要不然就太黑了,也太冷了。”

我们在这个山头上很快又收集了一堆干柴,用一把枯草引火,很快火焰就冲起来了。没干透的松枝劈里啪啦响,开裂的树皮里渗出松油,于是火光变得更亮,烟也更大,呛得我们都扭过脸去,烘烤被冷风吹透的后背。

山上的冷气太过犀利,轻而易举就能刺穿我身上的衣物。所以我不得不在火前反复转身,烤了前心烤后背。

老张穿得比我薄,却没有我这么夸张。火堆不再冒烟时,他就一直蹲在火前面,静静地看着红红的火光,看着松枝的火焰慢慢变成灰烬。

山里不比城市。城市的夜,早在不计其数的灯光切割下,变得支离破碎,几已不复存在,只挂了个夜的虚名。山里的夜,却几乎保持着千年前的完整。有山民的地方,可能还会有些微灯光,在浓浓的夜色里充当聊胜于无的光点。但在这种无人居住的峡谷里,夜色一起,就会铺天盖地。坐在这样的夜色里,再强大的人,再喜欢孤独的人,也会手足无措。天地万物会形成一种强大的合力,施加于你并不坚固的肉身,你会感到寂寥,感到恐惧,感到在你喉咙里滚来滚去的某种呼喊声里浸透的悲凉。

在这样被夜色统治的深山里,能解救你的,绝对不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它们的光芒虽然纯粹、美丽,但离你太远,给不了你任何实际的安慰。你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照亮你的世界,而是为了让你看见,围在你身边的都是些草木山石,它们不是你的同类,你得不到任何帮助。

在这样的夜色中,你最迫切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

老张离开野火也许还可以在山林中熬过一夜。但我绝对不行。如果没有这团野火,我要么冻死,要么会被这几乎聚成实体的黑暗挤压而死。

老张突然说起话来,可能是在讲给我听,因为他是在用普通话说。但他一直没看我,眼神始终盯着火光,好像火里有两个钩子,把他的眼神给勾住了。

“我去过你们河南打工,跟松新镇的几个人一起去的。在新乡干了几个月建筑,包工头跑了,我们没要到钱。后来我们就去了禹州市烧石灰。干了差不多一年吧,挣了点钱,但不多。后来我就再没去过你们河南了。对了,你肯定喜欢你们河南吧?”

“我有十几年没回过老家了。”

老张终于把眼神转了过来。显然他不相信我的话:“十几年没回过老家了?”

我说是。

他摇了摇头,显然无法理解我的话。不过他很快又把眼神投进了红红的火光里。

“你们河南一马平川,种地都能用机器,不累,是块活人的地方。不像我们这里,山高林密,种点什么庄稼,全靠人力。不过嘛,人都不喜欢自己长大的地方。就像你,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我们这里,翻山越岭对你是乐事。但我不一样,我很想逃出这鬼地方。这山,这林子,对我来说,就是天造地设的牢狱。可惜我在城市里找不到活路,只能再次回到这里等死。”

我同样也无法理解他对这山林的憎恶。我试探着问他:“你今年,多大?”

“四十多岁。”

他只比我大几岁。但他看上去,至少比我这个面老的人还要大二十岁。光看面相,我以为他快六十岁了。

“除了河南,你没去其他地方打过工吗?”

“去过呀。我去过浙江、安徽的砖瓦厂和采石厂,也去云南修过路,去新疆拾过棉花。”

“都没挣到钱吗?”

“有的挣到了,有的连路费都讨不回来。”

他干的所有工作都是出死力的重活。他没有去过广东打工。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沿海找工作。那边工厂多得很,活好找。他对着火光摇了摇头:“厂子我是进不去的,没文化。不是所有厂子进厂都要考试吗?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写。怎么可能进得了工厂?”

“那不一定。有些不太好的工厂招工困难,不考试也讓进厂的。”

“就是进了厂子我也做不长远。厂子里规矩太多,我适应不了。”老张说。

看到老张被火光映红的侧脸,脸皮像搭在脸骨上的一块脏手帕,我不由暗暗叹息。他们这代山里人的命运轨迹其实早已注定,要么在山里苦熬,要么去外面做苦工。他们很少有进工厂的,因为他们大多进不了工厂。偶尔有几个能进工厂的,也受不了条条框框,很快就又跳到了建筑工地和砖瓦厂。只有更年轻的山里人,才能适应外面的世界,学也上得,工厂也做得。

“你这几年没出去打工吗?”

“是的,自从那次去云南修路没要到一分工钱,几乎是讨饭回到山里,我就再也没出去打过工了。外面的人过得光鲜,但心眼也坏。我不想再去外面受活罪了。”

“那你,就长年累月地在山里闲着吗?”

老张这次终于被我逗笑了。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听你说这话,就知道你不是我们山里人。山里人哪有闲的福分。山里人想好好活着,哪一天都要出苦力。你不信?我家住在更高的山坡上,我在那里开了两块田,种洋芋和玉米,每年勉强够吃。但我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他们的学费,我必须要从石头里给他们抠出来。我一年四季在山里转,找中药材,采鸡枞,然后骑着摩托车到松新镇上去卖,根本闲不下来啊。”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想了一下,才鼓起勇气对我说:“我告诉你,我是什么都卖。有时候我见了雉鸡,我也会用弹弓把它们打下来,偷偷地拿到镇上去卖。雉鸡是保护动物,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不对?是不是算犯罪呀?”这回他把目光转过来了,炯炯地盯着我的脸色。

我没有说话。我不认为他做得对,但我也不敢说他做得错。

他没有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很明显有点失望。他叹了一口气,彻底把目光投进了慢慢熄下去的火光。

火光完全熄下去时,老弟他们还没回来。这时刻了月亮还没出现,山头上黑漆漆的。峡谷间闲逛的夜风,在草木间制造出冰冷的声响。我和老张挨得很近,但我看不到他。他人本来就瘦,又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在没有火光的夜色中,他几乎是不可分辨的。我虽然可以听见他的呼吸,闻到他衣服散发的那种味道,但就是看不见他这个人。他好像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形体,变成了石头,变成了草木,变成了石头和草木的影子,变成了山的一部分,变成了整个黑夜的一部分。

我有点心慌,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在老高山上手机是没有信号的。我只是想借用手机的电筒功能。

手机灯亮了。老张就站在我面前。老张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他们还没回来呢。”

“去刚才的那片松林里去。你们在那里点的火堆旁边,还有好多松枝没烧完。咱们去那里接着烤火,顺便吃点东西。”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吃点东西,我立即感到又冷又饿。我们就从山头上缓缓下到峡谷里,再次从那匹腐烂的马匹旁经过。老张也有手机。他也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两道微光在松林的小径上晃来晃去。走到闻不见马匹的臭味时,突然听见了一声马嘶。我不由悚然回头,用手机照向那黑漆漆的峡谷。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怀疑自己是幻听。如果不是幻听,那只能是那匹死马在叫。后来我又接连听见了几声马嘶。我问老张有没有听见马的叫声。老张说听见了。我说那匹马不是死了吗。老张再次笑了。我听见了他发出的嗤嗤笑声。老张说,死马是不会叫的,是另外的四匹马在叫。老高山上不比靠近城市的山脚,在这里,不管是牛是羊是马,基本上都是散养的。这些牲畜,有时候几天都不回家,主人也不会着急。就像今天那四匹马,肯定在峡谷的某一段躲着过夜呢。

老张的话真让我长了见识。如果是城市,无人看管,再多散养的牛羊,也会一夜间全部变成被分解的牛羊肉吧?

我们回到了松林里的那堆灰烬旁。灰烬又冷又黑,看不到半点火星。我以为火已灭透了。老张却很有信心地说,没灭。他用几根松枝摞在灰烬上边,又用细的松枝把下面的灰烬扒开,露出了闪烁的红色火星。他把脸贴到近前,用嘴轻轻地吹嘘了几下,然后火势就起来了。

我从摩托车的尾箱里拿出背包,把里面的土豆和冻肉拿出来,扔到火里面去烧。老张说了声:“好丰盛啊。”他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竟然摸出了一只小鸟。小鸟早就死了,羽毛蓬松松的。我以为是鸽子。老张说,是斑鸠。这是他下午在山林里转悠时,用弹弓打下来的。

老张捏着斑鸠的身子冲我晃了一下:“只有这一只,咱们两个吃吧。”

我有很多年没有吃过野味了,心里很感兴趣。但看到老张瘦得脱形的脸,顿时又不忍心和他分食这只不大的斑鸠了,于是就摇了摇头。

我没看到附近有水,不知道老张准备怎么清洗这斑鸠。背包里有水,却是用来喝的,我不会让他清洗斑鸠。老张随后的一系列举动让我眼界大开。他向我借过水壶,喝了一大口,又把水壶递给我,把水慢慢地喷到斑鸠身上,把斑鸠身上的羽毛全部濡湿之后,直接把斑鸠扔到了火里面。烧了一会儿,用松枝把斑鸠从火里扒出来,几下子就把斑鸠身上的毛拔了个干净。他又用手硬生生把斑鸠的肚子扯开,把里面的内脏全部扒出来,丢到身后的黑暗里去。可能是因为受了高温的原因,那内脏已经烤出了怪味。老张没有再向我借水,他直接把斑鸠扔到了火里面。

这时候我的冻肉已经烧好了一块。我请他吃,他也没客气,直接用手拿了一块,抹上盐和花椒粉就开吃了。等到我第二块冻肉烧好时,他的斑鸠也烧好了。他从火里扒出焦黑的斑鸠,直接撕下一条腿。我闻到斑鸠体内那种尚未消解的怪味,顿时失去了胃口。老张的鼻子却像瞎了一样,一会儿就把整个斑鸠塞下了肚。这时我终于忍不住了:“老张,你那斑鸠好像没搞干净,我都闻到臭味了。”

老张用手抹了下吃得乌黑的嘴角,冲我笑了笑:“怕什么,以火为净。火这个东西是好东西啊,再脏的东西,一烧就没有了。不怕的。”

我無言以对,只能再次向他点了点头,把烤好的第二块冻肉也递给了他:“你吃吧,我等下吃烧土豆。”

老弟他们带着五只野兔子回到火堆边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这天晚上始终没有月亮出现,火光之外,山林里黑漆漆的。

本来是要在山上烤野兔子吃的,但是实在太冷了,老弟他们也有点受不住,决定还是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里面烤吃。

我们骑上摩托车准备回家时,老张却依然安稳地坐在火堆边。老张说他今晚上不回家,准备在火边坐一夜。我诧异地说:“你不冷啊?”

“有火呢。”

“坐在火边也冷啊,前面不冷后面冷。”

“习惯了。”

很明显老弟他们早就习惯了老张的做法,也没劝老张,发动摩托车直接驶出了松林。回去的路上,老弟对我说,老张这个人古怪得很。放着家里温暖的火塘不烤,最喜欢在山林里转悠。有时候是找山货,有时候就是纯粹瞎转。特别是冬天,这么冷的天,一般人裹着被子在山里过夜都受不了,但老张却能穿着薄薄的衣服在山里度过一夜又一夜。有时候他会烤火,有时候连火都不烤,就躺在一堆冰冷的灰烬旁边。山风一吹,他身上就蒙一层灰。

“他为什么这么做?”

“谁知道呢?”老弟显然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们这里很多人说他出去打工打傻了。有些人则说他在故意找罪受。”

山风强劲,刺皮入骨。摩托车沿着盘山公路往下疾驶。拐了两个弯,就到了松林火堆的正下方,只是和那堆温暖的野火,隔了一道几十丈高的山坡。我转脸望着山坡上方那片红红的火光,想着坐在火堆旁边的那个老张,试图理解他的做法。他说这片山林是绿色的监狱,但他的举动,分明不像一个想越狱的人,反而像一个爱上监狱的囚犯。也许他在内心深处早就爱上了这片山林,爱意之强烈,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所以才做出这些让其他的山里人都无法理解的怪异举动。我不是一个心理学家,瞎猜了半天,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一个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山里人,估计只有松林和石头才能真正理解他吧。

在不断变远的火光里,不知怎么地,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莫名的猜测。我猜这个十分古怪的中年男人,很快就会离开温暖的火堆,走进那道深深的峡谷,走到那匹安卧在石头间的死马旁边。漆黑的夜色会完美遮掩他的存在,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嘲笑他的举动。而他呢,可能会在那里站上几个小时,在强烈的臭味中,细细体察一匹曾经在山林间奔跑的马是如何慢慢变成尘土和虚无的。

十八须,作家,现居四川凉山州。曾在本刊发表散文《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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