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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民阿龙

2019-08-29草树

天涯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龙网箱大海

阿龙坐在街边,嘴里嚼着新鲜槟榔,双脚搭在凳子上。他右手夹着一支烟,不时放到嘴唇边,一阵浓雾腾起。他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左右,身体精瘦,面色黑红——这是长期出海、被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的结果——眼睛大大的,茫然看着小镇风景,又含着一丝冷静的凶悍。我在泰国普吉岛观察海上的水手,也见到过同样的眼神。但是他一旦和人接触、说话,眼神便柔和了。这一次去陵水考察项目,我偶然认识了他,因为一个朋友租住在他的家里。从他身上,我嗅出隐隐的风暴的味道。

阿龍年纪轻轻,却有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很安静,很少露面。小男孩最小,机灵古怪,不时冒出一句“湘普”——他和湖南人在一起玩,说话也带有湖南腔了。“吃个子。”他说。这是湖南话“吃槟榔”的意思。我们都笑了,他带着几分胜利者的神情,一晃不见了。阿龙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并不言语。无疑,这孩子是他们家普通话说得最好的,也是他的父亲最看重的。我们和阿龙交流,多少觉得有点吃力。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阿龙带着老婆和小男孩去了,两个女孩却放在家里,我也从阿龙身上看出几分大男人主义。阿龙的老婆长得很清秀,只是皮肤黑了点。阿龙老婆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十分谦和的表情,和阿龙的“严峻”,恰成对照。

从三亚往北不远,是一线长长的海湾,靠近陵水,便是著名的清水湾。清水湾处在开发起步阶段,海水清澈,沙滩干净,游客稀少,和亚龙湾的“盛况”相比,自是清净不少。两家地产商开发的长达十四公里的海岸线,实在是空前的令人震撼的造城运动样本。从陵水一路驱车往清水湾,仿佛从贫民窟进入富人区,一派人造的热带风光,豪宅林立,却空无一人。我问阿龙,这里的房子卖多少钱一个平方。阿龙说:“很贵噢。”具体贵到什么程度,他却说不上来。看得出,他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不单如此,连对钱也不怎么感兴趣。他从海上钓回一条十斤重的龙胆鱼,市面上的价格近三百,他却不收一文和我们一起“分享”了。在他脑海里,几乎没有银行的概念。他总是要等到口袋里没几个钱才出海。大海是他永恒的银行——不会枯竭,取之不尽。对阿龙来说,他没有衣食之虞,只有存在之隐忧。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阿龙突然来了兴致,说:“我带你们出海去。”借斗笠和渔船出海,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我们一行六人,面对船头犁开的大海,一片湛蓝之上撒满了洁白的细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发亮。尖叫。惊呼。笑声。阿龙坐在船尾,稳稳地掌着航向,露出淡淡的微笑,就像一个过来人看着初涉世的孩子们。他对我说,在他们的上一辈,是没有这种机动船的,出海需要起锚、扬帆,双手都被绳索勒坏了。“现在好一点的渔船都有了卫星定位系统。”他说着,嘴角露出几分幸运的感觉。

马达轰鸣,浪花飞溅,身后猴岛渐渐小了。这是一个美妙的春日,天上白云散淡,蓝也淡淡的,海水一碧无际,海天交接处,仿佛天空矮下来了,渔船朝它冲去,它始终保持着同一个透视角度。或许由于阳光的作用,湛蓝的海水显得格外明丽,如绸缎般微微起伏。大海之宏伟和壮丽,自然引发渺小人类的惊叹。而作为游客,永远处在浪漫主义的想象里,从美学的角度看大海,看不到大海的苦咸、凶悍和无常。船侧一群鱼的出现,激起了惊奇的浪花。阿龙或许也有过对大海感觉惊奇的经历,但已经遥远了,大海对他来说,更多意味着一种现实:生存的现实,存在的现实。他到了海上,好比游客回到了陆地上的家,回到了现实主义。

船停靠在海中央一处漂浮着上百平方米的网箱边,马达噗噗几声,熄了火。谁也没有注意,阿龙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渔排。他蹲着,嘴里叼着一支烟,双手慢慢拉动锚绳,然后一个个把我们接上去。渔排上一群毛色发亮的狗,不停地奔突,嗷嗷地吠叫,当我们上了渔排,它们就安静了,围着我们窜一阵,就又回到网箱上去了。网箱里养着无数鱼母,各种品种的海鱼,大的有数百斤,像鲨鱼一般在海水里悠然游动,而这些狗,便是它们夜晚的守护神了。

阿龙一到海上,如鱼得水,整个人变得敏捷,灵活,孔武有力。他一会儿钻进船舱,拿出钓竿——准确地说是一截截下水管切下来的缠着钓丝的圆筒,手是直接和钓丝接触的,以保持对动静的敏感,阿龙手上一道道棕色的勒痕,就是这钓丝勒出来的。他一会儿拿出捞兜,去网箱里捞出一些小鱼:带着青色的鳞,鲜活而好看,然而却是大鱼的钓饵。我对钓鱼素无兴趣,就跟着阿龙上了网箱。网箱由一些木头、塑料圆柱和绳子构成,远远看像一个小小的漂浮物,上到它的上面,就有几分震撼了。它在海浪的波动中微微起伏,人一上去,就失去了重心。窄窄的木条,破旧的轮胎,便是这海上的分岔小径了。我东倒西歪,感觉到微微的恐惧——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啊。阿龙紧紧地抓着我后襟,说:“不要怕。”他一一地向我介绍网箱里的鱼,仓促之中,我也记不下那么多名字,何况阿龙的普通话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在最远的、靠边的网箱,我看见几条大鱼像鲸鱼一样在缓缓游动,足有几百斤重。据阿龙说,这些鱼母很名贵,花了三百多万,整个网箱耗资上千万,我不禁有些暗暗称奇了。所谓鱼母,是拿来产鱼苗的。鱼卵的价格之高,令人咋舌——你能想象那些黏黏糊糊的淡黄色东西高达三万一公斤的价格吗?如此昂贵的投资,遇上台风来临,又怎么办呢?阿龙说,台风来之前,就要用大船把渔排拖到避风港里去。我注意到十几个年轻人身穿短装,皮肤黜黑,在一个网箱四周忙着拉网,或用刀子切削沙袋上的异物。那是在换网,网烂了,鱼母就会跑光。“网绳都进口的,很结实,但仍然会经常被鱼冲烂。”阿龙说,“不是网箱里的鱼,而是海里的鱼,它们想进来争食。”那些人大约是阿龙的工仔了,有趣的是,他们专注于手上的活路,没有一个人和阿龙打招呼,相反是阿龙不断地对他们吆喝,偶然倏地立起身来,像凌波而去般向某个人递上一支烟。阿龙看我在拍照,观鱼,且稳稳坐着,就去最边上的地方放钓去了。他的身子微微弓着,朝着大海,风浪的波动似乎丝毫不能撼动他。他的背影在某一个瞬间像一条飞鱼般击中了我,似乎也印证了我对他的眼神的一些猜度。我不知道一个出生在渔民世家的青年,有着怎样的家族史和海上艰辛。我想起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朗姆一首写大海的诗,里面有这样的诗句:

风在松林里。沉重而轻盈而叹息着。

波罗的海也在这岛屿中央叹息着,远远的森林内部,你在外面的开阔大海上。

老妇憎恨林中的叹息。起风时,她的面庞僵硬于忧郁中:

“我们必须想想外面船上的人。”

如果没有漫长的海上生活经历,诗人绝对看不见老妇在起风时那雕塑般的忧郁表情,更看不见它背后隐含的对亲人的担忧。向大海讨生的人,他们的对手不是人,而是凶悍的大海:当风云突变,波涛急剧生长如高山的峰谷,他们看见的,是大海锋利的牙齿。那一刻,大海决不会再美如坦陈的少女,而是如怪兽一般。渔家的女子当了妈妈以后,基本上不再出海了,或许她们也更多地承担起守护神的使命。阿龙的妻子,我们叫她小妹,勤劳而贤惠,总在默默地操持着家务,从来没有看见她对半躺着抽烟的阿龙说:“你来一下。”没有。她总是像个影子一样伴在阿龙身边。我想这绝不是因为这个地方的大男人主义的风俗使然,而是她们与生俱来就明了了一个女人的终极使命。希腊诗人卡瓦菲斯有一首著名的诗:《祷告》——

大海刚刚吞没了一个水手。

他的母亲还不知道;她走到

圣母像前,点燃一根蜡烛,

祈祷风和日丽,他能早日回家——

她的耳朵一直在警惕着起风的动静。

当她祷告恳求的时候,

圣像在垂听,面色沉重而忧伤,

因为它知道,她所巴望的儿子再也不能回来。

母亲或妻子,是男人的守护神。风对于她们,无异于头顶的天线,探测着亲人命运的信号。她们对风的敏感,便是对存在的敏感,犹如诗人对语言的敏感。

阿龙依然稳稳地站在渔排上,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阳光照耀,海风拂动他的头发,后背的衣襟微微鼓起。也许阿龙没有过《老人与海》那样的惊心动魄的经历,我也没有时间深入他的生活深处——但对我来说,他的生活深处,就是大海的深处,诗的深处。他指着那些海上劳工对我说,他们不是本地人,来自广东,大多祖祖辈辈是干这个的,常年在海上,但一般干到五十多岁,就不能再干了。此刻他们平静地站在渔排上,拉网或换网,看上去轻盈而自在,我可能无法领略他们那种内在的自持和努力的平衡,但是我只要稍微起身,就感觉大海那巨大而不着痕迹的摇晃,连生命的根基似乎都被撼动了。如果遇上风浪,又恰是鱼母出逃之时,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在大海的摇篮不断的摇晃中,我似乎不是昏昏然有了睡意,而是越来越清醒——我清醒地意识到阿龙之散淡生活的某些由来了。对阿龙来说,一次出海就是一次生命筹码的全部押上,他的脚下是一片万丈深渊。大海的残忍,或許教会了他对人的珍爱。他不像陆地上的人那样长期处于人与人的纷争和竞争中,和他斗争的对象是大海,和关乎大海的一切,而他的喜怒哀乐,也有很大一部分寄予大海了。回到港湾,每一次都是他从虚无的大海回到存在的陆地的一次休养生息。

眼见落日西斜,海面上一片粼粼的金光,我们开始动身回港。再晚点,开始涨潮,风浪就大了,何况微风细浪已经有人开始晕得呕吐了。阿龙跃上了渔船,发动马达,又跳到渔排上,把船头靠稳,让我们一一上船。网箱上的狗再一次蜂拥而动,发出一片吠声。当离开渔排一段距离,我能够更清楚地看见那些狗运动的姿影。它们不断更换地点,仿佛是在送别亲人,移动着,以便看见亲人离去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下面是海浪不竭的嗡鸣,而上面是那些狗,披着阳光的、皮毛金黄的狗的热烈吠声。

那热烈的吠声,仿佛透出某种深刻的寂寞。

草树,诗人,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诗集《马王堆的重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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