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2019-08-27丁三笑
丁三笑
我哥哥叫顾前湖。
我叫顾半夏。
前胡、半夏是两味中药。
我的家——顾家,是中医世家。
但三年前哥哥不顾爷爷反对,独自一人踏上留洋学西医的道路,至今没有回来。
我不曾怪过他。
三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哥哥走的那天天气很凉,云压得很低,我瞒着爷爷悄悄去码头送他。他穿着灰白色短袍,手里拎着一只老旧的樟木箱,静静地看着我。快上船的时候,他抱了我一下,说:“半夏,照顾好爷爷,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我答应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瘦削的身子没入人群中,一晃就不见了。
三年過去了,爷爷老了,我长大了,顾家的担子也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
有些沉,但我必须得扛住。
我坚信,哥哥会回来的。
天色渐晚。顾氏医馆。
“治则:辛温解表,宣肺散寒。方药:荆防败毒散。荆芥、防风、柴胡、川芎、枳壳、羌活、独活、茯苓、桔梗、前胡、甘草。”
来看病的是个年轻人,外感风寒。我写了药方,抓了药,包好递给他,并嘱咐道:“好生休息,若病情加重,再来瞧。”
他道谢离开。
“丫头近来医术见长。”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我回头,看见爷爷躺在旧藤椅里,目光温和地朝着我笑。
“哪里的话,还不是爷爷您教得好。”我笑着道。
“这丫头,就你嘴甜。”爷爷笑了,蓦地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就不说话了。
我知道,刚才开的药方里有一味药是前胡。前胡,前湖,顾前湖,爷爷一定是想到哥哥了。我低着头,不想打扰到他。
过了一会儿,爷爷从藤椅里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回吧。”
“哎。”我应着,整理好各类药材,关了医馆的门,搀着爷爷回家去。
夕阳早已落下,天边只余几道绚丽的晚霞,没来由地让人心情好。
皓月当空。顾家。
“咚咚咚。”一阵敲门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来了。爷爷忙叫我去开门。这种大晚上来看病的情况遇见多回了,多半是重病,可慢不得。
沉重的敲门声穿过寂静的空气入耳,我的心跳得很快,总感觉这次不一样,好像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一开门,一股带着西方气息的冷冽的风扑面而来,我看见风尘仆仆的顾前湖穿着那件灰白短袍,手里拎着那只破旧的樟木箱,身子一半融入月光中,一半没入夜色里,就那样立着。他的头发变短了,人也瘦了。
是顾前湖啊。
我的脸上很快染上湿意。
他却笑了,露出好看的牙:“半夏,我回来了。爷爷还好吗?”
“跪下。”这是爷爷听到动静赶出来,看到哥哥说的第一句话,语气近乎冷漠。
顾前湖不发一语,很自然地走到院子中间跪下,樟木箱静静地放在身旁。
“爷爷——”我喊道。
“丫头,别替他求情!他早就不是你哥哥了,他不是有本事吗,就让他跪着!”爷爷怒道。
我没再说什么了,转身也跪在顾前湖的边上。入秋之后的青石板隐隐泛着寒意,跪着有些凉。
“半夏!”两个声音,一个是爷爷的,一个是哥哥的。
顾前湖慌忙转身想要拉我起来,我不让。
我抬着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对不起,爷爷”,一边说:“爷爷,您以前说过,从医者治病救人的角度来看,中医和西医并无差别,中药和西药也无差别。中药在‘养,西药在‘治,都是医病救人的,您为什么不原谅哥哥呢?”
一片长久的沉默之后,爷爷叹了口气,说了句“罢了”,就转身回屋了。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半夏,怎么可以这样对爷爷说话?”顾前湖瞅着我说。
我摇摇头,拉着哥哥起来,放好他的行李,带他回了房间。我知道,三年前哥哥一走,爷爷就舍不得他,早就原谅他了。爷爷其实是个明白人。如今他只是在撒气,气哥哥的不辞而别,气哥哥三年来的毫无音信。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漫漫长夜,因为顾前湖回来了,终于不再寂寞了。
我和顾前湖聊了一晚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哥哥和我讲了许多他留洋时发生的事。讲他白天上学,晚上打零工;讲他表演了一套太极拳,让别人再也不敢欺负他;讲他学到了西医与中医的不同;讲他在西药课上讲中药,让他西方的老师、同学听得目瞪口呆。他说得眉飞色舞,却只字不提受的苦。
直到那会儿我才知道,原来哥哥并不只是去学西医的。他作为顾氏中医世家最重要的顶梁柱,面对中医中药市场的式微,他所要做的可不仅仅是传承,更是创新。所以,他宁可被人家冠上“忘本”骂名,选择漂洋过海,学习西医西药,只为守住最后的顾氏,守住最后的“中医中药”。
天将破晓,我在泪眼蒙■中看到爷爷迈着迟缓的步子朝我们走来。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轻轻地抚着顾前湖的头,说:“孩子,我错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