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看司马迁价值取向
2019-08-27何雨盎
何雨盎
摘要:班固在《汉书·司马迁列传》中提出的“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是对司马迁价值取向的评价,他认为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这是其弊端之所在。但通过对其家学渊源、时代背景,人生经历,篇章内容的考索,我们不难发现的是司马迁实则亦是一个传统士大夫,他内心深处的价值取向依旧是儒家观念,而不是把黄老思想作为他评判事物的主体。
关键词:价值取向;黄老;儒家;司马迁
《史记》是一部体大精思的史学著作,这样一部卷帙浩繁的史书,其形成耗费了司马迁毕生的心血,其结构安排、叙事角度、人物选择等方面无不渗透着作者自身的价值取向。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最先提出了其“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评价标准,此后历代学者对司马迁的价值取向都做了相关的研究,如认为道家的李长之先生,认为儒家的王鸣盛、钱钟书、赵光贤等人。而笔者通过对司马迁生平、家学渊源、时代背景、篇章内容的具体阐释,能清晰地看到其价值取向仍旧是“征圣”“宗经”的儒家思想。
一、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
司马迁的生命中有两个重要的时期,一则是他的少年时期,一则是在遭受李陵之祸以后。少年的司马迁意气风发,史官之家的他二十岁便开始游览各地,收集史料,感受风俗,这对他此后价值观念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据《史记》载:“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从中可以看出司马迁特意去了齐鲁之地,观孔子之遗迹,同时还学习了相关礼仪。而他年幼诵古文,据《史记索隐》案:“迁及事伏生,是学诵《古文尚书》。刘氏以为《左传》《国语》《系书》等书,是亦名之古文也。”我们可以知道他小时候就已经开始大量学习儒家经典。李陵之祸后的司马迁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摧残,他开始有了突破政治和阶层的勇气,而更多地深入人物的内心和灵魂,他通过人物塑造来抒发苦闷和郁结,因此我们在很多篇目中似乎能看到他自己的身影,如《李将军列传》、《项羽本纪》、《伯夷列传》等。从青年到中年,他更了解了统治阶级的面目,更加体会到下层阶级的无奈和疾苦,此外对于儒家所倡导的“仁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二、深厚的家学渊源
(一)司马氏家族的历史传统
从司马迁的自序中我们知道司马氏作为史官有着悠久的历史,“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意思是司马氏的先祖在周宣王的时候失去了他们原有的官职和职责,而重新被赋予了新的职责,那就是世代掌管周朝的历史。而我们知道周代是礼乐文化盛行的时期,也是后来儒家所向往的时代,司马氏也深受其文化的影响。此后随着周天子的势微,礼崩乐坏,此前的王官之学亦随着各士大夫的离去而远播各地。《太史公自序》云:“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可以说司马氏家族对于礼乐文化的保留和传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知道从周代就开始治史的史官世家,其家学功底是极其深厚的。
(二)司马谈浓厚的儒学熏陶
司马谈是司马迁的父亲,在他去世三年后司马迁接续太史令一职,足以证明父亲对于司马迁选择的影响。观司马谈其人,在《太史公自序》中有几个重要的特点。其一说太史公“受《易》于杨何”,可以看出司马谈在青年时期就开始学习儒家经典,西汉经学讲“师法”,多数儒生都专治一经,《易》属于六经之首,其“受《易》于杨何”体现了他有明确的师承关系。其二,司马谈让其子“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司马迁能继承他的事业。他认为“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最大的孝就是能留名于史册,作为史官的立身之本就是有著作留于后世。其三,为自孔子以来以“六经”为代表的儒家道统的断续而忧虑。他说:“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这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忧虑感使他生命的终点有着有别于常人的特点。司马谈无疑是个传统的儒生,而他的观点也确实影响到了司马迁的人生道路。司马迁说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他担任了太史令一职,继续完成父亲未尽的事业。其次父亲所本于“三不朽”的思想也影响着他。如《报任安书》云:“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就很明确地表达了他这样的思想。此外,他有感于父亲的遗憾,也以道为己任,在自序中说的更为明确,“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反问谁能把儒家的道统继承下去呢,他认为是自己。他有能力做到述往事而继来者。
三、汉初学术思潮的嬗变
经过多年的楚汉战争,汉高祖刘邦结束了秦汉之际群雄纷争的局面,建立了统一的汉王朝。汉承秦弊,自春秋以来的战争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据《汉书·食货志》载:“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下急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而在此背景下兴起的黄老之学不仅作为一种政治指导思想影响着统治阶层的决策,同时也作为一种学术思潮影响着这时期的士人。该學说发源于战国末期,至西汉初年大为兴盛,它以道家思想为主体,杂糅儒墨明法等众家之长。司马谈称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充分肯定了黄老之学的优点之所在。生活在西汉初期的司马迁当然也同样受到了其思潮的影响,因此在《史记》中的很多篇目中都能看到黄老的影子,但这也不能就此说明它占据了司马迁的主流价值取向,班固说“论大道先黄老而后六经”是站在东汉前期经学兴盛的背景下给出的判断,不能准确说明西汉前期的情况。汉初的七十年间由于汉武帝还未真正掌权,同时由于现实政治的需要,黄老之学始终是作为上层的意识形态而存在的,直至董仲舒上《天人三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代才学术开启了新的篇章。儒学的兴盛自然是有统治集团的大力倡导,但更为重要的则是现实的社会环境所导致的。政治上,经过文、景之治后的政坛是相对稳定而清廉的。军事上,汉武帝初期的北伐匈奴为西汉王朝赢得了有利的周边环境。经济上,经汉初休养生息,人民生活大为改善,府库充裕。因此在这些现实原因的作用下,急需的是一个与充满生机的大一统王朝相适应的意识形态,而以儒家思想为主体兼容其他学说的新儒家是最为符合治世环境的。司马迁成书的过程主要集中于这个时期,作为官家言论的代言人,其价值取向一定是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此外由于自身家学渊源的影响也使他有着“三不朽”的理想。
四、《史记》中流出的儒家价值取向
《史记》按体例共分为五类,尤其是本纪、世家、列传基本涵盖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物传记。无论是从人物的选择还是内容的安排都体现了司马迁特有的史学观和价值取向。《史记》中对老子和孔子两人都有所记载和阐述,但在作传的过程中差异却是相当明显的。孔子被放进了具有世系传统的诸侯士族的世家门类当中,而老子仅作为对时代和社会有影响的人物被放入了列传的行列,而且不是单传,而是与韩非合为一传。此外从篇幅上,《孔子世家》对孔子的生平作了详细的记载,而老子则寥寥数笔记之。这虽然有史料匮乏方面的原因,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则是对于儒家的重视,《孔子世家》篇末对于孔子制礼作乐、删定六经做了详细的记载,也是司马迁对于儒家传统的一种溯源和对孔子功绩的赞扬。他在最后的传赞中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很明显地表明了自己对于孔子先迹的向往,以及欲学习孔子那样把累世之学藏于名山,传于后世的愿望。
后人评价司马迁写史具有“实录”精神,他对待史料基本是按照客观事实加以加工整理的。因此在具体叙事当中我们虽然能通过遣词用句感受到其情感取向,但他基本不在文中做过多的主观评判,他的大多数主观意见都是在文末的“太史公曰”中表现出来。司马迁作为汉家王朝的代言人,从帝王本纪当中最能看出他的价值取向,如: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秦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秦始皇本纪》)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年于今。呜呼,岂不仁哉!(《孝文本纪》)
上面两则关于帝王本纪的言论可以清晰地看出司马迁的价值取向。他认为秦朝的灭亡是不施仁义,多刑而少恩,孝文帝时期的治世他则是引用孔子的话,认为是施行仁政的结果。所以从中我们知道司马迁作为汉家王朝的史官,站在官方角度来看,他认为统治者的长治久安是和仁义紧密相连的,王朝的兴衰也与是否施行仁政有着密切的关系。
五、结语
司马迁作为一个具有浓厚家学渊源的士大夫,他的价值取向一定是符合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的,而儒家思想作为唯一一个积极入世并与政治集团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思想派别,自汉武帝以后的两千多年间很少脱离过统治集团的视野,官修史书的价值取向也基本遵循着儒家的评判标准。但后世评价却说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实则没有深入了解司马迁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时代背景对他士人心态产生的影响。那个时代是儒学重新确立的时代,同时也是思想过渡的时代,作为当世之人有条件接受各家思想影响的人不在少数,司马迁作为传统士人更是如此。其次,初汉去古未远,先秦诸家的思想被他们很好地继承,尤其是先秦儒家那种带有更多人文情怀的特点在汉初更为明显,这也是为什么司马迁的《史记》当中不同阶层的人都被描写地活灵活现的原因。
参考文献:
[1][西汉]司马迁.史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4]宋超.“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再评议[J].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3(1).
[5]過常宝.世系和统系的构建及意义——《史记·太史公自序》相关内容解读[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