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埃中彷徨
2019-08-27马佩仪
马佩仪
摘要:藏族作家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凭借浓郁的异域风情,清丽灵动的语言特色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作品以土司家的二少爷“傻子”为叙述视角,呈现川藏康巴地区土司制度的兴盛与衰落。本文聚焦于作品中作者着墨甚少,实则贯穿始终的“看客”现象,从而揭示世袭的土司制度之下人民的生存状况及作品对民族文化痼疾的无情批判,深掘作者对民族文化的反思及忧患意识。
关键词:尘埃落定;看客现象;权力;民族忧患
阿来的《尘埃落定》,穿越到藏族地区消失已久却又真实存在过的土司世界,在感慨与叹息中见证土司制度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盛极而衰的过程。土司时代一去不复返,土司制度已经尘埃落定,但对作品的阐释与解读尚未停歇。其中“傻子”二少爷的独特叙述视角、“傻子”置身土司王国其中却又超然物外的个人形象、土司家族的女性悲剧形象、主宰万人命运的土司权力等一度成为被关注的焦点,而对作者着墨甚少却贯穿始终且蕴含深意的“看客”现象很少有人注意。在笔者看来,这一现象是作者民族自审意识的体现,承载着作者对民族文化痼疾沿袭至今的反省、彷徨与忧患意识,于我们对民族文化的认识及反思也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
一、“看客”现象的觉醒者与继承者
“看客”,亦即“旁观者”或“围观者”。早在1900年,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呵旁观者文》,其中写道:“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旁观二字代表吾全国人之性质也。”(1)可见,“看客”现象存在已久且已引起少数人的忧患。将这一现象作为批判对象纳入文学作品的是鲁迅先生。当他发现学医并不能拯救国人之魂时果断弃医从文,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声以惊醒“铁屋子”中熟睡的人们。鲁迅的觉醒,离不开他年幼时家庭变故而遭世人冷眼的童年阴影和留日期间的“幻灯片”事件。“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2)此后,这种令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看客”众生相暴露于他的所有小说之中,他们多以群体出现,没有具体的外貌特征,只是看得很认真,正如小说《药》中的形象描写:“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示众》更是一幅看客百丑图。而那些被看的人们,有哪个躲得过悲惨的命运呢?虽然孔乙己、阿Q、祥林嫂等人的悲剧命运的原因是复杂的,但不得不承认,看客群体所形成的巨大推力足以将不幸的人推入深渊。
同样,《尘埃落定》中也出现与祥林嫂命运相似的人物,同样涉及“示众”的场面麻木的看客们。“看客”现象从古至今一直存在着,国外亦然,但外国远远没有中国这么严重与普遍。2018年,在一期读书节目后阿来接受采访,认为他自己写《尘埃落定》最大的创作动机是写一本小的中国史。在早前的采访中阿来就曾说过,“也许大家下意识强调藏族文化的特殊性,因而总生出一些无端的神秘感,而我们与所有中国人一样的经历与感受的共通性却往往被人忽略了”,“我始终认为,人们之所以需要文学,是要在人性层面上寻找共性。”(3)由此,阿来反复强调作品不止于抒写丰厚的藏族意蕴,更在于反映其所聚焦的嘉绒藏区的土司社会,实质也是我国历史上封建专制王国的缩影——拥有各自的领地和臣民,保留着被任意驱使的奴隶,还有维护土司权力的种种残酷刑法等等。这样,通过西北藏区这一特殊区域的社会变迁,力图展示人类历史文化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事项。
评价一部作品是否优秀通常是看它所表现的内容和使用的艺术手法。鲁迅以“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深刻影响着中华文坛的创作走向。阿来也曾坦言鲁迅对已有故事的重现观察及其独特的复述能力对他有很大启示。尽管所处时代不同,但“鲁迅精神”流传至今,使阿来也自觉关注故乡、反思民族文化,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独特的叙事视角,为民族文学的丰富性、深刻性、超越性贡献自己的价值与智慧。由此,阿来的创作主题和创作意识是对鲁迅精神的继承,但与鲁迅笔下主动前来围观的“看客”略有不同的是,《尘埃落定》中土司制度下的人们观看“示众”是一种责任,鉴赏不幸者是一种义务。《尘埃落定》为造成这种乐于“鉴赏”受苦受难的民族毒瘤的根本原因提供了有力证明。从这种意义上而言,阿来是书写“看客”现象的继承者,
二、土司王国中的看客现象
(一)官寨中的祥林嫂——德钦莫措
《尘埃落定》中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有雍容华贵、沉迷于权势之中的土司太太;漂亮但又愚蠢的三太太央宗;憑借绝世美貌而追名逐利、对丈夫不忠的塔娜;强势无情的茸贡女土司,还有深受主子宠爱的侍女桑吉卓玛以及“不重要”的奶娘德钦莫措等等。
奶娘德钦莫措的私生子出生不久便夭折,因还有奶水,成为二少爷的奶娘。奶娘这个特殊职务让她自认为比别的家奴位高一等而常常显得有点自欺欺人。当侍女桑吉卓玛受宠之后,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还指望你长大我就不会再受气了,你却弄个小妖精来骑在我头上啊”。(4)殊不知她也只是身份卑微的家奴之一,不过是土司家的一件“工具”而已,二少爷长大之后,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后来奶娘和一批人去西藏朝佛,大家都以为她会死在路上,不料这位虔诚的信教徒在人们都已经忘掉她的时候朝佛归来,精神状态甚好。“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也少了许多”,“不再是原来那个病歪歪的老婆子”。(5)她向来以家人自居,回来便要急着看看二少爷的贴身侍女,还盛气凌人地说配不上少爷,当听说卓玛已经嫁给银匠之后嘲讽道:“这小蹄子一直想勾引少爷呢,好了,落到这个下场了。”(6)这引起二少爷的不满。于是下令让奶娘“滚下楼去”,永远不能出现在官寨三楼以上的地方,给她单独的房间和炊具,除了给自己做饭之外不能做别的事情。做奴隶而不得的奶娘每天给下人们讲二少爷小时候的事以及朝佛路上的事,二少爷又下令奶娘不许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奶娘做奴隶不得,回味自己带大的孩子的童年往事不成,“头上的白发一天多过一天”,成为“被看”的对象,最终凄惨死去。连她的死“我”都是一年以后才知道的。即使如此,人们还认为麦其土司家的人是对得起奶娘的。
奶娘的悲剧命运只是众多家奴中的一个缩影。他们处在土司制度的最底层,命运掌握在权贵阶层的手中。那些认为土司家对得起奶娘的人们,也同样身份卑微,但却并未认识自己的处境,正如梁启超所言:“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沉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7)他们只是充当无聊的“看客”,欣赏他人的悲剧,加速“被看者”的衰老与死亡。
(二)“尽职尽责”的“看客”
在土司们的地盘上,没有法律,但有许多不成文却极具效力的规矩。土司喜欢将更多的百姓变成没有自由的奴隶,以供任意驱使。将自由人变成奴隶的方式是针对人们容易犯的错误制定一系列规矩。比如未婚而孕就触犯了私生子罪,母亲和孩子将终身为奴。“我们在那个时代定出的规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8)规矩如此,宗教亦然,正如新教派翁波意西所说:“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9)
规矩限制人身自由,这些形而下的规矩也有意培养人们成为看客与鉴赏者。行刑人父子将犯人的尸体倒吊在行刑柱后,“几声牛角号响过,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向官寨聚集”,“每个人都按照规矩对着死人的脸唾上一口,这样,他就会万劫不复地坠入地狱”。(10)在此,是有人专门吹响号角通知人们前来观看罪犯,可见,在土司的地盘上,观看罪人是一种责任,并且要履行唾上几口的义务。同样,宣扬新教法不成又攻击了土司所庇护的旧宗教的翁波意西要付出被割舌头的代价,行刑之前,“官寨上响起了长长的牛角号声,百姓们纷纷沿着河谷散布的一个个寨子上赶来,他们的生活劳碌,而且平淡,看行刑可以说是一项有趣的娱乐”,“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涂得满地都是”。(11)
对于土司来说,百姓们履行观看行刑的义务,能够培养他们对杀戮的接受能力,更是对于自己权力不可侵犯的一种警示;于百姓自身而言,思想长期在土司规矩的牢笼中扭曲,不分黑白,丧失了善恶的判断能力,把观看行刑当成平淡生活的调味剂。成为“尽职尽责”的“看客”,对这些形而下的规矩的遵守,长此以往,百姓也就成为了鲁迅小说中那些“无意识”的看客。
三、阿来对“看客”现象的文化反思
(一)权力对人的异化
“在我所接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12)土司受汉族皇帝的册封并世代承袭,土司家族的人们都是权力的附庸。土司太太一生最满意的事情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本是一个汉人家的贫贱女子,被一位毛皮药材商买来送给土司,身份的巨大转换,让她十分看重权力和“骨头”(象征身份)一类的东西。她沉迷于奴役下人、吸鸦片、维护自己权位的世界中。土司家的大少爷是一位喜欢战争,喜欢女人,对权力有着强烈兴趣的人。以前他很喜欢傻瓜弟弟,而当在一些重大事情的决策上发现傻瓜弟弟比任何人都要聪明的时候,他内心埋下了嫉妒甚至仇恨的种子。权力让土司家的每位成员都奔波劳累,权力让家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情。
土司之下的头人、百姓、科巴(信差)、家奴、僧侣喇嘛之辈对土司的权力、规矩乃至宗教,没有质疑的权力。倘若有人想表达点什么,要承受“割舌头”的酷刑,剥夺话语权力终身。“百姓们有时确实想说点什么,但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会讲点什么”。在土司管辖的社会中,“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杰出的人,而又不是生为贵族,那就做一个喇嘛为人们描绘来世的图景吧”。(13)在掌權者和无权者的对立关系中,无权者的出路只有屈服和反抗,但为求生,那些可怜的反抗意识也终究只能深埋于心底。人们的生命安全受到权力的压制,意识形态被权力观念所束缚,长期的压迫与忍耐,渐渐变成敢怒不敢言的工具。即使受刑受难的人们本身没有错,前来观看的百姓也不分青红皂白,只管麻木地观看。土司们争相种罂粟而在最风调雨顺的年月饥荒成灾,在没有食物的绝望悲惨境地里,他们也一声不吭,等待死亡。
在土司国王般权力的制约下,人们相信土司的权力是除大地以外最稳固的东西,土司社会培养了一代代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尽善尽忠的奴隶,并对权力顶礼膜拜。用自己的性命替汪波土司偷盗罂粟种子的人们将种子藏在耳朵里生根发芽,完成对主子的尽忠和对麦其土司的诅咒;二少爷巡行所至之处,都有头人带着百姓进行声势浩大的跪拜欢迎、献歌献舞;松巴头人将绝无仅有的神丹妙药献给二少爷尽忠。长期被奴役的人们失去了自我意识,他们的眼里只有土司,只有主子,连活佛喇嘛们也难以免俗,互相竞争获得宠爱。当二少爷被解放军俘虏,看到解放军的队伍,留在山谷的奴隶不为穷人的军队而欢呼,却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巴哭起主子来了。
生活在土司社会的人们,他们的思维观念、思想认识都是统一经过土司权力的熔炉铸造,行动紧受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意识所驱动,成为权力的牺牲品。长期的封建文化高压政策极大地阻碍了独立理性思考环境的形成,个体难以意识到自身的价值与行为,形成带有奴性的盲目的权威崇拜,这种去个体化的现象直接导致了“看客”现象。
(二)潜意识中的“奴性”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前代人经验的积累和反映,是一种超越所有文化和意识的共同基底。麻木不仁的冷漠相、对自己所受的压迫和奴役并不自知,而将别人的痛苦和遭遇却顺理成章地作为自己观赏和嘲弄的对象的“集体无意识”,就是鲁迅指出的国民劣根性。鲁迅曾说:“凡奴才总有两面性,一方面对主子和有权有势者奴性十足,另一方面对无权无势者和不如自己的奴隶霸气十足”。(14)小说中的管家、侍女卓玛、奶娘德钦莫措就是受主子奴役的对象,但他们又有着奴隶弱小者的意识。
奶娘德钦莫措认为自己身份职务特殊而比别的家奴位高一等,于是经常用主人口气使唤侍女桑吉卓玛。当二少爷让桑吉卓玛给两个小厮也倒上茶的时候,卓玛认为自己不是给下人倒茶的,并呵斥两个小厮到门口站着喝。管家陪同二少爷巡行时,让头人充分感到少爷是个傻子,从而自己成为有权有势的土司的代表,享受拥戴。当二少爷给背弃了自己主子而投靠麦其的“新臣民”分发了足够度过饥荒的粮食后,管家提醒少爷这些人可能是拉雪巴土司故意派来骗粮食的,索郎泽郎嫌弃管家不相信二少爷,管家说:“你是什么人?配这样跟我说话?”并让行刑人动手惩罚。他们同为奴隶,却在骨子里也有使别人为奴的意识。处于奴隶地位的他们,带有深厚的“国民劣根性”而不自知,这是“看客”现象产生的又一原因。
四、结语
对历史的反思,在于面对现实。在《尘埃落定》中,土司社会的世代运行都是建立在权力的认同与崇拜之上。出身贵族的人们成为权力的附庸,而构成社会其他阶层的普通人都被权力所异化,成为奴性十足的空壳。土司社会男尊女卑、贵贱分明、权力至上的现象映照出我国古代封建专制社会的剪影,在这一庞大的历史熔炉中,锻造了我国国民的劣根性,产生了绵延千年的“看客文化”。阿来“力图用带一抹荒诞的描写来表现麦其土司家族的颓败史,用故事的荒诞性来凸显小说的历史寓言性质”,(15)以史為鉴,在作品中对本民族所存在的文化痼疾做了无情的揭露与批判,也透出对我国民族文化的反思与忧患意识。
注释:
易鑫鼎:《梁启超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521页。
鲁迅:《鲁迅小说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5页。
脚印:《丰富的感情,澎湃的激情——与阿来笔谈<尘埃落定>》,《央视国际》2003年。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页。
易鑫鼎:《梁启超选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521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页。
韦器闳:《傻眼看世 幻语写史——评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2年第2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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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思广主编.阿来研究资料[M].四川: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
[3]易鑫鼎.梁启超选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
[4]鲁迅.鲁迅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5]丁颖,邵洋洋.鲁迅传统与藏族作家阿来的创作[J].黄山学院学报,2009,12(第11卷第6期).
[6]徐新建.权力、族别、时间:小说虚构中的历史与文化——阿来和他的《尘埃落定》[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9,4.
[7]阿来.落不定的尘埃[J].小说月刊·长篇小说增刊,1997,2.
[8]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