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代同声:清初宁波遗民对《心史》的阅读与接受
2019-08-27郭添泉
郭添泉
摘要:崇祯末年,宋朝遗民郑思肖的诗集《心史》在苏州被发现。六年后,明朝灭亡,《心史》在遗民群体中迅速传播。在抗清运动激烈的宁波,《心史》中的诗篇激励着遗民的斗志。抗清失败后,宁波遗民读着郑思肖的诗文,少了几分歌咏和激愤,多了些悲凉和绝望。因类似的遭遇和情感的共鸣,《心史》得到宁波遗民群体高度认可,被广泛阅读和题咏。
关键词:《心史》;清初;宁波;遗民;阅读
遗民,即不仕新朝、拒绝认同新朝的人。自宋朝以来,士大夫受程朱理学影响节义观念强化,期间发生王朝数次夷夏交替,因此产生了数量庞大的遗民和诗作。王朝更替之时,一些诗作产生了跨时代的传播和共鸣,其中以宋朝遗民郑思肖《心史》的傳播为最。在明清鼎革之际,宁波遗民群体庞大,留下许多遗民诗。作为遗民的后代,学者全祖望穷尽一生精力,收录家乡宁波抗清志士和遗民的诗歌,编成《续甬上耆旧诗》三十三卷。在这些诗歌里,《心史》一书及其作者郑思肖常被提及,或歌颂其志的,或以之自比的,或睹书生情。这些甬上遗民阅读、题咏《心史》的诗篇,穿过数百年的历史,与郑思肖《心史》的情感遥相呼应。
一、井底藏诗——《心史》的发现及郑思肖其人
《心史》的发现颇具传奇色彩。崇祯十一年(1638)冬天,苏州大旱,承天寺僧人浚井求水,挖到了一个铁盒子,层层密封,僧人不敢开启,供在佛龛里。这事不久传遍了苏州城,围观者日众,僧人在怂恿之下开了铁函,只见外包纸中间写着“大宋铁函经”“德祐九年佛生日封”,旁边有两行对联“大宋世界无穷无极,此书出日一切皆吉”;内包纸上写有“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铁函内有一书,名《心史》,分上下两册,有诗250首,文30篇,自序5篇。沉在井里350多年《心史》重见天日,轰动江南。
郑思肖(1241~1318年),宋末诗人、画家,福建连江人。宋亡后寄居苏州寺庙中,改名思肖(“肖”是宋朝国姓“趙”的组成部分),号所南,表明不忘故国之志;所画兰花皆无根泥,寓意国土沦丧,无所依归,但仍不畏风霜,孤高自傲。民间曾有“郑所南乃在野之文天祥,文天祥乃在位之郑所南”的说法。《心史》面世后,引起了江苏巡抚张国维关注,他立即捐资刊刻出版,同年又有闽籍南京士人林古度、曹学佺再版,一时广泛流布。时值内忧外患,士人读之,引起强烈的共鸣。
二、亡国征兆?——钱肃乐读《心史》
第一位阅读、题咏《心史》一书的甬上士人是钱肃乐(1606-1648年)。苏州发现《心史》的消息很快传到太仓,当时钱肃乐任太仓知州,离发现地苏州不远。钱肃乐在第一时间读到了《心史》,被作者的不忘故国之志所感动,作《读郑所南〈心史〉诗》十首,并寄给了当地士人顾炎武、归庄。钱肃乐还将十首诗单行刊刻供人传阅(台北故宫博物院有收藏),有如当今的传单一样。钱肃乐在诗序中说:“士君子不可一日遭《心史》之事,而不可一日不存《心史》之心。此心之失,则人而禽兽矣,中国而夷狄矣……”。但四年之后,钱肃乐即“遭《心史》之事”——亡国,他以“《心史》之心”在宁波举兵抗清,兵败后病亡。所以,同乡李邺嗣后来作诗悼念钱氏:“奚为独镌诗,哭酹郑思肖?”说的是为什么钱氏为郑思肖刻印诗篇呢?难道是冥冥中注定,郑思肖的遭遇要在作者钱肃乐身上重演?而这遭遇又是来得多么迅速!
与钱肃乐情形相似的还有甬上藏书家陆宝(1581—1661)。《心史》面世不久,陆宝作长诗《郑所南愤元代宋,作〈心史〉沉井,近吴僧浚井得之,感赋一首》。清军入关后,以全部家产捐输军饷,藏书散尽,事败后遁迹山林。
三、乱中读《心史》——抗清战斗中的精神支柱
明王朝覆灭之后,民间的抗清斗争此起彼伏,浙东地区尤其持久惨烈。郑思肖《心史》在浙东士人中影响巨大,甚至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撑之一。董守谕(1596—1664)组《心史》中的诗句悼念兵部尚书李向中:“寒菊不落北,生花亦向南”。诗序记载,李向中“避兵舟山,以居忧不仕。独坐对客,唯《心史》一编。”
南明抗清领袖、鄞人张苍水(1620-1664年),在海上抗清二十年,最终被捕就义,有诗集《奇零草》。在他的诗序、诗集中,随处可见《心史》的影子,可见《心史》对这位战斗中的诗人的影响。在自序中说,自己没能讨贼复仇,岂能以诗作求知于后世呢?然而自己亦如陶渊明、杜少陵、郑思肖一样,“其志可哀,其精诚可念”,故收集零星尚存的诗篇结为诗集。庚子(1660年)有《得朱子成书》诗:“异日传《心史》,孤忠冀见收”,希望自己舍生取义之后,诗作能像《心史》一样,让世人见到自己的孤胆忠心。
四、“一心中国梦”——遗民的精神寄托
抗清失败后,宁波士人与郑思肖一样,成为遗民,不得不接受亡国的事实。此时的他们读着郑思肖的诗文,少了几分歌咏和激愤,多了些悲凉、绝望和决绝,正如郑思肖的名句所言:“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王嗣奭(1566-1648年),浙江鄞县人,是研究杜诗的著名学者,著有《杜臆》,阐发杜诗意旨。清兵南下时,年已八十,有六言诗《读郑所南〈心史〉》六首。读着郑诗,有“传来字字血溅,读罢人人泪潸”的老泪纵横,也有“大明挞虏犁庭,泉底寒灰再热”这般八秩老人独有的冷静,冷静背后又有着深刻的痛楚。
董德偁(1603-1661年),董守谕之族弟。据全祖望记载,乙酉年清军渡江作战,董德偁破家输饷支援抗清,事败后常纵酒,生活贫苦,仍奔波营救抗清人士。顺治十八年(1661)逝世,张苍水在海上寄《挽董天鉴孝廉》诗哭之。董德偁作有《和〈心史〉》:“世乱诗人共解吟,谁分汉语与吴音。燕寻王谢迷巢路,鹉向巴川问主心。海国朝朝明日月,衣冠处处匿山林。投鞭竞欲夸精卫,莫测吞舟浪里寻。”诗人自比找不到归巢的燕子,但心如子规思念故国,又如填海的精卫,被吞没在浪里;华夏衣冠隐匿于山林,但心中依然每日升起光明(双关“明朝”)的日月,如郑思肖之于大宋一样。
遗民诗人周齐曾(1603-1671年),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明亡后隐遁在四明山榆林村(榆林可谓是当时的遗民诗人村),削发出家,人称“野和尚”。作者与郑思肖同为遗民,同入佛家,常常翻读《心史》。尝作《读〈心史〉》一诗:“只好将心当枣梨,略镌孤愤许谁知?何期恨抱崩天日,正值函才出井时。若为今人先属笔,漫云往事旧题诗。几番欲读仍掩卷,山月窗虚叫子规。”作者感叹《心史》才从井底挖出,就遇到崩天之日,郑氏那些力透纸背的诗文,仿佛是为今人所写,让人感慨万千。
林时跃(1609-1663年),鄞县人,入清后,隐居山林,好友华夏夫妇殉国后,抚养其子女。同海上抗清的张苍水书信密通,张氏兵败后林氏郁郁而卒。在数首诗中林时跃提到《心史》,如《闻诸公寒眺大江,时适携郑所南〈心史〉,俯仰古今,遂哭之怮》:“极望寒涛万顷愁,千年遗泪作长流。无边韵事空函史,可奈伤心独倚楼。”天寒地冻,眺望长江,仿佛又看到清兵渡江南下、践踏江南衣冠的悲惨场面,读着郑所南的诗,不禁怮哭,眼前涌来的波涛如万顷愁绪,滚滚东流的江水如遗民的眼泪,流淌千年也不干涸。这是何等深彻的家国之恨!
余浱有诗《同邺嗣读〈心史〉》。余浱,字霖田,生卒不详,全祖望称他是遗民隐君,“所居在李丈杲堂巷中,昕夕唱和。”李杲堂(1622-1680年),即邺嗣,号东洲遗老,清初甬上诗人领袖,编有《甬上耆旧诗》。其父参与抗清被捕,死于狱中,他也被关在马厩里七十天,被万泰救出,此后自己也多次参与营救抗清人士。余浱与李邺嗣同为遗民,亦为邻居,故过从甚密,曾同读《心史》,余氏作诗纪其事,诗曰:“坐卧穷阴只一楼,大江城外早辞秋。南来潮汐犹今日,北去衣冠再古囚……”两人在楼前小院读《心史》,想象長江边的南京城已入深冬,寒气袭人,蒙古铁蹄南下踏来,仿佛今日之事,华夏民族再度成为亡国之囚。“犹今日”、“再古囚”一语连通宋末与当时之事,历史惊人地重现。
除以上咏读《心史》之诗外,尚有许多诗篇引用《心史》之句、或用典故,如张苍水《挽华吉甫明经》:“逝去楼头堪作赋,投来铁匣尚留诗”,黄宗羲《申山人墓》:“楼头曾记南屏嘴,井底长沉德祐年”,李邺嗣《题甬上耆旧诗未刻十卷后》:“埋山沉井须臾出,岂待他年定是非”,林时跃《挽无界先生》:“好将逸史沉眢井,胜有遗文埋石仓”等,数量众多。还有布衣诗人周西立遗嘱:“死后,当尽取吾所著书置石匣,藏之墓中,而是篇则可比之郑所南《心史》”效法郑思肖而墓中藏书。
五、余论:阅读的共鸣
阅读,是人认识世界和自身的过程,通过阅读,可以与自身经验之外的大千世界发身联系——既可以分享差异性,又能寻找到同质性。明朝灭亡后的宁波遗民,阅读宋末遗民诗文,因类似的遭遇、共持的节操、相通的情感,而与三百多年前的作者产生强烈共鸣。《心史》在清初甬上遗民群体被高度认可,而被阅读、题咏和效仿。乾隆以后,《心史》被禁毁,士人阅读《心史》的机会减少、政治风险增加,题咏《心史》的诗歌也变得罕见。进入近代,外敌入侵,国家风雨飘摇,饱受欺侮,《心史》重新被仁人志士关注、阅读,包括章太炎、梁启超、陶成章、柳亚子等。诚如诗人揭重熙所言:“井中有《心史》,千载是知音。”
参考文献:
[1](清)全祖望编选.续甬上耆旧诗[M].宁波出版社,2003.
[2]陈康福.井中奇书新考[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5.
[3](明)张煌言,周东旭注.苍水诗注[M].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