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他爸
2019-08-27李青芬
文/李青芬
“老师好!”
一声低沉有力的问候又从门口传来。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亚平他爸来了。在科室,只有他才会称呼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为“老师”,不论这个人是实习生还是科室大夫。在他眼里,似乎“老师”是对“白大衣”最好的诠释。我已记不清他有多少次来门诊找主任咨询他儿子的病情了,但我记得,他一直是一身未曾变过的穿着,一件破旧倒也算整洁的灰色外套。如今,他迈着越加蹒跚的步伐,佝偻着背走了进来,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原本花白的头发似乎更凌乱了。
不巧,主任这会儿有事不在。他看着诊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显得略微有些局促紧张。我让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等主任一会儿。他执意要站着,在我多次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坐了下来。或许我的这一举动让他略微有了些亲切感。
顷刻,他慢慢与我开始攀谈起来。
我向来是一个喜欢观察别人的人,因为我觉得善意的观察会让我捕捉到内心深处的东西。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是他那双眼睛除了能解读出生活的艰辛,竟深邃得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每天在楼道里问候自己“老师”的人。这是一张眼里不再有神却布满了血丝的饱经忧患的脸,满布着如沟壑般纵横的深深皱纹;两鬓的头发早已花白,甚至因为长期未洗显得有些凌乱油腻。他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我,他喜欢来门诊向主任咨询病情,因为查房的时候他不敢往病床跟前站,唯恐打扰我们年轻医生的学习。一个从没读过书的农村男人的这一番话,让我突然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接下来他突然问我,亚平的病能不能好?如此直接的询问,竟让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知道每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说的每一句话,在他心里都重于千钧。庆幸的是,恰好主任这会儿走了进来。
看到主任,他很惶恐的站了起来,还是那句标志性的问候。主任一如既往的热情招呼,对他嘘寒问暖,亚平父亲和我一样,顿时轻松释然。主任不仅医术精湛,为人也令人十分钦佩。在门诊这段时间,我看到了他对患者一视同仁,无论贫富贵贱,在诊治医疗和待人接物中把“医者仁心”诠释得淋漓尽致。作为科室主任的他平时工作繁忙,但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给每一位来自偏远山区的患者,告诉他们有问题随时咨询。和以前一样,他很快便和主任聊了起来。
此刻我感觉,他是科里唯一一个能跟主任攀谈得如此轻松的人。他的言语里没有奉承、畏惧,只有感激与真诚,或许在他眼里此刻的主任就是一个会看病的大夫而已。当他告诉我们他今年52岁的时候,我其实是有些错愕的,岁月的痕迹在他脸上似乎格外清晰,眼前的他看起来起码已年过花甲。他家里总共有四口人,老伴和两个孩子。我记得,我曾经在楼道里见过他老伴,同样佝偻的背,同样花白的头发,穿着打扮甚至有些邋遢,每次出了病房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有个姑娘,因为智力先天有些残疾,早早便嫁了人。很奇怪,听到他说这些,我竟丝毫反感不起来,因为我读出了他作为父亲的无奈与愧疚。
儿子亚平以前身体还算健康,辛辛苦苦供他上学,读了高职之后找到了一份收入相对可观的工作,他说情况好的时候可以一个月拿到七八千块钱。很显然,说这些的时候他是充满了自豪与骄傲的。他本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艰辛的生活也会从此慢慢开始好转。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残酷的不近人情。上班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改变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年轻的生命便迎来了重重的一击。两个多月前,亚平来我们医院就诊,被确诊为恶性血液病。
这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儿子的病成为了压在这个残破家庭的一座大山。这个七零八落的家庭倾其所有与生命展开了一场豪赌。无论是否足够坚强,只是别无选择。七十多天的治疗,花去了近十万元(这些都是他嫁女儿的彩礼和亲戚朋友七拼八凑的钱)。花费了太多的时间、金钱、精力,但是他说只要儿子的病可以好转,他就有活着的希望,有坚持的动力。承载着生命的爱,又该是何等深沉,我无法洞悉。所以,今天他又一个劲地问主任,他儿子的病能治好不。他想从最权威的专家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此刻,我终于明白,这位“老”父亲其实是在努力给自己找一份继续坚持下去的精神食粮。
夹杂着抽泣声,眼里泛着闪亮的泪光,他断断续续的说完了他的故事,我和主任静静地听着,始终都没有打断他,相顾无言。我心里充满了对这位老父亲的敬佩与同情,我给了他纸巾,但他始终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生活的艰辛与命途的无常,恐怕早已打磨出他超出常人的坚强。或许眼泪早已流干,亦或许这位刚强的父亲已经看透,流泪解决不了他的问题,除了坚强,别无选择。主任尽可能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详细的向他解释他儿子的病情。他全程都听的很仔细,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孩童,生怕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儿子生死攸关的关键细节。听完之后,他说他听懂了,表示因打扰我们许久而感到抱歉。但直觉告诉我,他下次还会来,不是来问病情,而是来寻找让他活在这个充满不幸与磨难的世界唯一的勇气。我终于知道了,并不是他不了解病情,他只是不愿意直面儿子年轻的生命此刻正在慢慢走向尽头这一残酷的现实。我想主任早就知道了他的意图,所以每次都会变着法儿的鼓励、安慰他。他告诉我们,家乡的记者帮他发起了爱心筹款,他表达着一系列感激的话语。
当我告诉他我们主任已经帮他捐了款,而且号召科室每一位医务人员给他筹款的时候。突然,这位苍老的父亲竟然跪在了我们面前,我又一次不知所措。
主任连忙起身拉他,他却迟迟不愿起身。可能对他来说,他跪向的是儿子痊愈的唯一希望,这是在他理解范围内对恩人表达感激之情的最隆重的仪式。起身后,主任耐心劝慰了许久,他才说着满声谢谢慢慢出了诊室。
望着他远去的摇摇欲坠的背影,我思绪万千。我不禁时常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不计回报地爱着你,那这些人一定首先是我们的父母。在血液科,在这里,从这样一群人身上我看到了亲情的伟大。这是一群蜷缩在狭小的楼道里、吃着儿女剩下的饭菜,为儿女被画上时间刻度的生命战斗着的最坚强的人。
有人曾问我,血液科的病房里住的大多是恶性肿瘤的患者,在这里工作,你是不是感觉很绝望?不,不是的,在血液科,我心怀着希望,期待着奇迹,感受着爱,慢慢地也懂得了这种爱,并传递着这种爱。真希望亚平早日恢复健康。